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深蓝色的天空之下,万家灯火通明。严朔带着耳机,低头径直与热闹的人群擦肩而过。

“哇,这车,我们小区还有这种大老板吗?”

“是来走亲戚的吧。”

严朔在街角停下,目视前方那辆漆黑的豪车转弯进大门。他抬手抓了两把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才慢吞吞地进了小区。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楼下刷手机。他余光瞥到严朔,立刻将手机熄屏,转身立正:“小老板。”

严朔点头走入电梯。他进家门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

男人听见开门的声响岿然不动,甚至没有正眼看严朔,仿佛酝酿着开场白。良久,等一支烟尽了,他才转头,却自动无视了严朔脸上的伤痕和皱巴巴的校服:“他们呢?”

严朔面无表情:“舅妈老家买了新房,他们昨天都去暖房了。我开学早没去,这两天一个人住。”

“也好,这两天能在学校吃饭。”男人松了口气,连忙结束这尴尬的寒暄,直切主题,“助理打到你卡里的钱,你一直没动。”

“外婆和舅舅拿了我妈的遗产,供我吃喝,我没必要花你的钱。”

窗户那层玻璃似乎隔绝了万家灯火的暖意。

屋内只余沉默。

男人想将烟压灭,但是茶几上没有烟灰缸,他随手将烟屁股按在桌上没扔的橘子皮里,碾压了好几个来回,良久,直至成块的烟灰散成粉末,语调莫名轻缓:“来和我们一起住吗?”

严朔没有回答,也没有正视他。他走到边柜旁,一把抄起随手堆着名贵外套,朝他劈头盖脸地丢了过去,算是回答。

男人一把接过外套,转眼才发现,自己刚才随手扔衣服,竟然没留心盖住了个相框。

他看清相框里的黑白照片,眼角抽搐了下,干脆站起身将外套穿上:“行,那我走。”

“下周是她的忌……”

“小齐第三胎的预产期在下半个月,我就不来这里了。”

门在严朔未说完的话语中甩出沉重的一声。

他闭眼再睁眼,然后平静地将窗户打开,仍由呼啸的寒风将残存的烟味吹散。

刚才的所有对话就像一场在头脑里虚构的闹剧,被一同清理殆尽。

他平静地放下包,找出药箱想要包扎今天的伤口。

一片空荡荡。

也对,上周解决了陈宗平那档子事,本来想去买药的,但后来在甜品店包扎好就忘了。

他将药箱放回原处,到洗手间里弯腰捧水清洗伤口。

揉搓手背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动作像是思绪,在水流声里不断回旋、甩出外层轻飘飘的浮沙,只留下积蓄在底下最纯粹浓厚的那部分,在循环往复中愈发沉重——指腹忽然打滑,鲜红的血液涌出,在流动的清水中荡出透明的红花。

一整块被搓下的皮肉在被染红的流水里卷入排水口。

-

“好了,把桌面清空,桌子拉开。”八点还差五分钟,语文老师就抱着卷子从前门进来,“八点开始考语文。”

大家的心思本来就不在晨读上,骚动顿时爆发,桌椅拖动的声音格外刺耳。

混乱中,舒璇看到好几个高大的男生蔫头耷脑从窗外路过,年级主任背着手走在他们后面。

舒璇:“这是陈宗平他们吗?”

王嫣:“肯定是。据说昨天晚上就找家长了。年级里说,他们今天先正常参加开学考,考完再清算。”

说起这件事,舒璇自然而然地望向严朔。

严朔校服里穿着卫衣,卫衣兜帽将他的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趴在桌子上像是察觉到舒璇的视线,头埋得更低了。良久,他像是在心里默数完了二十个数,慢慢抬起头——舒璇仍在看自己!

舒璇朝他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

八点铃声准时响起,教室里再无碎语,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夸张响声。

严朔面无表情地把卷子前后翻了几遍。以往他都是随意填几个空作数,然而他今天却将卷子整齐地对折压平。

他转身在轻瘪的书包里翻出唯一的那支笔,拔开笔帽,久违地看起了选择题。

然而到默写题时,右手关节不听使唤。

指关节弯一下都抽着心。

左手包裹住右手,隔着纱布用掌心的温度揉化那不舒服的感觉。

语文老师拿着整个班级之前的语文成绩表,不知何时踱步到他旁边,看了他和简笔画一样的字,不由得额角直跳。他伸手在桌角上点了点,语气不善:“这么大个人了,连字都不好好写。你就算自己不要好,也想想被你拖累的同学们。”

笔尖在试卷上停了下来,渗开一圈墨水。

语文老师刚转身,他的笔尖啪一声歪了,字从“像鬼画符”变成了“是鬼画符”。

-

午饭前考的最后一科是物理。刚吃完午饭,几位物理老师搂着试卷回办公室,将刚刚新鲜出炉的卷子钉好,各个都开始在桌面上翻找春节前藏好的红笔。

旁边的胖子老师打趣:“尤老师,你们实验班班有这么多大将,这次平均分肯定很顶。”

尤姜笑了下,却应不出来。

另一位老教师摇头:“尤老师可要辛苦了。你还记得这一届入学考第一名的那个男生吗?”

