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森罗怪异的扭动着身体,从碎石坑里爬出来,他摇晃着脑袋,抖动着四肢,挣扎蠕动着站起来,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妖魔。
祝元放全身缠绕着已经渐渐稀薄的黑气,身体呈现出曲折诡异的姿势,左臂垂落着,右手弯折起,两条腿佝偻着快要跪倒在地。
冷硬如玉石般的脸,半边面皮千疮百孔,嘴里还不停滴落着污浊的涎液,发出呼哧呼哧的怪叫。只有那双惨白的眼睛,已经布满血丝,愤恨的,怨毒的,死死盯着眼前的天衣。
就算他早已失去感知疼痛的能力,但是肌肉扭曲,筋骨折断的异样感仍是令他生出疼痛的错觉。
恐惧,这种作为人类最原始的感情,玉森罗早已舍弃掉的,或者说彻底压制的七情六欲,如今却像是从地板缝隙里破土而出的藤蔓,蜿蜒紧缚,令人窒息。
《尸魔经》当真名不虚传。
眼前祝元放的模样,就和传说中所谓的尸魔恶鬼一般无二。不知道疼痛,不畏惧生死,舍弃掉七情六欲,犹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风剑心看着面前形如幽冥恶鬼的老怪,没有畏惧,没有惊惶。
“原来,号称不死不灭的你,也会受伤的吗?”
玉森罗口中呼哧作响,浑浊的眼底蔓延着缕缕黑气。忽而他仰天长啸,发出不知道是凄厉的怪笑还是痛苦的悲鸣的声音。
“你以为……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杀死我吗?没有,还没有,还没有结束……嘿咻咻咻,嘿嘻嘻嘻!嘿咻咻咻……”
犹如被压抑的七情六欲突然释放出来,混乱的黑暗突然爆发,风剑心看见他眼底那一抹阴毒的颜色,心中倏忽一紧。
仿佛有什么她没有察觉到的危险正在悄然接近。身后忽然传来阵阵哗动,天衣蓦然回首,却见原先被她境界压倒在地的鬼煞抖动着身体,四肢撑着地面,开始站起来。
他们盯着人潮,仿佛是择人而噬的鬼怪!
是了,天衣霎时清醒过来,解去项上绳索的豺狼依然是噬人的野兽,而脱离玉森罗控制的鬼煞也还是杀人索命的恶鬼。
他们是十恶不赦,沾满鲜血的凶邪!
四名鬼煞抖擞着身躯,猛然朝英雄台下的群豪扑去。他们虽然遭到重创,却仍悍不知死。群豪中以洛清依和谢令如等人首当其冲,仓促之间横剑相抵。
若在平时,四方盟主和白骨鬼煞都有一战之力,但是先前四位盟主被俘,内力遭禁,至今尚未回复到二成。谢令如虽然得到风剑心的一道真气相助,也只不过堪堪能够勉强行动,想要对抗他们却是不能。
眼见鬼煞杀到,群豪惊惶退避,无人敢争先赴死。天衣足尖点退,施展纵月,身如紫电,形若风雷,瞬时掠过二十丈,竟在电光石火之际超越鬼煞,挡在他们面前。
身体凌空,回旋如舞,风剑心一瞬击出十六道掌力,分别打在四鬼的铜皮铁骨之躯。但听掌劲击在骨皮之上,其声震如轰雷,其威犹如火炮城锤,摧筋断骨,开山裂石。
四鬼犹如断线风筝,往四个方向跌落。
东方壁两眼发直,忍不住惊道:“星罗散手!”
谢令如俊眉皱起,暗暗惊叹,原来如此。
难怪天衣和人交手时向来不出全力,原来是在你来我往,拆招换式之间,早将对方的精妙招法参悟领会,瞬息之间剖理明要,而后再融会贯通,反制其身。
此人天赋高绝,无愧惊世骇俗之才。
招法和内功本是一脉同源,默契圆融的,二者本是缺一不可。若空有招式,则难显精髓,而徒有内功,也无法发挥出极致的威能。
谢令如虽然知道风剑心天赋绝高,但却不知水玉归藏万形万象,其内力也是变化万端。故以她本身运劲的法门来驱动星罗散手,虽然不如天魔手如意自然,但也能使出七八分的形神意象。
最恐怖的是,天衣内功之高,真气之强,还远在谢令如之上,故而星罗散手由她施展,虽不如谢令如精妙,但威能却还要更胜一筹!
忽听身后传来声声惨叫,天衣回头看去,就见白骨旗的青魈赤魅魍魉鬼竟皆扑杀过来,向群豪发起猛攻。
瞬时杀声震天,金铁交击,铮鸣如歌。
“师父!你快看——”
萧千花忽而惊声指道,风剑心循声望去,但见五道黑影径直聚拢到祝元放面前。
那些浑身猩红如血的赤魅开始将身躯诡异的纠缠扭曲起来,须臾,居然生成一只翼展巨大的蝙蝠!
祝元放浑浊的眼睛和天衣遥遥相视,丑陋的面目带着狰狞诡秘的神情,似笑似怒。他摇晃着干瘪枯瘦的身体爬到那只诡怪的伏翼身上,巨大的伏翼煽动着像是翅膀的物事居然拔地腾空,高扬跃起。
“不好!老贼要走!”
群豪失声惊叫,话音未落,一阵怪异的长啸过后,天空倏然晦暗,无数的蝙蝠扑棱着漆黑的蝠翼汇集成英雄台的茫茫天幕。
一时,尖锐的鸣叫疯狂鼓噪,蝙蝠群聚集起来,遮天蔽日。此情此景直如天崩地陷,犹似百鬼夜出,令人望而生畏,闻之丧胆。
眼见玉森罗乘着伏翼升到蝠群,准备逃之夭夭。风剑心再无迟疑,脚尖猛点,径直向那老魔追去。
此时她身在半空,蝠群忽而狂躁的尖啸,万千蝙蝠化作一头黑龙,一张巨网,要将她彻底吞进腹中!
风剑心身体在半空回旋,脚底踩着蝠群,施展剑宗的移星步,在方寸之间移形换影,巧妙避过所有攻击。
蝠群砸在地面,一击溃散,再结聚成形,等风剑心落地,再次向少女攻袭过来!
风剑心这时站在英雄台,她风骨清绝,凛然遗世。就见她右掌向后,五指张开,那把插进盟主宝座阶前的霜翎剑霎时高鸣,光华大作,铮然出鞘,径直回到天衣手中。
天衣信手挥剑,冰霜寒气漫天扑面,凛冽彻骨。境界开启,雄浑真气直冲云霄,居然硬生生将卷席而来的蝠群冲溃。
磅礴的力量洪流直冲天际,覆盖穹顶的黑色蝠群瞬间被撕开巨大的裂缝,显露出玉森罗仓惶逃去的身影。
天衣明眸凛然清寒,“休想走!”
纤细的身体侧倾,右手执剑在左侧腰腹,全身真气会集在右腕,内力经过足,膝,腰,力量行至肩,肘,腕,挥剑拔刃,斩向苍穹!
这招化繁为简,返璞归真,旨在一击能使天崩地裂。
这一剑,名为“崩云”!
一剑挥出,磅礴浩荡的剑气化作撕裂天幕的神剑,蝠群如腐叶枯泥触之即溃,以摧枯拉朽之威,直斩玉森罗!
老魔仓惶回首,但见一道剑气势不可挡,直要将他劈作两半,当时就骇的目眦欲裂,心胆俱碎!
