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是黎斯送他的生日礼物,在父母进城那一年。
十公分长,六公分厚,白底、褐纹,纹路呈诡谲的漩涡状,边缘开出花来,近于船舵的形状。在一众野生螺壳中,算得上殊形妙状、野性大气。
父亲黎征是个渔民,也做磨工,休渔期就在家门口摆个小摊,给人磨金石陶玉,补贴家用。黎斯课余偷学了五六分手艺,海边挑来个柿子大小的螺,清洗内里,做少量打磨,留着自然的糙感和无规律的色块,安上塑料短管,就能当号角吹。
学校地方,难免有欺凌。黎斯给他这个螺不是玩的,是救命的。整条长兴街就那么些地方,黎斯和阿杉百米十二秒,螺一吹就能迅速到达。
彼时向海恩收到小礼物,两手捧着螺,脑子里回旋着刚看的动画片,抬头看他,欣喜地喊:“黎斯是召唤兽。”
黎斯拨弄着头发,得意一笑:“还是最厉害的那只。”
向海恩坐树根上,右脚抬起来晃荡。快肿成小灯笼,还倔着一张脸,要自己站起来。踝一疼,又扑通摔个屁股墩。
黎斯背过身,在他面前蹲下,勾勾手指:“上来上来,去我家喽。”
“可我还没有和阿嫲说欸。”向海恩迟疑地搂住他的脖子,“她找我怎办?”爸妈突然来找又怎么办?
“我妈已经跟你阿嫲说了。”黎斯勾起他的膝窝,轻松背起,又补一句,“噢,扭脚的事还没说。”
“哦。”
他们穿过辽阔的乡野,六点钟的夕阳还能将人灼出汗来。这时节,风里有暑气,大片大片的草浪起伏翻滚。黎斯走得很慢,向海恩在他背上趴得舒服,闭上眼。晚风轻撩发丝,头顶电线总有成排的鸟雀啾啾。
他想了想扭脚的事,若是说了,还要解释个中原因,那怎么行。于是趴黎斯耳边悄悄说:“脚的事,别说了吧。”
黎斯倏然朗笑几声,像在笑话他。
“我妈可藏不住,”他说,“她看见了准说出去。一户、一户传过去,你阿嫲就得知道。”
向海恩担心了:“然后呢?阿嫲会打我吧?”
“胆小鬼。”黎斯嫌弃道,“哥拦你前面,你怕什么。”
“你才胆小鬼。”向海恩稳稳抓住了重点。
黎斯嘿嘿笑着,走进民居群落。古老建筑投下阴影,灯笼流苏在雕花窗棂前飘扬。青石板、瓦片上有每日洒水的痕迹,才有一丝清凉。
长兴街到了黄昏,隔一里路便有几缕炊烟。小竹匾盛几搓花椒、八角、干姜、小茴香,晾窗台上,途经时有淡淡的清香。
炸鱼炒蟹弄出油的噼啪声,听得向海恩小肚子咕噜一响。
他想起以前为了和黎斯一起吃饭,而忘了学习的事:“我今晚来你家,作业没写怎办?”
“傻么?明天周末。”
“但是下周我们不上课,周五期末。”
“你都睡那么多课了,还不能陪你哥吃顿饭啊?”
“哪有睡很多。就熬夜看小人书那次,还有准备艺术场那次,要背戏词。唔,还有那次……”
不知不觉在黎斯肩上打起瞌睡,微风徐徐,小脸平和无忧的模样。
黎斯笑了笑,贴贴他的头发,给他唱熟悉的童谣:“一溪眼泪一船人,一条浴布去过番……”
“货船驶过七洲洋,回头不见我家乡……”
石板路去向日落尽头,花枝投下薄薄的影子,安宁而悠长。
庭院风来,树影婆娑。
夫妻两人一个打扫院落、照料果树盆植,一个忙着做当地特有的甜品。屋里屋外丁铃桄榔,开始摆桌上菜。
黎家今晚人多,来了几个镇上小孩。大折叠桌、红凳子搬到院子里。蒸鱼、炒贝螺、蒜蓉青菜……满桌热腾腾的烟气。
长长的坡路尽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夕阳拉长,慢悠悠地朝家里走。
“到了。”向海恩眼尖,先望见黎斯家大门——还有一个熟面孔,“韩镇杉怎么也在啊。”
麦色皮肤,头发微卷,正用力挥手,蹦得像只蛙的男孩——是把他的旧弹弓弹井里去的韩镇杉没错了。韩班主的养子,从小玩到大的伴儿。
当初就是这家伙,怂恿大伙半夜偷戏班演出用的木偶玩,一个不小心,玩坏了其中机关。班主说,既然他们对木偶如此热情,就以一生的热情偿还。
这成了他们的秘密,从不对外说他们是因为“欠债”入了戏班。
“那是阿杉啊?”黎斯平时熬夜学习,假性近视,瞧不见远。只看到一个点,皮球一样跳来跳去,“不只他,阿淳也来。我们仨去镇里买东西没带你,你不就恼这个么?”
向海恩“哼”一声,咬牙嘟嘟囔囔:“还有撒谎。”
黎斯听得直笑。
长兴街还像以往般热闹。塘泽人都是“手艺人”,捏糕点饼食,宰鱼虾,起炉灶,邻里邻家边干活总要边探个头问好。四五岁幼童举着锅铲,分两个派别,在家门外锵锵大战三百回合。
黎斯护着那只小萝卜腿,避开“锅铲火拼”,喊着韩镇杉的名字。
“怎么才来。”韩镇杉搀扶向海恩到竹凳上,“我靠,脚肿这么大,被面包蟹钳啦?”
