人心的险恶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之楷。
在从化妖山出来之后，君之楷兴致勃勃地向师父讲述自己在山上的所见所闻，给师父看自己新得到的“凝白”剑，青铜色的剑身在阳光下呈现出不一般的光泽。
师父对他的剑表现出了极大的赞扬，并跟他说回去之后就会向全门派昭告他亲传弟子的身份。
除了剑以外，君之楷还提了他在化妖山里新交上的好友。
君之楷原想着，师父不怎么乐意让他和凡间往来，对童年好友也说迟早要分道扬镳。他自己也懂得，修士与凡人寿命差别极大，早晚会有分别的一日。而在潇寒派中，君之楷和掌门同住一峰，他又是掌门唯一的弟子，没有其他的师兄弟姐妹，平日里也没交到特别要好的朋友。云朝辞这也算是他的生死之交，而且又是修士，君之楷就如同刚放学的小童，高兴地和长辈分享学堂里的趣事。
但是元虚道人在这里却泼了一盆冷水。
“之楷，你的身份很特殊，对方极有可能不怀好意。”
君之楷瘪瘪嘴，第一次觉得师父的话有所不对。
“可是他都救了我！”君之楷为自己的朋友抗议着。
“他完全有可能是看到你的衣服，所以猜到了你的身份。他救你，完全可能是另有所图。”元虚道人很少如此严厉地和君之楷讲话，他低下头严肃地与君之楷对视，“之楷，你是注定要得到大道的人，要少沾染尘世间的因果。”
“你还小，不懂得凡间里有多少弯弯绕绕，某些人冠冕堂皇的外表上藏着一颗多么肮脏的心。”
“之楷，你是师父最大的希望，师父只希望你能潜心修行，其余的事情一律不要想。”
“以后，少和此人来往。”
元虚道人所言也不是全错。
君之楷早就知道人世间远远不是自己所见的这般美好，他也亲自品味过他人的恶意，但此时仍然觉得自己原本所知的只是冰山一角。
竹简保存的极好，墨迹也没有磨损，但是文字总归是冰冷的，只是单纯地陈述着事实，却足以勾勒出当时的场景。
“烟影”这个组织，虽然有着一个动听的名字，其所作所为却令人憎恶。就像升起的烟，虽然看着是往上飘着的，但实际上内核落在地上的、灰扑扑的尘埃。
云朝辞轻轻碰了下君之楷的脸，冰凉的触感拉回他的神智。
“这上面记载的事情让你感到痛苦吗？”
“我觉得很愤怒。”君之楷回答。
“关于试药的那一段呢？”云朝辞继续提问，“用长有灵根但是又没有入门的小孩子试药的修士，你对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他们不配为人。”君之楷毫不犹豫地说，“修士理应济世救人，哪怕有各自的争端，也不能对着手无寸铁的凡人下手。更何况这些还都是小孩子。”他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杀意。
“药修也应该是为了救人才做药啊？怎么能把活人当成试验品？”
这种人甚至还记载的不少，以君之楷的眼光看，他们就应该被废除修为，然后把药在自己身上试验一遍，也感受一下那种痛苦。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但他又深感恶心，因为他知道这种人不是少数。
看不起凡人，瞧不起魔族，表面上是能避则避，实际上是也没把凡人当成人。
是不是拿这些孩子试药的时候，还觉得孩子们要感到荣幸，因为他们有资格成为自己大道上的一块基石呢？
云朝辞用左手托住脸，看着君之楷生气的侧脸。
“所以你跟那样的修士不一样啊。”他凑近了一点，认真端详着君之楷的神情，“不必为过去的事情太过伤感、难以释怀。”
不，只是他早就该想到的。
云朝辞为何如此在意这个组织，为什么在听到南宫夜说出后又会变了脸色，为何又要特意提到修士……
对千年前无辜遭罪的孩子们，他会感到愤怒，也会感到悲伤。
但是……更重要的还是。
君之楷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他甚至不敢转过头去看云朝辞一眼。
“朝辞。”他的声音很轻。
“嗯。”云朝辞回应了他，他甚至还格外认真地点了下头。
“你曾经也……在里面待过吗？”
他想用委婉一点的语气，但感觉不论怎么问都是在云朝辞的心上捅刀子。
遇到关于云朝辞的事情，君之楷就无法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情绪。
云朝辞眨了下眼睛，他再度碰了碰君之楷的脸，这一次是用的手背。
“冷静一点。”
君之楷还想再问更多，想知道云朝辞遭遇了什么，想知道云朝辞是否痛苦，想要云朝辞能把这一切都告诉自己，又不想让云朝辞难过。
“我其实都记不得了。”云朝辞如他所愿地说了出来，只不过不是君之楷心中的答案，“只记得我在这个组织里面待过，至于我自己是什么身份，我并不清楚。”
对方说的云淡风轻，但君之楷知道对方一定能猜出那段经历。
在他们十五岁相遇之前，在云朝辞还是孩童的年龄段中，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这个组织很该死，他们也已经死了。”云朝辞的语气里有几分哀伤，“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即便里面有令我感到痛苦的回忆，我现在也回想不起来了。”
“所以君之楷，请不要为我感到难过。”
但是他又怎么能不难过。
君之楷转过头，直视着云朝辞的眼睛。对方就像山间的云雾一样，看不透全貌，也无法抓在手里。他伸出双臂，在千年后第一次拥抱住面前的人。
云朝辞没有反抗，安静地任他抱着，把自己的下巴搁在君之楷的肩膀上，感受着对方在他背上收紧的手，和交缠在一起的头发。那串手链还被他握在手里，菩提子的纹路印刻在手心上。
想把过去不在的时候的拥抱都补回来，又像是想把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君之楷抱的很紧，他俩的胸膛都几近要贴在一起。
这个姿势对云朝辞而言有些变扭，他的上半身几乎完全侧过来，和腿不在一个面上。但他只是拍了拍君之楷的肩膀，来平复君之楷的心情。
君之楷的怀抱很暖和，云朝辞闭上了眼睛，把头像是靠近冬天里的火炉一般贴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那你的身世……？”君之楷想起了这个组织收的都是孤儿，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饥/荒年间都吃不起饭的时候，有些人家会迫不得已把家里的孩子给卖掉。君之楷无法评价这种行为，虽然是生活所迫，但还是令人唏嘘。