那道陵劲淬砺的锋芒掠过,铜皮铁骨也如摧腐土。半空中巨大的伏翼溃散,跌落三五具残肢断体,以及一条银麟吞天甲的手臂……
原来是那老魔在生死关头,一脚踏着伏翼腾空跃起,身体在危急之际和剑气擦身而过,否则就凭那一剑之威,足以叫他顷刻毙命。
玉森罗枯败的身躯跌落在蝠群中,竟被蝠群托起。
除恶务尽,事已至此,风剑心岂能饶他?
她当即施展昆仑玉京的轻身功法“御风凌云”,身似紫电,直追玉森罗。霜翎剑清寒铮鸣,剑气如疾风化刃,一招“崩云”再出,这次誓要将祝元放斩在剑下!
别说祝元放此时伤重颓靡,就是全盛之时也无法抵挡住先天之境的两道无俦剑气。
玉森罗心胆俱丧,暗道:吾命休矣!
危急存亡之时,生死攸关之际,剑气所到之前,倏忽现出三朵巨大黑莲。三莲一字列开,剑气触之,发出沉闷的轰鸣。
被这三朵黑莲阻拦,剑芒去势一缓,一道人影突然杀进其中,乘时救起那老魔。崩云的剑气擦肩而过,那人身挟祝元放,半刻不敢驻留,足点蝠群疾掠而去,迅速消失在天际。
天衣在剑道的修为已至天剑之境,虽然剑法纯属还不如昆仑的上官逢,经验不及剑宗的风影剑圣,但凭她近乎无穷无尽的真气,一道剑气的威能,当世罕逢匹敌。
如今救走玉森罗的神秘人,却能凭三朵诡秘的黑莲就将她剑气削弱缓滞,这份武功修为已然是非同小可。恐怕此人武功之高,更在玉森罗祝元放和天魔手谢令如之上!
神秘人身法奇诡,脚踏蝠群,起落之间,拖曳出一道残影,犹如荒野疾行的漆黑星火,在漫天蝠群的掩护中,迅速逃出英雄台。
祝元放死里脱生,虽已修成玉身,仍觉惊出一身冷汗。但觉双目所见俱是飞影,耳畔听的都是风声,那人将他挟在肋下,祝元放的身体随他高来高去,五脏六腑俱觉翻搅难耐。
不知过去几时,神秘人将他掷在地上,玉森罗发出一声闷哼,身体狼狈的滚转,最后摇晃着慢慢站起来。
他无意识的紧捂着左肩,虽然已无痛觉,空荡荡的失衡感还是让他明白自己已经被斩断左臂的事实。
瞬时憎恨在眼底翻涌,他咬牙切齿的,仿佛要咬碎那个罪魁祸首的名字,“风!剑!心!”
本座定与你不死不休!终有日,要将你碎尸万段!
强压住怒火和怨憎,祝元放张目环顾。发现他们现在正身处幽深密林之中,料想早已逃出虚山。
再看眼前之人,一袭长身斗篷,观其身量体长,当是男性无疑。
玉森罗虽是邪道魁首,恶贯满盈,但也不会失去江湖礼数。他已被斩断左臂,此时不能抱拳拱手,只能将右手握拳按在左肩,身体微躬,诚恳道:“多谢尊驾的救命之恩,尚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神秘人昂着脸,身体未动,微侧面庞,发出冷哼训诫的声音,“祝旗主,至上对你很失望。”
那声音非金非玉,雌雄莫辨,不老不少,跟祝元放简直如出一辙。
若非刻意伪装,就只有修炼邪派功法的人会发出这样诡怪的声音。
玉森罗身体猛然震颤,仿佛听见什么令人难以置信而又惊惧悲惶的名字。他抬起脸,盯着面前的人,枯瘦的身体不住颤抖,“你,你,你……你是?你到底是谁?”
那神秘人缓缓转过身来,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诡异的低沉,却如针似刺,清晰入耳,“那虚危的神祗从阴山出来,渡过冥河,君临在地上,天的主侍奉他。他行走在地上,遮蔽太阳,隐匿月亮,吞噬群星。他将使天地倾覆,生灵倒悬,直至,混沌重开……”
那字字句句,低沉吟唱,但没字都如有千钧之重。祝元放每听一字,面色更白一分,身体更矮一层,最后双膝软倒,竟跪在地上。
原本如同鬼煞修罗的面庞更无人色,他顿首在地,惶惶卑服,直至那人转过身来。兜帽的阴影遮蔽他的眼睛,半张面罩掩去他的面庞,“吾乃三天之主,黑日之君。”
玉森罗身体颤抖,随即五体投地,拜道:“在,属下祝元放,拜见日之令主,请至上安。”
若是东南群豪在此,目睹此情此景,只怕双眼都要惊得夺眶而出。玉森罗祝元放是邪道十三门之一白骨旗的旗主,川北邪道第一高手。就是这样的邪道宗师如今却在人前卑躬屈膝,顶礼膜拜?
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这位所谓的“令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令主”称颂的所谓的“至上”又是怎样的存在?
令主生受着祝元放如此大礼也无动于衷,他仍居高俯视着他,诘问道:“祝元放,你办事不力,以致功亏一篑,坏了至上的大计,你知罪吗?”
玉森罗惶恐,不敢平身,面朝于地,惶惶道:“属下知罪,是属下无能,属下罪该万死!谁知道那天衣会突然现身在这里,我……”
“够了!”
令主沉声断喝道:“无能之辈,尽是失败因由!至上当初赐你圣药‘凤凰元’,助你重修鬼印,再造玉身。还传你‘五鬼拘魂阵’,并不是让你跟谢令如斗法的!这次至上命你一举歼灭川北群豪,你却执着一己私怨,延误胜机,该当何罪?若非你自作主张,川北武林早已尽归我手,天衣又能为之奈何?”
玉森罗不敢再说话,连忙顿首,惶恐道:“是,属下身受至上天高地厚之恩,再造重生之德,今日功败垂成,万死不能赎其罪,甘伏天诛!”
令主道:“想死?你也配吗?现在你身受重伤,鬼使阵亡,白骨旗元气大伤,原定和潜龙帮水陆联合的计划更是无从谈起。至上谋划已久的大计功败垂成,事到如今,就凭你这条命,能挽回败局吗?”
祝元放骤听此言,微不可察的暗吁口气。
“你先回你的鬼厌十八地狱之中闭门自省吧。一月之内饱受冥凤炎毒火焚心之苦,这样的小惩大诫,你还有异议吗?”
“令主,这……”
祝元放那张如金如玉的面目露出惊惶的神色来。以他无痛无识,铜皮铁骨之身,万死犹然不惧,居然会对这冥凤炎闻言色变,看来这毒火焚心之苦必然非同小可!
还没敢说异议,令主的目光垂落,如有万钧的威压,祝元放不敢抗命,连忙屈服,咬着牙恨声道,“是,属下认罚。”
日之令主转过身去,作势要走,祝元放撑起半身道:“属下还有事情,不知当不当问?”
“你说。”
祝元放道:“这天衣屡次三番的坏我邪道大计。剑宗的七星顶,潜龙帮的龙图山庄,都因此人而功亏一篑,这次又在英雄台大扬威名。请恕属下直言,此人已是我邪道心腹大患,若是小觑,必受其乱。不知至上可有上意?”
令主冷声嗤道:“怎么?你在指教至上?”
祝元放惶惶拜倒,“属下万死不敢如此造次!”
