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人家是真喜欢你,黎哥。”韩镇杉认真地说,“他怎么就偏惜你小子,我就只有挨训的份。把哥们儿我给酸的啊。”
“那你应该吃点治胃酸的。”黎斯笑着呛他。
向海恩有种新鲜又紧张的心情,他头一回触碰到黎斯的软弱处。
和叔叔阿姨别扭吵起架,黎斯就一副身正不怕影斜的架势。向海恩可羡慕他那样坚定。
自己好像就没什么想法。这样也好,那样好像也很好。
“what?所以你留县里,不是因为不在意学历?不是因为要跟哥们儿同进退?”韩镇杉抱着脑袋发出惊叹。
“傻么。”许淳无奈叹气。
“当然不是,黎斯要学得更好。”向海恩蹙眉反驳。黎斯说了,好学校不代表好老师,也不一定有适合自己的氛围。他不是很懂,可他看来,黎斯不会错的。
黎斯摸摸他的后脑勺:“你懂我哦。”
“……”
每个字都是颗巨大的明糖,甜甜软软缠绕在心脏上,简直是莫大的奖励。
这才是追上黎斯的一大步呢。向海恩猫儿一样,用脑袋蹭蹭他的手心。
“我们还回去么?”余思灵指庙的方位,“说不定他们都走了,或者……”
或者。
这个“或者”,全体不知怎的倏地默契起来,明白余思灵隐藏的后言。
偷听。
这有点刺激。
许淳打头,一帮皮孩儿排成一队蹑手蹑脚又潜入庙里,绕开院里打盹的师傅。队伍最后的向海恩被贡桌上一盘利是糖吸引,驻足流连,倒数第二位的黎斯及时伸来一只手一把拎走。
殿里四人还在,霸着那四个筊杯。高昇和马胜刚坐在跪垫上,蔡吾格和许继文站着——旁边挨着几个跪垫无人问津。
当着老神仙和老祖宗的牌位聊天,空气也无形地热闹起来。
高昇主任,坐那不恼不躁,只是脸色有点糟。
“已经六百一平米的价位了,再想更多补偿,财政也匀不出来。就这样吧,自觉搬走的给发钱。不答应的,降回三百一平拆了。再耗下去没意思。只要有人能把赶人的事办成,马老板,记得给他们分奖金。”
马胜刚说:“前阵子永合街断水电,长兴街给了点祖宗显灵的舆论。我们这里,小地方,迷信,还是好摆弄。”
“哎对,宗祠用的那只木偶还是您家小公子的功劳。”蔡吾格堆笑,“这孩子将来成器。”
“这臭小子,离他哥差距还大呢。”马胜刚脸上掩不住骄傲,“不过这次他通透的消息挺重要。那个小孩戏班,要来永合闹唱。”
“闹唱?”高昇问。
“您临时调任拆迁办,从外地来,可能不知道。”许继文哈着腰,“我们这儿逢节日有木偶戏表演。这回是七月半,拜神拜祖宗。”
“这种不怕,搞封建迷信的,赶人的理由多得是。”
马胜刚点点头:“德安那边,目前还没采取具体措施。但只要永合长兴都夷平了,德安街总不能钉在工地中间。”
“好,永合立马动工。”高昇捏了包烟出来,“抽。”
“主任,庙里不可抽,招罪衍呢。”许继文低声解释。
烟重新塞回胸前口袋。
天放晴了,比粼粼海水还蓝,没有云团,只散开几簇棉花丝
向海恩的小腿出了两个蚊子包,从红色点点迅速扩张成小山包,中间虫咬的肿块耸起峰峦,循着小腿连成一片山脉。
形状怪时尚的。他不合时宜地想到。
他没在意,黎斯急坏了,匆匆跟三个情绪略显低落的小伙伴告别。抓紧带恩弟上社区卫生中心去。
“疼吗?痒吗?”此时山里的虫在黎斯眼里,比庙里那几个大人还要十恶不赦。那么小的恩弟,肿那么大个包。
而小男子汉咬牙摇头。
大约是沾了庙里一点“仙气”,运气好,没有多久,恰巧碰上某位“赤脚医生”今天流动巡诊,在街上济公一样,蒲扇、医药包,哼哼着走。
见到小冤家,沈归定住了。远远的,上下睨两眼,确认没有人类以外的生物。眉目舒展地走来。
“小朋友好,看来今天不必行医了噻。”
“要,要医。”向海恩喊他。
“哦?医什么呀?”
黎斯蹲下给他卷裤脚。他看了一下脚踝,紧跟着喊:“虫子。”
“……”
这回考验微创手术?
