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锣锵,紧板如玉珠滚落。木偶“陈伯卿”在黎斯手里猛跳几步,手一脱,铜镜落。穷书生上门打杂摔了黄府古董,“陈伯卿”神态颤颤,心中却窃喜。要赔偿,让破镜重圆,便只能留在黄府,日日与大小姐相见。
祭祀临近,都和打了鸡血一样,连着唱了十九幕。黎斯今天状态很好,几天频练,铁杵磨成针,腔里仿佛能听见人物动作。对手戏的向海恩被带动激情,手里没有木偶,人也跟着木偶走台。
“好。”许淳余思灵带头鼓掌。
韩镇杉意犹未尽地点点头,摇头晃脑地拍手:“好戏啊好戏——啊!”
韩予给了他脑袋一下:“就你戏最多。”
全体嘲笑。向海恩和他互吐舌头。
“不错啊,不错。你们休息,我说的话听听就好。”
好了,都知道必须要“听听”了,六人树坛上排排坐——林汐抽空也来了,笨拙地唱了京腔,然而没有引起韩予的兴趣。
“来。”韩予满是老茧的手,把玩着操纵杆,一只手,木偶翻了个跟头,“首先呢,乐队的师兄师姐们,到时会给你们伴奏。然后呢,之前我老是表扬阿淳,今天表扬一下黎斯和海恩。”
全体热烈鼓掌,过分整齐,又笑作一片。
向海恩吃了一惊,双手放膝盖,挺直腰板。这是教室里没有的待遇。
“很好,不愧是哥俩,”韩予眉峰耸起,“默契就是你们的天赋,是吧。唱起来情感饱满,像真正的爱侣一样。”
所有人乐了,向海恩特别乐。他们果然是比好兄弟更好的。和黎斯对视一眼,他倚贴着黎斯,把黎斯的手掌放在自己头顶。
“每演一出戏,就要投入,要磨性子,让自己到剧里去感受。唱完,就是一段经历。”
“你们多少应该知道永合要拆了,等以后人都走了就没人听戏。最后一场,明天,我们去永合唱。雷打不动,妖怪来了也没得说。”说着“啪”地展开折扇。
“好!”异口同声。
韩镇杉喊:“兄弟姐妹们,片地现在还是塘泽的,我们就要在自己的地方唱。”
“对!”再次异口同声。
韩予是笑了吧?向海恩确信自己看到了,严肃的老大叔笑起来倒清爽:“散吧,把广场收拾好。”
向海恩把戏台帘布捆起来——方才不小心拆出来,哥姐们又告诉他,乐组今天不来,唱组自己练,不搭台了。
“你昨晚说要带我去哪里?”他一边滚着帘布说。
黎斯抱个木偶,才想起昨晚大半夜的,为了安慰恩弟睡觉,真心实意地飙了一嘴胡话。
抬头,天不遂人愿,盛夏的雨憋着憋着就来,与烈日争锋,争出一场太阳雨,既热又潮。
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吗?
“就……去庙里吧。有什么烦恼,就去提问,许许愿。我回去拿雨衣给你。”果然还是拒绝不成。
庙啊,向海恩还没同黎斯去过。大人说:小孩子弱,不要独自去这些地方。尽管他也想不到这些地方“强”在哪里。
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向海恩跟着姥姥和姐姐去寺庙“提问”。在牌位前看着看着,也知道“提问”就是求签、跋杯。
杯就是筊杯,状似两半红月牙儿,在地上滚出平凸面。掷三次就知答案。他还没看清神明的回复,姥姥已经心领神会地点头参拜了。
神明的语言太深奥啦,大人才能懂呢。
其实上小学便懂了,班里小同学一传十十传百,也玩起跋杯一样的游戏。小孩有小孩的玩法,不掷那月牙形的筊杯,就掷橡皮、游戏卡牌、胶带、尺子。扔出肯定、否定、笑脸三个答案。
诸如“我以后会考第一名吗”、“灭绝师太今天还抽风吗”、“韩镇杉的新弹弓什么时候掉井里”,“黎斯会永远喜欢我吗”他提过无数问题。
他用圆珠笔和尺子,将橡皮照着筊杯的模样,切出两块不规则形状,形态之迷惑,极容易掷出两个平面——神大笑而不语。
可能神明们笑穴敏感,向海恩如此想。
唯一掷出肯定答案的,就是马学超会在毕业前考全班倒数第一。
足矣!