一时死寂,唯有风卷残叶之声,令主这时又低沉吟道:“那虚危的神祗行走在大地之上,永夜,和黑暗随行于其后。地上的人皆是他的民,若追随于他身后的,则赐予平等的仁爱,若阻挡在他身前的,则降下残忍的慈悲。区区天衣,怎么能违逆至上的天命?怎么能阻止混沌的重开?就在北境,就在那里……她的一切都会结束的,哼哈哈哈哈,哼哈哈哈哈哈……”
令主的身体倏忽钻进地底,消失不见。诡异的长笑之声犹在此处徘徊,久久未散。祝元放直到确实感觉到他的离开,这才收起惶恐敬畏的神色,从地上爬起来。
惨白的眼睛盯着神秘人消失的地方,像是竭力压抑着心底的怨怒,最后呼出胸膛的浊气,口中发出厉啸。突如其来的蝠群犹如一阵漆黑冷厉的狂风,将他裹挟着向远方而去。
拂舞的风扬起地面枯败的叶,等到他们彻底遁走,密林归于沉寂。幽暗的阴影处这才缓缓显出一道影来。
望着那位令主和祝元放消失的地方,神情若有所思。
少女冰肌玉骨,月神雪魄,翩然宛若有谪仙之姿,在这处晦暗的密林深处时,恰如出泥不染的世外奇花,散发出隐隐光华。
她正是令主和玉森罗刚刚还在讨论的人。
天衣风剑心!
她的境界在令主和玉森罗之上,即使他们在遁逃时驱动蝠群使用过障眼法。但是被天衣的五感锁定,再以沧海纵月法的速度,这世上基本没有人能逃脱她的追踪。
老魔祝元放和那位“黑日之君”皆是纵横江湖,名震当世的武林高手,能在他们眼皮底下藏形匿迹的,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但是风剑心早就踏入绝顶之境,身负沧海的旷世绝学,一意要敛气藏息的她,别说是化境的强者,就是先天境界也未必能发现她。
“原来如此,北境吗?”
明澈的眼眸渐渐深邃幽沉,她远目北地,幽幽出神。仿佛她望进不可见的深渊里,正在坠入无法预测的迷雾中……
风剑心的身影疾驰如电,穿出荒林,径直返回虚山。
那里还有人在等着她。
远远就看见英雄台外,两道纤影站在长道口处。轻风吹过,衣影摇曳如花。
天衣的眼睛瞬时铺满细碎的星河,不禁感觉到安宁和温暖。脚步在她们面前堪堪停住,洛清依忧心情切的打量着她,见她似乎毫发无伤,不由缓出口气来,仍然有些担忧道:“你没事吧?”
风剑心唇角微弯,宽慰她,“没事,师姐你就安心吧。”
洛清依总算愿意放心,随即问她,“追到人了吗?”
少女抿着唇,轻摇螓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进去再说好吗?”
风剑心和洛清依并肩而行,没到三步,见小龙王还站在原地,眼睛犹疑不定的看着她,踌躇不前。
风剑心望着她道,“萧儿,你这是怎么了?”
萧千花怯怯的看她,眼神憧憬而忐忑,怯怯的问:“师……师父,您真的是天衣吗?是那位天衣吗?”
风剑心微笑,彷如月华清辉皎洁的眸里,浮动着温柔,“那位‘天衣’指的是哪位‘天衣’?”
萧千花道:“江湖盛传的,七星顶单掌毙黄风,一剑败七魔,力挽狂澜,匡扶正道的那位,号称天纵奇才,旷古烁今的……那位,剑宗天枢峰首座,齐名四绝第一人的天衣……”
少女莞尔,不知何时,江湖风言日盛,众议成林。虽说七星顶之战确有其事,但什么天纵之才,千年一人的美誉还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是丹院长和楚老前辈一时抬举的戏言,当不得真。不过我确实出身剑宗,名叫风剑心。”
“真的是你……”
小龙王并没有喜出望外之色。
换作旁人,以她如此微末之身初入江湖,就能拜到先天强者为师,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呢?
她却苦着脸,怯怯说道:“您既然是名门俊秀,也是当今武林首屈一指的女剑客,您的名声就算是我在市井坊间,那也是如雷贯耳。像您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要收我为徒呢?您现在还愿意认我这个徒弟吗?”
风剑心略微思量,道:“事情确实仓促……”
萧千花以为她真要反悔,当时就把心提到咽喉里。
“虽然目前还没有让你拜宗祭祖,登名录册,但你我既然已经行过师徒之礼,那你就算是堂堂正正拜在我门下的徒儿,哪有不认的道理?”
小龙王登时如释重负,喜笑颜开,恭恭敬敬跪倒在地,给风剑心叩首,“弟子萧千花,拜见师父,给师父请安!”
三人回到英雄台,回到萧千花的房间。当房门落闩后,风剑心就问道:“萧儿,那幅卷轴呢?”
早在风剑心回到虚山,救下小龙王时,就已经那幅卷轴交给她。小龙王认出这件东西就是当日她藏匿起来的那件,知道事关重大,当即小心收纳起来,半刻不敢离身。
“在这呢,”少女将斜挎在身前的卷轴取出来,一边犹疑道:“师父,既然您已经拿到倭寇的遗物,也就是说,您现在是知道的吧?”
风剑心取回卷轴,放在桌上,并没有急着打开,她神情异常凝重,“萧儿,告诉我。白石沟土地庙后的那座荒坟,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您看见了啊……”听她问出这个问题,小龙王左手紧攥着右手,骨节惨白分明,一声惨笑,落寞而凄苦。
踌躇半晌,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说道:“那里,那座坟里,埋着我最亲的,也是唯一的亲人。她们是我的姐姐,花钰和芊娘……”
“花钰?芊娘?”
天衣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倏忽灵光乍现,恍然大悟道:“这才是你名字的由来吧?”