胖子老师恍然:“他被分到尤老师班里了呀!”

老师们都没再多嘴,办公室里重新回归了寂静,刚才还松弛着的物理老师们有的戴上眼罩耳塞开始午睡,有的立刻埋头批改试卷。

刚来的实习老师借了胖子老师的半张桌子坐,他咬着嘴唇,悄悄凑过去:“师父,第一名在班里不是好事吗?”

胖子老师有些尴尬地啧了声,看到尤老师在认真批卷,才低声:“那个男生刚入学时成绩很好,两次月考,一次第一,一次第二,甚至能说是状元苗子,可后面像是被夺舍了,不上课,不交作业,考试也不认真。物化实验班是按四次考试的综合成绩定的,后两次就算故意乱考,被前两次加权一下,还是能进实验班。多好的苗子,真是可惜。”

实习老师扼腕:“年级把前160名随机分到4个物化实验班,就是为了互相竞争激励。有这么个拖后腿的,一班的其他同学可得多加好多劲儿。”

尤姜冷不丁开口:“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实习老师猛地闭嘴。胖子老师瞪了他一眼。

尤姜翻动卷子,停在了某一张,叹气道:“再聪明的人,若荒废的时间久了,往后是真跟不上了。”

-

舒璇从食堂出来时远远看到一大群男生。她莫名感到几分不妙,回班后果然没看到严朔。

王嫣告诉她:“他好像被几个男生叫走了。”

舒璇头脑里嗡了一下。

昨天晚上严朔莫名其妙消失,他们一定会就此做文章。她只是没想到,陈宗平这些人这么大胆,被老师约谈后丝毫不收敛。

严朔刚踏进教室,就察觉一道眼神在自己身上匆忙地上下打量,好像自己不是去了一趟走廊,而是去了一回战场。然后,他听到倒吸冷气的声音,面前忽然窜出一颗脑袋,仰着头问:“你的手怎么回事?刚才伤的?”

他指尖不经意抽动,喉结翻动:“昨天。”

舒璇心里又骂了句陈宗平:“那你今天考试怎么办?和老师说一下情况吧,手伤写不了字,不该算是学习问题。”

严朔将右手插进口袋,侧身避开她:“不用。”

舒璇斜瞥走廊上依靠在栏杆上、脸皮死厚的陈宗平众人,再看一眼严朔。

她昨日才为自己见义勇为的成就得意洋洋,此时却又垂下头:“好吧。”

等严朔走出教室,舒璇一屁股坐下,抱着手臂,眉头紧皱。

朱家伟刚吃完饭回来,见到她这样,一边拿纸巾擦嘴,一边笑出声:“这么愁眉苦脸?和别人对过物理考试的答案了?”

舒璇正愁得满肚子火,看到出气筒自己凑上来干脆顺坡下驴:“我对答案又不用愁眉苦脸,你就不同了。”

“什么意思?”

“你刚才和他们大声对答案,选择题最后一道清一色都选C,全都掉入陷阱,忘记朝左还有一个摩擦力了。”

朱家伟顿时愁眉苦脸地咆哮着找刚才和他对答案的人去了。

舒璇终于获得了快活的安静。

她想了下,拿出一张便签,然后把笔换到左手。

严朔坐回教室,将桌面上东西扫干净,忽然摸到一张被压在书本下的便利贴。

他下意识地瞥向舒璇,发现对方没有看自己,旋即松开眉头;再看向便利贴,上面的字歪七扭八,完全不像女生写的,放心地将它从桌上撕下来。

“英语考完留在教室,17:15见。”

陈宗平?

叮铃铃——

“把桌面清空。下午考数学,考到三点整;数学考完休息十分钟,立刻考英语,注意时间。”

日渐西山,班里爆发出如猴山一样的欢呼:“终于考完了!”

住校生蜂拥向食堂,而走读生更是一个个跑得和兔子似的。

严朔靠在椅背上,侧目透过过道窗望向远处天边的夕阳,听着十几块的圆型机械钟秒针滴答的响声。

17:14了。

严朔瞥了眼走廊,再环视教室。舒璇正巧走进来,她值日,刚擦完黑板、将洗好的抹布晾在讲台旁。另外的值日生早就忙不迭地溜了;最后剩下的几人也慢悠悠整理好书包,陆续离开。

走廊里鸦雀无声,只有远处篮球场传来些许胜利的欢呼。

他起身,单手插兜,单手将书包甩到肩上,将椅子塞回桌下,拖动的声音宣告着耐心耗尽。

忽然,他的衣角被拉住了。

陈宗平什么时候从前门绕过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严朔回头望了一个空。

这一瞬,他顿在原地,余光瞥到一颗毛绒绒的头顶。他慢慢低头,这才看到了那张努力扬起的小脸。

她才到他胸口,此时却踮着脚,对他说。

“喂,以后我罩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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