下雨了,这趟原本十分钟的山路走了二十分钟。
黎斯牵着他,到了浅水坑就要停一停。等向海恩的小胶鞋踩上几脚,再跃到更高处。忽然,脚边碰到什么东西,弯腰拨开草丛。
“哎各位,有鸟窝。”向海恩兴奋了,拾起来。鸟窝湿漉漉的,蛋滚在土里,得放回草窝。
他举给黎斯。
女生们凑过来看,鸟蛋小小的,白花花点缀棕色纹块,很完整,没裂。韩镇杉手里甩着一片大樟叶赶蚊子,说:“你搁哪都贪吃,回来再捡嘛,淳妹一会儿得回去了。”
许淳捅他一把:“别扫恩弟的兴。”
“那有树杈。”向海恩朝树上努努嘴。
很好,不是想烤,黎斯点点头。踮了踮脚尖试试高度,好像不必搬石头了,他可以把鸟窝送到硬实的树杈上。
韩镇杉站到黎斯身边,忍不住比了比:“你小子又长了啊,这都快和我一样高了。”
许淳无情拆穿:“你敢不敢站下来比?”
韩镇杉嘿嘿笑:“多高了黎哥?我一米七咯,可不是四舍五入。”
向海恩专注地看向黎斯。
“一米七四。”黎斯丢下一个数字,大摇大摆牵起愣愣的恩弟走人。向海恩可惊呆了,另一只手还在掰算身高差,完啦,这下算不清啦。
许淳先笑出来,像是忍了许久突然喷发的忍笑,紧接着半山腰全是两个女孩子炸裂的笑声。韩镇杉啧啧摇头,大樟叶往头顶一盖,僵尸一样前行。
目光朝前,就见向海恩冲他鬼脸。
“啊啊啊都不许笑,一会儿就问问老天,以后我是不是要超过黎哥。”
“恩弟恩弟。”余思灵对他比了个手势。
向海恩领会,回头冲韩镇杉竖起两个硬币反面——否定。吐了个舌尖。
韩镇杉低头拱手:“行,行,你是我祖宗。”
红墙灰瓦落下雨水,五颜六色的雨衣们涌进神庙,进殿便脱,和形态各异的雨伞挂在一起。
向海恩跳进殿里,兴冲冲去拿红月牙。光头师傅在笑,说弟啊,没杯咯。
韩镇杉单刀直戳:“哈?没见你们平时那么多人。”
“嘘。”师傅示意安静,鬼鬼祟祟朝里殿伸脖子,悄声说,“有镇上的领导来,这个殿就四个杯,你们今天可能用不到了。明天吧,跟大人一起来。”
韩镇杉疑惑,眨了眨眼:“一个领导拿四个杯,章鱼啊?”
“什么领——”
黎斯捂住向海恩的嘴:“那我们逛逛行吗?”
“行,香每人免费三支。想领就去售卖口。”
也没人拿香,进了里面错综复杂的殿院,这个庙有年头,跪垫缝缝补补满是痕迹。
向海恩不认识什么领导,可只要见到黑脸凶相,配干净的衬衫革履,像硬泥块外面裹一层丝绸,违和感满满的家伙。一定是哪个镇上的人物。
最高的平头男人,看着也不像善茬,偏着身,挡住身后一个矮佝矮佝的身影。
而跪着跋杯的……黎斯又及时捂住向海恩的嘴——那愈加肥硕的身躯是蔡吾格。
“靠,不是开学还有统考吧?”韩镇杉翻了个白眼。
黎斯打了他一下:“别的不说,就统考,咱学校比出家人还不会打诳语,每次统考都专门漏题你不知道?”
“难不成他来问‘鬼啥时候从我身上下去呀’?”
“唔唔唔……”向海恩疯狂指某一方向。
所有人一同看去。平头男侧身了,露出他身后矮佝的人。倒也不佝,只是坐下了。
“哎呀我去。”韩镇杉拉着许淳往边了躲,“你爸怎么在这?要不我们撤吧,怎么今天想到来庙里玩了,谁的馊主意?”
“我看你挺开心。”黎斯说。
“开心个屁,淳儿会被揍的。”韩镇杉作保护姿态,在余思灵动作之前抢先半搂住许淳。
许淳只顾着往殿里偷看。
殿里人少,有回声,蔡吾格的默念成倍扩音。他提问:高昇、马胜刚、蔡吾格、许继文,我等的项目能在九月前定下吗?