化名为“萧千花”的少女微微颔首,道:“不错。我叫小龙王,姐姐一名芊娘,一名花钰。那个时候,你们问的很突然,所以我当时信口就说,我叫,萧千花……”
纤纤弱质的身体里,埋藏着触目惊心的悲惨往事。小龙王含泪,娓娓道来:“之前跟你们说的,说我是连州府小芦花村的孤儿,其实不是的。我家既不在连州,我也不是孤儿,或者说,本来不是。”
“我家本来祖居在沿海的渔村,以渔猎为生。但后来东南倭寇横行,盗匪猖獗,渔民的生活也愈加艰难困苦。我五岁那年,渔村就遭遇倭寇袭击,我的爹娘都在那场横祸里死于非命。当时姐姐和我藏在柴垛里,这才躲过一劫。”
“从此,我们两姐妹无父无母,也无依无靠。姐姐,就是花钰没办法,只能带着我跟随流民西迁,投奔父母在生前提过的,家居连州府的远房亲戚。就这样,我们一路乞食,最后找到那个叫小芦花村的地方。好在,舅爷还念着情,把他家的那间瓦舍借给我们,总算是安顿了下来……”
说到这位舅爷时,萧千花的神色是感激和真切的。
“舅爷,他当时年逾六十,是个山野的药师,全村里一百余口人都指着这位唯一的大夫诊医看病。忙碌的时候也经常让当年十岁的姐姐给他磨方煎药。姐姐聪明,就连老舅爷也说她在医药这方面很有天赋。老舅爷也是有意栽培的,因为这村医清苦,许多人虽然对医术很有兴趣,但却不愿意留在这小山村里浪费光阴。”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五年后,舅爷故去,花钰姐姐就顺理成章的继承老大夫的衣钵,成为村里唯一的药师。”
“姐姐为医良善,待人温和,时常赠医施药,也不取分文。治病救人劳心尽力,不顾污秽,不怕艰难。十六岁那年更是有奇遇,姐姐得到某位医术精湛,武艺高强的前辈传授,点拨过她的针灸术,这让她的医术更加精湛。就是这样,姐姐留在药庐负责治病救人,救死扶伤。我年纪稍大些,就时常进山采药,除去药庐所需的,多出来的那些就贩售给县城的医堂。偶然能遇到珍稀的药材,那段时间手里就有宽裕些。姐姐就会给我带些城里的点心和小玩意儿,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生活虽不富裕,却也算知足常乐。我本来以为,我和姐姐,这辈子都是这样……”
忆起往昔,怅然若失。
对小龙王来说,那大约就是她短暂的前半生里最快活无忧的时光。
“大约是在三年前吧。姐姐进山采药的时候,带回来个姑娘。那位姐姐不过花信之年,容貌十分美丽,当时她还穿着新娘的嫁衣,虽然衣衫褴褛,却还能看出那福裙珠光宝气的,绝非山野村妇能比的。”
“那位姑娘有问题?”洛清依忍不住问道。
小龙王摇摇脑袋,笑容微苦,但是确没有怨恨。她的话语中,尽是温柔和眷恋。
“花钰姐姐心善,用尽平生所学,药石皆罄,三天三夜没合眼,总算那个姑娘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我想,师父师伯,你们已经已经猜到了吧?她,就是芊娘,也是我另一位姐姐。当时她醒转过来,我们问到她的名姓,她只告诉我们,她叫芊娘,至于她的出身来历,姐姐和我看出她另有苦衷,也就没有问起。听她说,她本来是在前两日出阁的,结果送亲的队伍在半路遭到山匪横刀剪径,她被绑来白石沟附近,她找到机会,从陡坡那里滚下来,就这样人事不知的。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我们……”
“芊娘在药庐一住就是三个月,待她伤好后,也时常帮助姐姐和我采药熬方,但却绝口不提回家的事。姐姐知道她或许另有隐情,也从未想过把她送走。芊娘出身矜贵,但也能吃苦,她善解人意,是个软糯性情,姐姐和我都很喜欢她。等到再过月余,芊娘忽然告诉我们,她出身江南的岑家,也算书香门第。但奈何父亲薄情,继母苛待,他们有心攀附当朝权贵,就将她这个家中亡妻所生的长女许给江南的纨绔为妾。那人声名狼藉,行事荒唐放荡,父母完全不顾她的意愿,将她绑起来,差人抬着喜轿就要将她送去男家。没想,却在送亲路上突遭横祸,当真天意难违。”
“她原先不敢说,是怕岑家人不见她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会轻易甘休。又畏惧夫家的势力,怕他们还要来捉她拜堂。她这夫家极有权势,唯恐他们掘地三尺,到时她定是插翅难逃。现在之所以敢和我们说真相,是因她听到那些村人的闲言碎语,后来又到县府打听过。这才知道她那未来的夫家犯下谋反的大罪,已经被阖族株连,就连她的父母也被牵连入狱,如今自身难保,这才敢以实情相告。”
“现在她是有家难回,有亲难寻,走投无路。姐姐怜她孤苦,遂将她留在药庐中生活。从此芊姐姐就和她同住在小芦花村的药庐里。她性情温软和善,待我亲如胞妹,我们三人相濡以沫,相互照顾,生活也算和美。但,但没曾想……”
说到这里,小龙王怯怯抬眼望向风剑心和洛清依,随即垂着眸,紧咬唇,脸色犹疑,似有难言之隐。
天衣心中倏紧,看着她,柔声宽慰道:“后来,怎么样啦?”
少女眼圈微红,犹豫再三,终是对她们和盘托出,她的声音极轻极低,小心翼翼的,若非风剑心和洛清依都有敏锐的听觉,也未必能尽数听清楚。
“我说出来,你们不要生气。”
风剑心颔首保证,小龙王这才敢说嗫嚅着道:“谁知姐姐她,和芊娘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时长日久后,她,她们竟,竟……生出违伦之情……”
风剑心和洛洛清依身躯陡颤,连忙相觑,心中更是起伏震撼。
她们明眸圆睁,险些疑是听错,“什,什么?你,你是说……她们……是……”
小龙王小心翼翼的观察她们的脸色,见她们虽然面露惊异,却没有什么厌恶,提在胸中的那缕浊气,也渐渐舒缓开来,索性直言道:“那日姐姐和我说起时,我也是这样惊讶,不敢相信的。”
忐忑的心情缓缓稍定,说的话也愈发的清晰镇静,“姐姐和芊娘有金兰之契,山海之盟……”
风剑心和洛清依互换眼神,倏忽收回,不敢再看,听小龙王说的话,竟有些感同身受,道彼说己。
少女见她们容色有异,不禁脸色发白,忐忑而失望道:“难道你们也认为她们这样是天理难容,是十恶不赦的吗?”
风剑心身为人师,此时却不敢与她对视。要怎么样告诉她,你的师父和你那样姐姐一般,都是好女色的吗?
这样做未免太过羞耻窘迫。她和师姐相知相恋,现在哪有立场评议“同道之人”?
洛清依稍定心神,正经的与她道:“人之情爱,至真至诚,情不知所起,然一往情深。但凡不是伤天害理,窃玉偷香的,又何错之有?”
小龙王如释重负,庆幸她的师父师伯有如此非凡的见识和容度。
风剑心忽然叹道:“然而,世人定有纲常礼法,她们相亲虽然无愧于心,却抵不过人言可畏。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恐不能见容于人吧?”
她这番肺腑之言,也是心中的所思所想。
“不能见容于人”,这何尝不是她心中的遗憾?师姐心中的顾虑?
洛清依见她似有浓愁,悄然在桌底握住她的柔荑,十指相牵,再无间隙。
风剑心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回以温柔坚强的微笑。
小龙王道:“姐姐们虽然柔弱,此情坚贞不渝,她们情投意合,恩爱不疑,我是她们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岂有让姐姐们为难的道理?我们三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为伦常世理所不能容,一旦事发,此间再无容身之地,故而小心掩藏。”
小龙王说着,俏脸陡然生出寒意,眼神如凝冰霜,“谁知,在三个月前的雨夜,药庐里先是来个和尚,后来又闯进来一伙不速之客。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何方人物,哪路豪杰,我们山野小民怎么敢和他们对抗?”
说的是那个避雨的和尚,还有那六个倭寇。
“那妖僧不知使的什么神通,用的哪路妖法,竟将我两位姐姐的私情看破,临走之前,居然还把这件事告知那村中的里正!”
少女脸色倏忽惨白如纸,眼神凌锐如刀,眸里翻滚着滔天的恨意,直要将人千刀万剐,要将人焚灭成灰。
风剑心和洛清依现在才明白,她那满腔的恨意和怒火究竟从何而来。
“那芦老儿曾多次上门为他那痴愚小儿求亲,欺我姐妹孤苦,不惜强逼利诱,亏我花钰姐姐心善,还不计前嫌的为他那老妻看病,却不知此人蛇种豺性,早已对姐姐怀恨在心!”
少女娇躯颤颤,紧攥的指节分明,她眼睛赤红,盈盈有泪,恨声道:“这老狗,如今有这机会,当即挟私报复。他让村里人强闯药庐,将我两位姐姐五花大绑,押去祠堂问罪。我也被三两猎户押在祠堂阶外,听那老贼信口雌黄!”
“他说芊姐姐来历不明,恐是山中狐媚化形,是蛊惑人心的妖物,还说花钰姐姐她是被狐妖所惑,现在已经阴毒入体,邪祟加身,倘若再不施救,唯恐药石无灵。”
“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他们说,想要驱邪,就需以男人阳刚之气破除秽厄,才能药到病除!”
“荒谬!”