也许这只是比“易子而食”要好一点。
但也许这甚至都比不上易子而食，君之楷想。这个组织跟人间炼狱又有什么区别呢，进去的孩子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下药后变成痴呆儿，神志不清；为了判断丹药作用在哪个部分在孩子活着的时候对其开膛破肚，就为了看看哪块内脏最先出现变化；手脚被拉长变成畸形，全身都不能再被称为“人”形；魂魄被活生生撕裂，轮回转世都成为奢望；给一些让人变得和动物一般的药，还美其名曰这是释放天性，然后在一旁哈哈大笑地欣赏丑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脚腐烂化成一滩尸水，惊恐无比地大叫但是无能为力。
生不如死地活着。
长痛，不如短痛。
“我不清楚我的父母是谁。”云朝辞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会遗憾吗。”君之楷有些侧过头，嘴唇正巧对着云朝辞耳朵的方向。云朝辞觉得有些痒，所以也偏头调整了下姿势。
“并没有，因为我已经有重要的家人了。”
“朝辞，抱歉，我以前什么都不知道。”君之楷的一只手揽着云朝辞的背，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肩膀，把云朝辞完全禁锢在自己怀里。
对方从始至终都很配合。
从藏书阁出来后，云朝辞就像没事人一样，只有君之楷还有些沉浸在刚才的拥抱中。对方的骨架比自己小一圈，抱在怀里刚刚好。
有点想要一直抱下去。也许该再抱一会儿，云朝辞感觉也不会拒绝的。
但君之楷又有点唾弃自己这种略带卑劣的想法。他想到云朝辞只是现在还不知道，对方只是为了安慰他，但自己却还在心有旁骛。
对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后，又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他回忆起对方话里原本的悲伤，但是对方不是在为自己而难过。
“你后面还有什么安排吗？”君之楷问道。
“我打算继续再查一点。”云朝辞回答。
这话的意思就是想要继续待在藏书阁了。
君之楷和云朝辞提了凝神草一事，果不其然，云朝辞没有什么反应。他停下了原本的脚步，有些纠结地低下了头。
“我……我很感谢。但是之楷，你不需要为我而做这些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君之楷看着云朝辞低头的样子，心里更加感到难过。
这个人总是对自己的事情过分的不在意，明明自己也愿意为他人付出，但是轮到他人给到自己的善意时就开始有一些诚惶诚恐。
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但是会为身边的人死去而悲伤。
大概只有贺沐雨在他心里才是个例外。君之楷想起他俩之间亲密无间的相处，云朝辞的嬉笑怒骂都分外自然，心安理得地接过贺沐雨递过来的好意，沐雨对云朝辞独特的亲切称呼，他想这就是云朝辞心中的家人。
什么时候云朝辞在他面前也能这样呢？
君之楷自己虽然从未忘记过自己的父母，但对家人之间是什么样子，还是有点回忆不起来。
他想，应该是一种很温暖的感情，愿意为对方付出而不求回报，会无条件地支持对方的选择，希望对方过得幸福。
父母对他自己，也一定是这样的吧？虽然不舍，但也支持他修仙。纵然不舍，但还是愿意把他送入师门。
不为长生得道，只为一生顺遂，如君之楷的心意。
可惜、可惜。
所以君之楷把话语说的郑重其事、无比认真。
“朝辞，我甘之如饴。”
君之楷选择自己去了偏殿找墨幽，第三魔将和魔尊承诺的一样，在殿中等待他。
墨幽还是一袭黑衣，这次头上换了一个纱质的斗篷，见君之楷过来斗篷微微一动。君之楷往下看，对方的衣服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内在的白骨。
哪怕不知道对方是鬼修，大白天看到这么一个人也是挺恐怖的。
君之楷选择直接开门见山。
“我想问玉姑雪山上凝神草的事情。”
南宫夜估计早就对墨幽说过，对方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很快回答。
“云道友神魄不全，上不去玉姑雪山。”
“为何？”
“玉姑雪山受太阳直射，阳气很重，云道友魂魄残缺成那个样子，如若上山，会直接被阳气镇压在山上。”墨幽继续说道，“凝神草只有在清晨，月亮还未完全消散，太阳也没完全升起的时候才会在山顶出现。”
“每日只有早上才能上山，在下一日的黎明到来后，就需要下山。”
“不能在玉姑雪山上久留，每人最多在山上待两天，所以凝神草才格外珍贵。”墨幽叹了口气。
“它有什么特征吗？或者有什么经验能遇到它或者采到它吗？”
“要用特定的盒子。”墨幽把一旁的木盒递过来，他的手从袖子里面露出来，露出森森白骨，走在路上显露真容，一定会被认为是白骨精，“已经为仙尊准备好了。”
“它像鸟类的羽毛，是半透明的样子。这种盒子是用紫衫树做成的，有独特的香味，凝神草很喜欢。见到的话就打开盒子，它会自己进来。”
“能否遇见凝神草全凭偶然，我也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告知仙尊。”
“无非是、心诚则灵。”
朝辞：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叹气）
之楷：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家人指沐雨，朝辞是在为了沐雨难过。他俩以前一起待在那个组织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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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组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