红月牙合拢,落下,两半月牙滚了滚,尘埃落定,两个平面——神明笑而不语。
许继文站起来提醒:“投三次。”
三次,神明跟上了发条一样笑不停,不语。
白衬衫的大叔就是高昇吧,五十岁的模样,高高在上地叹了口气:“换一个。”是说换个问题。
蔡吾格将红月牙合拢举在心口,念高昇、马胜刚和自己的名字:“今年能高升吗?”
红月牙骨碌碌滚了好几周——神明笑而不语。
“换一个吧,这个杯凸面磨损了,太平滑。”个子最高的平头马胜刚,向海恩细想姓氏,不禁想起自己的死对头。
不是吧。他捂住脑门。说起来他从不知马学超他爸是做什么的。
“对对,都在这,换个。”许继文手边一桶筊杯,随手给他换了一个。
“塘泽镇的拆迁款明年能分到手吗?”
门外五小孩惊出一身汗。
家就这么没了?房子、院子、大树、石板路,都拆了,然后把他们从赖以生存的海边赶走么?
向海恩想起田迎阿姨说的不错。连这片海的鱼虾蟹贝也吃不到了,谁还有闲心在乎几场戏?
“咚,咚”,两半落地,像是叩击在他们心口听天由命的巨响——还是两个平面,神明又笑了。
马胜刚气急,起身将其中一半翻个:“高主任,老祖宗不给答案,就是告诉我们,命运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高昇嘴角微微上提,哼笑一声以示“你小子会说话”。
五人早就悄悄离去,在他们以前烤窑鸡的地方坐下。余思灵在石头上蹲着,喷了点驱蚊水。
向海恩观察着所有人,目光锚定在黎斯身上。
“你都知道是不是?”向海恩说。
黎斯跟丢了魂一样,连连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么快。连德安街都要没了。”
“我爸说,我们这会强行拆掉。”许淳抽了根树枝,拨弄土里的鼠妇,“看来是真的。”
余思灵看着他们。她很小离开了家乡,早吃不惯这里的水土,眷恋的只是过去的小伙伴。塘泽要拆,也就替小伙伴一丝遗憾。
“难怪。”黎斯回想他们交出新木偶那天,韩予单独找了他,“师父那天看完我们的木偶,请我去他家里,和我说了些话。”
黎斯那日心里美滋滋。
到韩予家还挂着点得意,连院里大黄都“呜”地朝他哼一声,斜着眼,仿佛不屑。
殊不知韩予答应得爽快,只是打一开始便要他们接班演出。时下反而嘀咕,这个木偶极眼熟。
哪怕它换了马甲,不,就是化成灰,韩予都认得这只撅了胳膊的杨宗保。
“你们这帮崽子,怎么想到的?”韩予忽然说,“上哪弄这闹鬼的东西交差?”
“……”黎斯一下没转过弯来,“您知道李氏宗祠那个……”
“不然呢?”韩予哼了一声,注视着他,“你可都知道了?”
黎斯沉默。
韩予眉目低沉,执扇悠悠地摇,背着一只手正要跨过前厅的门槛,又收回脚。
黎斯打小比同龄人早熟几个年岁,习惯辨人脸色。马上知师父要教导,便站在庭院石桌前不动。
檐角落下一片绿叶,池水微澜,晚风如绸。
“你们就要走到台前,成为一场好戏的主角。有些话你不一定明白,但我今天得说给你听。”
黎斯静静等待。
“七月半,虽是唱给看不见摸不着的孤魂,也要好好唱。要虔诚,像他们就在跟前、就在身边一样。”
黎斯微微挺直了腰杆。
“和迷信鬼神不同,那是人之常情,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习俗。我们尊重、怀念我们去世的亲人。这是习俗的意义”韩予转过身,蒲扇朝他一指,双目精亮。
“今天看到你还收着以前的老信封,我很感慨。你成熟,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但毕竟,否定、流言一定不是什么悦耳的东西,我明白。”
黎斯抬起头来,师父总是精准地说进他的心里。
比起省重点那帮“学疯”,还是其它重点学校宽松自由。他已经物色好了,那个高考前沿消息相对灵通的南市一中。
另一方面,就这么离开木偶戏一走了之,他也还做不到。
要得到支持太难了。大人们一条心,要他“往高处走”。而唯一向着他的恩弟只是个小豆丁,还是个也有自己烦恼的小豆丁。
“不是师父训你。看你最近有点心不在焉,才同你讲这些话。”
“放宽心,人生怎么选都是对的。但无论你如何摇摆、如何选择,唯有一点你记着。”
“信念与思念是你的根,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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