风剑心和洛清依素来温文尔雅,听到这样荒谬的话语,居然也忍不住拍案发怒,俏颜森冷如霜。
“他将村里的屠户老鳏夫和他那痴傻的小儿,将他们跟我两位姐姐关进祠堂,说什么是要为她们治病驱邪。我那时才知道那条老狗的心肠何等歹毒,居然,居然想要……强占我姐姐!”
风剑心和洛清依忽觉胸腔滞闷,险些要喘不过气来。
“我被他们押在祠堂外,听见里面桌翻椅倒,还听见那老鳏夫和痴儿的粗鄙之声,当时心急如焚。我跪着磕头,向村邻们求救。姐姐她素来仁善,也曾为他们不顾危险,进山求药,三番五次九死一生,却不知这些忘恩负义的畜生。居然说那个老匹夫为我姐姐驱魔原是好意,说我不要不识好歹,该好言劝劝姐姐,莫要再执迷不悟。还说这件事若传扬出去,他们必然脸面无光……”
“还说什么逆反阴阳,违悖伦常,恐遭天谴,会祸及他们的子孙。我们这些外来人没关系,别累他们的儿女娶不着媳妇,嫁不出去……哈哈哈哈!这些自私自利的小人,枉我姐姐对他们有救命之恩,他们却对姐姐的遭遇熟视无睹。是他们忘恩负义!是他们死有余辜!”
风剑心和洛清依总算知道,为什么之前她会对那一百二十三口的人命如此漠视。
这些自私愚昧的人,是他们将两个无辜的女孩逼迫至死的,是他们对那些恶毒的手段,非人的折磨麻木不仁的,甚至高声叫好的。
“最后……祠堂里传来鳏夫痴儿的一声喊叫。那些人立刻就破门而入,我被他们押进去,就看见们姐姐衣衫凌乱……已经倒地,相拥而亡……”
“啊。”
“她们宁死,也不愿受辱。姐姐她吞针自尽,芊娘撞柱而死……”
小龙王说到此处,胸脯起伏,眼眸盈泪,字句泣血,尽是悲苦和憎恨。
风剑心牵紧洛清依的手,相视凝望,眼中都是冰冷的恐惧。
以人度己,她们从来没有想过,两个女孩在一起这样的事,会招来这样残忍,巨大的恶意。
不过是些山野村夫,微末之辈,居然就能毫不犹豫的举起纲常伦理的利刃将比自己更加柔弱的女孩们杀害。
那么,这样的命运,迟早也会降临到她们身上吗?
身为正道领袖之一的剑宗,真的会允许宗门正统的洛清依和一名少女执手结缘吗?
如若她们的私情泄密,面对武林正道洪流狂浪般的滔天势力,天下之大,会有她们的容身之所吗?
到那时,纵然武功高绝如天衣,恐怕除与洛清依亡命天涯外,别无他法吧?
未来艰辛,前路多舛,风剑心和洛清依,她们这对真挚年轻的恋人,能够砥砺前行,能够相爱相守吗?
心中翻起波澜,久久不能平复。
然而小龙王继续说出来的事实,却让她们更加的震撼,更加的毛骨悚然。
“你道这就罢休吗?那芦老儿蛇蝎般的心肠,他奸计不成,居然让那个老鳏夫将我那两位可怜的姐姐剥去人皮。将皮垫在祠堂的阶下,用她们的人头作香炉,让全村的人踏皮而入,再用人头香炉焚香祭拜,说要平息他们老祖宗的怒火。”
“还将她们两个人的尸身分离,一人弃在南,一人弃在北,让她们生难同衾,死不同穴。让她们身首异处,永不超生!”
风剑心和洛清依怔在当场,瞬间失去语言的能力。无法想象也让人难以置信,究竟怎么样歹毒的人,才会有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究竟是怎样冷漠无情的人,会允许这样的暴行在众目睽睽发生?甚至还为之欢欣鼓舞呢?
就是想象着鲜血淋漓的皮肤被剥离身体,割断的头颅被制成香炉的场景,都让人感到阵阵不寒而栗。
洛清依嘴唇颤动,苍白无色,五指紧攥,她咬着牙恨声道:“岂有此理,这群灭绝人性的畜生!他们怎么敢……”
小龙王惨然冷笑,眸底的怒如火,心里的恨如冰,“哼……那老畜生还将我禁在药庐,要我替姐姐代嫁。要不是裘伯啵救我,恐怕我也只能自绝当场。”
“后来我知道,他在山后见人抛尸,不放心,这才到药庐找我。我向他问明姐姐的尸身被丢在哪里,又去南边找到芊娘。最后潜进祠堂,将她们的脑袋和人皮偷走,总算凑齐尸首,能够入土为安。”
“尸身早就面目全非,辨认不清楚。但我想,她们至死不渝,早就不分彼此,又何必再拆散她们呢?所以,我将她们都葬到白石沟的土地庙后面。为防那老贼丧心病狂,搅扰她们安息,我甚至不敢立碑刻名,只折断两枝玉兰为记。”
风剑心这时略微迟疑,终是道:“那两枝玉兰,现在已经凋败了……”
小龙王不以为意,“想也是如此……”
“姐姐们从此长眠地底,不用再为世间所苦,但愿还有来生,她们能再续前缘。”
拭去眼角盈盈欲坠的泪,强忍心中悲苦,小龙王续道:“让她们入土为安后,我悄悄回到村里,本来是要找机会给姐姐们报仇雪恨。却发现小芦花村已经被强盗们团团围住,所有村民都被押在那座祠堂前。我躲在暗处偷听,这才明白他们想要的是倭寇遗落在这里的东西。”
“可惜知道东西下落的姐姐却被芦老儿害死,他当然交不出遗物,也交不出姐姐,全村老少都被杀的干干净净。当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哈哈哈哈哈!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小龙王道:“可惜,我不能亲手为花钰和芊娘,报仇雪恨!白白便宜姓芦的老贼。”
风剑心道:“既然和你有深仇大恨的小芦花村,他们已经被屠杀殆尽,潜龙帮也不是你要找的仇家。那么,你遍访名师,是因为……”
“当然是那个妖僧!”
小龙王直言道:“要不是,要不是他滥言多口,要不是他多管闲事,姐姐们岂有杀身之祸?”
风剑心放开洛清依的五指,右掌覆住小龙王的手背,执起,捧在掌中。温软暖热的触感让小姑娘微微失神。
但听风剑心的声音柔柔传道:“人死不能复生,萧儿你节哀顺变。我知道这句话微不足道,但我想要告诉你,要是你愿意,从今往后,我既是你的师父也会是你的姐姐,萧儿你绝非孤身一人。”
萧千花娇小的身躯微微颤动,险些忍不住潸然泪落。她不敢直视风剑心澄澈温柔的眼睛,默然垂着脑袋。谁知右手也被人握住,洛清依的声音和煦如风,清明婉约,“我也体会过失去至亲的痛苦。但是,答应我,别让自己的一生都沉浸在仇恨之中无法自拔好吗?既然你已经继承芊娘和花钰的名字,那么,你就更应该好好活下去。”
萧千花咬着唇,纤细的身体缩进风剑心的怀里,一手紧紧捏着她的衣袖,一边将脸埋到她的胸前。
少女的身体是柔软温暖的,虽不伟岸,在小龙王这里,却能隔绝世间所有的恶意和伤害。
初时是轻声啜泣着,宛若小兽的低鸣,而后渐成汹涌嚎啕之势。她压抑的悲伤和痛苦,她无所诉说的思念和茫然,在此刻,奔涌热烈的释放着,情绪渐渐崩溃。
萧千花伤势未愈,白日里还亡命奔逃过,早就是身虚体乏,如今将累月以来积压的情绪全数释放之后,最终在风剑心的怀里沉沉睡去。
风剑心将她放在软榻上,给她盖起锦被,温柔的替她将眉间的褶皱抚平,等到她的意识飘游远去,等到她呼吸平缓后,风剑心这才和洛清依悄悄走出房门。
院外,意气盟的东南西北四位盟主早已领着众位英豪在院门处恭候,就连温婷也在其中。明媚的眼睛见她们出来,倏忽绽彩,笑意盈盈,要不是她兄长就在她身侧,只怕她当时就要过来亲近。
这里却没看见张婉仪,也不见谢令如和虚山派的踪影。见风剑心和洛清依走出来,群豪俱都近前见礼。
“意气盟四盟掌事领众位英雄前来拜会天衣,见过洛大小姐。风姑娘今日救命之恩,我等没齿不忘!”