沈归差点扭头就走。
“你过来呀,怎么不过来?”向海恩被黎斯抱到街边,在人家门前的石阶坐下。
沈归算是明白治谁了,悠悠朝他走去:“唉,你的博爱上至飞天鸟下至钻地虫,我一介‘庸医’消受不来。”
裤脚卷到膝盖,皮肤嫩滑,衬得肿块更明显了。
沈归蹲下察看,先涂点双飞人消毒:“没事……”
“没事吗?”黎斯抢话说。
“没事干嘛去山里?热天时下雨,不是中暑就是蚊虫。”沈归翻翻医药包,拿出青草膏。
“我们去寺庙玩啊。看有人在庙里拜拜。”
“有什么好看,去庙里不拜拜还能干嘛?借厕所吗?”沈归的中指沾了青草膏,涂在肿包上,清凉消肿。
“可他们求神保佑他们马上拿钱呀,他们要钱……”
沈归那无奈劲儿上来了:“小伙子,谁求神不求赚钱呀?都想往功德箱里扔二十过几天跳出来二百万。不知道怎想的,这功德箱又不是股市。”
“他们不扔功德箱。”
“那更不行,不虔诚怎么赚钱?”
“拆我们家。”
“拆……”沈归的手顿住,盯着那油亮油亮的肿包愣了一会,“你们听到这了?”
黎斯点点头。
“我靠那群家伙,”沈归猛一站起,看上去要抡袖干大事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搬到你们小学部的办公楼,没安好心。你们校长敢藏人啊,被那个谁,余保江,余伯发现了,不然都还蒙在鼓里。知道不?他们离我们近,就为了渗透我们。计谋过多。”
向海恩放下裤脚,抓着黎斯的小臂摇摇晃晃站起来。踩了踩,能走。
“为什么?”向海恩仰头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拆?能不能不拆?”
“啊……”沈归抿起嘴,想来思去,思来想去——
为了进步呗,为了发展呗,这里发展了那里就得跟着发展,只要是块地就不可能独善其身,人同理。
知道自己没那个嘴为留恋家乡原貌的想法辩护,忿忿哼了口气,吐了嘴边的牙签。
“因为要修路,要建别的东西。”他简简单单地、昧着良心地糊弄了小孩子。项目建成之前,谁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以前他也干过土地规划的活儿,一句“发展”、“矫情”、“固执”足够将那些留恋老厝之类的别个想法一枪'毙了。仿佛搞“教育”似的。
最后他背身离去,喃喃说:“总归要重建,可不该是现在,不该是这样。”
他糊弄了,可也有了其它的想法。
皮实的孩子,伤疤还没好就能忘了疼。向海恩想去海边玩,原因很直接,以后不能住海边啦,他要去放生他养了很久的小寄居蟹——啊,它也不小了,长大了。
黎斯照样劝不动这颗倔强的豆丁,背着他上了黎征的渔船,拿塑料凳给他坐着。
船儿晃啊晃,海水哗哗进退。
他掀起向海恩的裤管:“下去了。”他说那片虫咬包。
“我跟爸妈打电话了。”向海恩用木桨划着海水,忽然说,“他们说过年再带我走。”
“好啊,到时我送你。”黎斯勾他的肩,凝望天边渐变橙黄,“年前年后?”
“前吧。”
然后就安静了。
向海恩把罐子里的蟹连同海水一起倒回大海。寄居蟹划拉划拉蟹脚,“扑通”消失不见了。
“唉,我把它放生了。”向海恩颇为寂寞地叹气,看向黎斯,表情有种稚子老成的滑稽,“也把你放生了。”
黎斯“噗嗤”笑了。
他年纪小,还不会表达情绪,可他会类比。寄居蟹养了很久,放回大海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和喜欢的事物分别,不习惯,难免伤春悲秋。那么和黎斯也一样。
但黎斯不同意:“是我把你放生了。”
他想想,嗯,还是黎斯说得对。
只有一点不同意:“我不是寄居蟹,我会回来。”
“这里要拆了。”
“刚刚先生说,不该是现在拆。”
黎斯其实也注意到了沈归的神色,小孩子单纯的直觉,他不愿多想,也不知道往哪儿想。
他和向海恩对视,一起摇头,笑了。知道对方也那么想:他只是一个医生。一个卫生中心的巡诊医生能干什么呢?他只会医人,不会弄人。别的大人称他为“没本事”。
“好啦。”黎斯伸了个懒腰,仰头,青螺湾的上空还是有成群结队的海鸥,看鸥鸟划破长空,心境也自由翱翔起来,“来吧恩弟,我们再练练怎么样?”
“哈!”向海恩抖擞精神,对着海平线尖声高喊:“好——”
黎斯晃着脑袋朝天唱:“生则同生死同死,妹死我也愿相随。事到燃眉欲一决,绝处未必无生机。”
向海恩:“感谢陈兄深情义,不枉碧琚一片痴。”
黎斯:“一片真诚来盟誓,此心耿耿可对天。”
黎斯、向海恩:“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海枯石烂无时尽,地老天荒志不移。”
归来的渔民都在笑,海面一片笑声。靠岸了,有人鼓掌,更多人跟着起哄。向海恩无言,这些大人,这时又变成小孩子了。
最后的戏词来自戏曲《荔镜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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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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