群豪齐声共气,在院外就要拜倒。
风剑心受宠若惊,连忙将为首的东江渔隐扶起来,道:“这次击退白骨旗,全仗诸位同心戮力,坚刚不屈,晚辈不敢居功。张前辈快快请起,莫要折煞我们这些晚辈。”
张子期心中五味杂陈翻涌,实则心里明镜也似。祝元放武功诡绝,谢令如战败,莫说他们四位盟主功力遭禁,就是全盛之时联手,也未必能与玉森罗相抗。
这次英雄台逢难遭劫,确然已到危急存亡之际,若非天衣出现,力挽狂澜,恐怕川北正道从此覆灭。
张子期心怀感激,面上却也不推脱,顺势站起来,口中仍然赞道:“久闻天衣姑娘七星顶一战,掌毙黄风老妖,剑破邪道七魔,从此风姑娘威扬四海,名播宇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前是小老儿有眼不认真神,还望姑娘恕罪则个。”
风剑心回礼道:“是晚辈失仪,无奈身负要务,恕不能以真名示人。”
张子期摆手,直道无妨。
剑豪温灼宁冷硬的面目略显羞愧,他稍微犹疑,就过来单膝触地,“先前不知道那位小姑娘是尊驾的高足,温某善恶不辨,是非不分,多有冒犯,实是羞愧难当。温某愿凭尊驾发落,绝无半句怨言!”
风剑心将他扶起来,说道:“所谓不知者不罪,前世已矣,又何必深究?再说,这冤有头,债有主,她会受到这样的伤害,也不全是你的错。”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有些冷然。小龙王受的伤是谁的错?她当然清楚,之前是事出紧急,她无暇他顾,现在既然她已经回到英雄台,这笔账也该好好算算。
凛冽的眼神转瞬即消,再看向温灼宁时,还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剑豪请起。”
温灼宁抬目望向她,薄唇翕动,似乎还有话要说,温婷却在这时过来挽住风剑心的手臂,对温灼宁道:“我早就说,风妹妹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她宽宏豁达,是不会和哥哥你计较的啦。”
温灼宁沉声喝止:“婷儿不得无礼!”
见风剑心未曾推拒,心中却甚是欣慰。无论什么时候,行走江湖的人脉都很重要,温婷能和天衣还有剑宗少主交好,对她往后闯荡江湖有利无害,甚至还能在无形中为西盟拉拢势力,增添筹码。
虽然风剑心不计前嫌,但他肯定要拿出认错的态度,遂道:“风姑娘宽宏恕人,温某不胜感激。但温某既然犯错,定不能轻易罢休。温某在此愿许姑娘一诺,他日天衣和小龙王但有所命,温灼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冤家宜解不宜结,见温灼宁真诚致歉,风剑心也见好就收,“温盟主言重。”
北山贤者轻摇羽扇,称道:“风姑娘武功高绝,乃是天纵之才,兼有冰魂雪魄,着实令人五体投地,万分敬仰。这次英雄台之战,天衣姑娘力挽狂澜,击杀白骨旗鬼煞,杀退玉森罗,致使其断臂而逃,可以说是技惊四座,功勋卓著。想来今日之后,威势更盛于天下,声名广布江湖,放眼当今四海,能与四绝争锋者,非天衣莫属。”
此言一出,川北群豪连连附和,都道这话言之有理,贤者所言极是,一时欢腾雀跃,直叫风剑心受宠若惊,愧不敢当。
东南西北四方盟主此时面面相觑,皆有踌躇之色。洛清依见他们这样恭维赞誉,却似有难言之隐,转念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遂含笑道:“诸位,你们齐聚在此,还有何事,不妨直言。”
风剑心还略感疑惑,不知所以。
群豪见洛清依眸光清透,笑容意味深长,知道敷衍不过去,张子期索性言道:“明人不说暗话,老朽就开门见山的说吧。现在的情况,谢盟主遭逢重创,功力大损,已经不能再胜任意气盟四方总盟主之位。英雄台如今群龙无首,这川北正道更不可一日无主。洛姑娘原先也知道的,我等曾在英雄台许诺,今日若有能取祝老魔首级者,我等即奉他为新的意气盟盟主,总领川北一百三十七门派群雄,意气盟麾下豪杰都能任凭驱策!”
东江渔隐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毫无错漏,只刻意隐去谢令如私德有亏的事实,以他的功力大损,不能胜任为由,顺势将他逐下盟主宝座,也算是仁至义尽。
风剑心先前并不知道四盟的承诺,更不知道谢令如的秘事。骤听此言,霎时惊惶无措,正要出言婉拒,却被洛清依先一步将她拦在身后。
大小姐不惊不喜,反而问道:“以诸位的意思,是想要我师妹做这意气盟盟主,执掌英雄台,统御川北群豪咯?”
张子期神情微顿,犹豫着道:“天衣武功奇绝,当世屈指可数,我等心生仰慕,无不敬服。更兼姑娘品性高洁,侠骨赤心,若真能为我意气盟之主,实在是川北之幸,武林之福啊。”
温婷听到渔隐说的话,不禁喜出望外,望着风剑心的眼里,满是欢喜和敬仰,甚至就连对她那位无疾而终的倾慕对象谢令如也没有这样热切过。
天衣,才是她心目中想要成为的人。
“太好啦!这样你以后就是我们的总盟主咯?”
温灼宁低喝道:“不得无礼!”
火玫瑰温婷这才压住心中那股雀跃之情,但面上的激动溢于言表。
张子期抬眼观瞧,见天衣风轻云淡,并无惊喜之色,续道:“天衣姑娘若真能接掌这盟主之位,当然是众望所归,我等日后定当任凭驱策,唯命是从。”
风剑心还没回应,洛清依就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抢先道:“还有呢?我师妹若真愿意接掌尊位,需当如何啊?”
张子期捋着花白长须,眼神慈蔼,盈盈含笑道:“既然剑宗的洛大小姐问起,老朽索性直说吧。以天衣的品性武功,这川北的正道领袖做得,我等也定会唯姑娘马首是瞻。但有疑问,还请天衣姑娘不吝赐教。”
风剑心道:“前辈,但说无妨。”
东江渔隐道:“虽说这总盟主之位,能者居之,也从不强求必须是在东南开宗立派的豪杰。但是嘛,天衣在七星顶一战成名,凭功接掌剑宗天枢峰首座之位,这事武林尽知。倘若老朽等人奉姑娘为尊,往后剑宗如有号令,我们意气盟该如何处置呢?”
“虽然两位老剑圣的贤能和威名,传扬四海,然意气盟和剑宗同在正道十二宗之列,若奉剑宗首座为尊,英雄台岂非沦为剑宗的附庸?”
话音刚落,群豪当即议论纷纷,果然对这事心存疑虑,颇有微词。洛清依暗暗好笑,笑这群虚伪的正道豪杰,她索性顺势道:“那依您高见?”
张子期神色微怔,无颜张嘴。
南岭龙屠奎因的声音粗狂豪放,轰隆轰隆就像是闷雷滚动,“就不爱听你们这样高来高去的明示暗示,某家就直说吧!小姑娘,你要想坐这总盟主的位子,就不能再做那什么劳什子首座。你要是做那个首座呢,这盟主你可就做不得!怎么样?行不行,你给个话吧!”
温婷怒道:“奎老大,按你的意思是抵死不认?想另立新盟主?”
奎因直爽回道:“咱们这意气盟不比她们剑宗。所谓天无二日,盟无二主!要某家的南盟遵她西南的号令那是万万不能的!她若是愿意脱离那个剑宗,到我们东南来开宗立派,姓奎的当时二话不说,倒头就拜!”
“你……”
温婷气极,还要再争,风剑心这时抬手将她挡住,清辉盈润的眼眸掠过众人,仿若能洞察他们的内心,使他们心中所想无处遁形,群豪心知理亏,当时不能直视。
天衣也没纠缠他们,向张子期执礼道:“前辈,若当时我听的不错,老前辈您说的是‘取祝元放首级者当为意气盟新主’?”
渔隐眼底精光闪过,表面还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抚须回道:“不错。”
天衣轻笑,道:“如此,晚辈不过是将他击退,并没有将他的首级奉上,是以众位英雄也不必遵循前诺,奉我为意气盟的新盟主。这是晚辈能力所限,也不算各位前辈有违承诺。”
群豪闻言,就知她无意这盟主之位,俱都按捺不住,面露喜色。
其实他们早就发现先前承诺中的错漏,但是这话由他们说来,未免有自食其言,出尔反尔之嫌。若是被人捉住把柄,不免脸面无光。
但现在这错漏若是由风剑心说来,他们就顺势而为,还能成人之美,那就不算是他们在违背诺言。
这里的蹊跷,在场群豪心知肚明,都是看破却不说破。见他们已经开始暗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洛清依心底嗤笑。
好不容易大难不死,这些人现在居然还有心觊觎起空悬的盟主宝座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什么正道大义,说到底不过就是些江湖人争名逐利的大旗而已。
见这里再无他事,风剑心和洛清依当时就想走。温灼宁横出脚步,抬手拦道:“姑娘们请留步,温某还有一言相告。”
温婷既气他们出尔反尔,又怕温灼宁有意为难,急道:“大哥,你还想做什么?”
剑豪哂笑道:“你怕什么?天衣姑娘武功之高,就连祝老魔也没放在眼里,就凭我能做什么?”
说着,作出请的动作。温婷想要跟着,却被温灼宁留在原地。
风剑心和洛清依跟着他走到处无人所在,剑豪停住脚步,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道:“贸然讨扰,请恕温某无礼,温某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
风剑心见他谨慎严肃,也正色回道:“温前辈,您但说无妨。”
温灼宁道:“我不知道小龙王到底是什么来历,也不管那些邪道妖人想在她那里得到什么。温某就想请问两位,你们知道她身边那个双足跛行的黑衣老人是什么身份吗?”
风剑心和洛清依闻言,当时心生疑惑。
那位黑衣老人确然非常神秘,但剑豪这话的意思,难道他已经认出老人的身份?
“请温前辈赐教。”
温灼宁这时居然意味深长的看向洛清依,说道:“说真的,若非这次我去遥东追缉小龙王之故,也不会发现这人居然还活在世上。说起来,他和洛大小姐已经仙逝的爹娘也算有些渊源。”
洛清依的脸色更加疑惑。
就听温灼宁道:“当年在日月双剑的结缡礼宴,这人就曾当着武林群雄的面,给剑宗伉俪卜卦为礼,当时的那卦是:震上坎下,险难之相;水火既济,物极必反。说的是,红颜美然薄命,宝剑锋却易折。这卦说出,群雄震动,不知道洛大小姐可曾听说过?”
虽然时隔多年,谈及父母的事,对洛清依来说,仍会感到内心震动。她眼眸浮光颤动,失声惊道:“是他?他是,阎王书……厄难求?”
风剑心面露疑色,不知温灼宁为什么要重提旧事,这阎王书又是什么人?
剑豪解释道:“天衣姑娘名震江湖,武林尽知。但到底是初到江湖,未曾闻名,也属寻常之事。”
洛清依适时为她解惑,“问道贤居分支七脉,有琴、棋、书、画、剑、卦、阵七门。其中传承卦门的有两位。一位就是‘半部天机’苏不言先生,苏前辈精通观星卜筮之术,有未卜先知之能;其二就是这位阎王书。这位老前辈入门的时间比苏前辈更早,专研命理术数,号称神机妙算,他的能耐不弱苏前辈。但因其性情乖僻,行事从来是非正非邪的。替人相命,只报凶煞不报吉福,更是十卦皆验,无有不准,犹如阎王传音,所以都叫他‘阎王书’。但就算这样,也是一卦难求,故而江湖中人也叫他‘厄难求’。”
说到这里,洛清依眉间拢紧,望向温灼宁道:“温盟主的意思是,跟在小龙王身边的,那位神秘的黑衣老人,就是近年来销声匿迹,生死不知的阎王书?”
温灼宁颔首道:“江湖传言,阎王书投身邪道,遁堕九幽。五年前,江湖风传,他因泄露天机触怒暗尊,被打断双腿,扔出秘海。从此后再无音讯。若非这次亲眼见到这老儿使出问道贤居的身法,温某也不敢相信阎王书居然还活在这世上。”
洛清依虽然还有些不敢相信,但联系前缘后事,也认同他的看法,“不错,难怪小龙王修习的身法和金师兄的‘自在乾坤’如此相似。出身贤居,精通相术,不利于行,这样的人,除了那位阎王书外也不作他人之想。”
她虽然从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什么厄难求能替阎王传讯,替无常搜魂之类的异怪之说,但是当年厄难求七星顶一卦,红颜薄命,宝剑易折的卦辞令剑宗颜面尽失。
对此,洛清依也不能轻易释怀。
何况,失踪已久的阎王书居然重现江湖,还有蛰伏多年,今日獠牙尽显的邪道魁首。若说这其中毫无关联,风剑心与洛清依都是不信的。
温灼宁见她们面色凝重,沉思不语,知道她们已经将话听进去,遂拱手作揖,便要告退。
洛清依叫住他道:“暗尊元无真统领武林邪道,十三门唯命是从。九幽秘海的所在乃是天下武林的绝密,正道群雄搅得地覆天翻,苦寻不到。阎王书既然曾经投靠暗尊,那他必知秘海所在,温盟主就不想知道这个惊天的绝密吗?”
温灼宁哂笑,望向风剑心,再移向洛清依,道:“黄泉魂断,忘川不归;宁渡阴曹,不入九幽。以温某微末之技,尚不能大破鬼厌峰,更何况是生人勿入的九幽秘海?”
说着,他意有所指道:“但是,你们不同。”
洛清依奇怪道:“有何不同?”
温灼宁道:“阎王书号称神机妙算,无所不知,想必你们会出现在这里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你们正是因为他的指引才到这里来的。”
姑娘们心中又是一震,玉色微沉。因别无他故,她们察觉到温灼宁说的居然是一针见血,若合符节。
回想起在临末城的相遇,甚至更早前在遥东鹿角渡和小龙王的邂逅,与其说是天意使然,倒不如说是被人刻意安排,步步指引的结果。
一种被算计和阴谋的窒息感让她们登时背脊生寒。
“我想,你们下山后,厄难求会告诉你们的,告诉你们他想要你们去做什么。阎王书虽然性情乖张,离经叛道,但他有上窥天命,下知气运之能,他这样做一定不会毫无意义。”
温灼宁望向远方,心中豪情万丈,“这江湖,终究要再起风云,九幽,也未必就坚不可摧。”
话音未落,剑豪洒然离去,冷硬的面庞却现出兴味盎然的神色。
他虽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但他似乎也预感到,她们,定会改变这个江湖。
风剑心和洛清依心事重重的回到房间,认真思量起阎王书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什么。刻意制造小龙王和她们的相遇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更深的阴谋?她们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难道全都在这位天机神算的掌握之中吗?
思绪繁杂,一言难尽。
“看来,等萧儿她醒过来后,我还需再问问,那位裘老先生的事。”
洛清依道:“你觉得萧儿知道他的身份吗?”
风剑心不以为然,“我相信她。”
“要是这里的事情都在他阎王书的算计之中,那此人之能可以说是深不可测。”
洛清依不由蹙起眉,若有所思的道:“更别说,这人的背后极有可能牵扯到九幽秘海。那位天下邪道之主,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我们无人知晓。”
风剑心道:“从设计邪道七宗围攻七星顶群雄,再到龙图山庄勾连南疆和西域,现在是川北的英雄台……”
“甚至,”风剑心道,“我还知道他们会在北境展开某种行动,酝酿阴谋。”
“你怎么知道?”洛清依想到什么,“是祝元放说的?”
风剑心如实说道:“我追到神秘人和祝元放时,从那个人那里听来的消息。他的主人正是那位九幽的暗尊。”
“你没有抓住他们?”
“没有,那个叫‘黑日之君’的神秘人会遁地之法,气息消失的太快。而祝元放,他并不知道暗尊的计划,我认为要抓他或杀他都没有意义,还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提早改变计划。”
洛清依颔首,认同她的做法,“你说的没错。等我们和三师妹她们会合之后,就将这些情况告诉她。”
风剑心点点脑袋,想起这些事,也不由感慨起来,“我们连暗尊的面都没有见过,然而这桩桩件件的阴谋背后都是他在搅弄风云。我想,现在显现出来的不过是暗尊的一鳞半爪而已,但即使这样,也已经足以震动整个武林。这位九幽秘海的暗尊,势力之庞大,布局之险恶,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洛清依握住她的手,“怎么?我那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小师妹也害怕他啦?”
天衣看着她,认真道:“我不怕和他正面交锋,就是讨厌这些躲在暗处,捉摸不透的敌人。”
“那就不说他,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既要防备他,也不能因为还没见过的敌人而自乱阵脚。”
洛清依目光垂落,眼神不经意在小师妹饱满丰盈的胸脯游移。心中忽然生起暖热,面露潮红微霞,呼吸都炽热起来。
强迫视线看向风剑心摆在面前的那根尺寸大到奇异的竹筒,勉强找回点声音来,“现在,我们来好好谈谈这幅卷轴。你比原定的时间晚到,想来,要拿到它,不容易吧?”
风剑心回过神来,答道:“就像萧儿说的那样,小芦花村附近到处都是朝廷的密探和潜龙帮还有白骨旗的人。要拿到它不难,就是杀出去比较麻烦。”
她话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既然用到“杀”字,那她在小芦花村的遭遇定然是腥风血雨,血流成河的吧?
她指的是,那些阻拦她去路的人……
“你已经看过它了吗?”
风剑心没有迟疑的拿起竹筒,转开封闭的圆盖,从竹筒里取出一幅卷轴,然后将它平铺在桌面,慢慢展开。
她与大师姐心意相通,除开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就没有隐瞒的事情。
那幅卷轴的篇幅甚广,仅轴高就足有二尺三寸,卷轴展开,一幅山水画卷映入眼帘,将这幅画全部打开的话,恐怕横长不下二丈。
洛清依一手托住画纸,一手将右角卷开,发现仅有笔锋苍劲的‘东南形胜’四字,并没有题跋,甚至就连画师的自款印章也没有。
洛清依久在风香小筑,阅卷无数,在琴棋书画一道虽称不上精通鉴赏,也是略知一二。
那画卷展开后,洛清依登时双眸含光,眼底溢彩,险些惊叹出声来。但见大气磅礴的东南胜景,山水云石,无不精妙,云山雾绕之间,浑圆敦厚的山峦峰回路转,白水细沙,疏离秀丽,青苔草树之象繁华葱荣,一眼望去,似见四季之轮转,能知天地之浩渺,令人叹为观止。
洛清依险些要被这幅画卷摄去心神,忍不住想要将这副画铺陈开,以观全貌。手指触及到风剑心的指尖,这才恍然大悟般回过神来。
她镇定心神,眼睛开始全神贯注的审视这幅画。这般打量,还真让她看出些许不同寻常之处来。
洛清依道:“我不算什么鉴赏名家,以我观之,这幅画无论用墨,笔法,还是意境,皆堪称画中极品。但是,好奇怪啊,这太奇怪了……”
她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蹙着眉,似有难解的疑惑。风剑心闻言,索性将画铺在地面,展开全幅,好让师姐看的分明。
洛清依没管失仪失态,当时单膝触地,透澈的眼眸就像钉在画里,目不转睛,一瞬不瞬。
“我敢肯定,这幅画定是名家的大作。但是,东瀛人千方百计,巧取豪夺这幅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总不能是为附庸风雅,奇货可居吧?”
“再者说,我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怪异感觉,这幅画好像有什么地方特别突兀,还远远不够完美,到底是什么呢?啊……到底是哪里呢?”
风剑心站在她身后,半曲着身体。
她虽认书识字,但也就如此而已。论书画造诣,她还远远不如大师姐。这时见师姐苦恼,风剑心食指轻点着唇,认真看看,再苦苦思量,也有同样的直觉,“我觉得,这幅画……画的好奇怪啊。”
洛清依听在耳中,觉得她这个说法还有些意思,顺势回道:“你也看出这画的古怪啦?哪里怪?是这山,还是这水呀……”
话音未落,洛清依娇躯震颤,瞪着眼,再次审视那幅画卷。
这次,她越看越是怪奇,越看越是心惊,她眼眸瞪的滚圆,额角沁汗,最后居然直接失神坐倒在地。
阵阵寒意从她的背脊窜起来,她哑然失魂。
“大师姐,大师姐……”
风剑心见她模样,以为她犯魔怔,慌忙捉住她的手,焦急的连声唤她,“大师姐,你怎么啦?大师姐?好姐姐,你,你别吓我啊……”
洛清依听她惊慌失措,似有哭腔,也倏忽缓过气来,反手将她的手掌捧在手心里,柔声安慰道:“我没事,心儿别怕,我没事,乖。”
风剑心长舒口气,见她无恙,收起眼泪,那是又喜又嗔,“你吓死我啦,我,我还以为这画,我以为这画里有什么机关暗算……”
洛清依拍拍她的手,将手掌收的更紧。眼神再次落到那幅《东南形胜图》上,声音轻颤,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
“我知道这幅画诡异在哪里了,呼……”
“嗯?”
风剑心睁着疑惑懵懂的眼睛看她,洛清依心中微热,仿佛那股窒息般的恐惧都要烟消云散。
她的神情异常严肃,也忧心忡忡,“是构图,这幅画的构图绝对有问题。山水的章法布局,绝不可能像这样平铺直叙,所以,这根本不是一幅山水绘卷……”
洛清依目光凝重,甚至是带着敬畏的道出真相,“这是,地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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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一回 三天之主 黑日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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