“比面包蟹可怕多咯。”黎斯提起院子里的水管,洗了手,往身上蹭干,“早上,‘鬼上身’去蹲草地,就捉他这只上学迟到的蚂蚱。”
韩镇杉一脸看戏的表情:“然后呢?”
“蚂蚱吓瘸了腿。”
“哈哈哈……”韩镇杉夸张地吹两声口哨,“晚起的虫儿还是要被鸟吃。”
向海恩恶狠狠地瞪住这俩。
许淳一贯假小子穿扮,大咧咧,不爱讲究。倏然“噗嗤”一笑,却掩不住眉目温柔:“你们两个大哥,就知道拣小的欺负,丢人不?——来,恩弟,裤脚卷卷。”她拿碘酒、活络油和棉签来,“你们就不想知道吗?‘鬼上身’去草地里作甚?那里草那么高,又不是给人走的。”
“谁知道,我昨天去找恩弟,他也在那,我打紧溜了。”黎斯随手摸了盒冬瓜茶,吸得纸盒子凹进去,“想喝的自己拿。”
“开始了没开始了没?”韩镇杉冲他俩拼命眨眼睛。
向海恩疑惑地看他眼皮抽筋。
“再等会,”许淳看看挂钟,“思灵说她改签早班了,我现在去街口接她。一起开饭。”
向海恩从萝卜一样的脚踝移开视线:“余思灵姐姐?”安姨的孙女,几年前同父母去城里,按理,不是不回来了么?
韩镇杉蹦过高高的门槛,嘴里嚼着刚出炉的明糖,话说得黏糊糊的:“哎哎,那个是不是?”
向海恩朝外望去。
一辆银灰色私家车停在小镇牌坊前。长兴街路窄,小车开进来费劲,放下一个女孩便驶向别处去,大约是去寻车场。
余家还远些,余思灵拉着行李,先往黎斯家来。马尾辫一撇一甩的,辫尾微微向外翘起。她皮肤比以前白皙,个子也窜了一头。估计学习学得拼,鼻梁上多出一双黑框眼镜。
“好久不见。”余思灵放下行李箱,跑来先拥抱了许淳,“你们怎么都在门口,田迎阿姨呢?还在海鲜档么?”
“哎呀阿灵来噢。是不考完试啦?考来怎样?”黎斯的母亲田迎端着一盘蒜蓉青菜出来,她微胖,脊梁直,一头短短的卷发,两眼炯炯,笑意飞扬。
“暂面试完,等结果。”
“唷,”田迎一愣,“江洲初中还面试?不像这块,摇号,该去哪块就去哪块。”
“我爸说,原来的好学校怕成绩好的来不了,都搞面试。”
向海恩听蒙了。江洲就是爸妈待的地方,原来,那么多听不懂的规矩么。
他正发呆,脸颊被黎斯呱唧捏了一把,“啊”地叫出声,揉揉脸,怒视那双会笑的黑玻璃球。
黎斯说:“再不来吃,我们吃光啦,就跟窑鸡一样。”
他才发现,脚踝已经缠好了绷带,动一动,药油和药膏凉凉的,没那么疼了。
夜幕降临,院里摆了一桌子热腾腾的常菜,雕花四折门前吊灯昏黄。
田迎拉开凳子,竹筷子在桌上戳齐了,给孩子们夹菜:“先食,等下还有零食,带返家去。专给恁这些孥仔食的。”
“妈,等等。”黎斯站起来,冲那三人手舞足蹈,做足了暗示。
向海恩正把花甲肉从壳里剔出来,眼角一瞄,那四位哥姐默契对视,背着他密谋什么。顿时花甲都不香了,眼巴巴看着,眉毛都撇下来了。
三个人去屋里,余思灵去掏行李箱,各自取来五颜六色的盒子、袋子。黎斯捧了一顶帽子,悄悄绕到向海恩身后,给他戴上。
黎征斜睨着螃蟹一样伏地横行的儿子,一口薄壳米里吐出个壳来:“嘁,还搞这小动作。”
田迎只是笑着看。
向海恩摸摸头上,是个尖尖的纸帽子。取下来看,是裁了废纸箱做的,上面画的花纹一看就是许淳的手笔。她爸许继文做泥塑要彩绘,要画脸谱。许淳于是耳濡目染,平时常画些花卉走兽。
画工虽不甚精湛,笔下物却有灵。红月季鲜艳多娇如美人唇,雪中麋鹿眼目流光似懂人意,被班主夸过“天赋甚高,将来或成雕梁画栋之才”。
向海恩看彩绘看得目不转睛:“这是——”
“祝你生日快乐……”
全体唱起,向海恩一个激灵。见他们边唱边排着队,礼物一个接一个塞到自己怀里,垒成小山,几乎把他淹没。
“喏,惊喜。”黎斯把寿星帽给他重新带上,“不瞒着你还叫惊喜么?”
韩镇杉拿块小米粿,戳一根蜡烛,摆在他面前:“来来来,三个愿望。前两个说出来大家乐乐,第三个自己憋着。”
向海恩从礼物堆里探出头,把大家都扫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韩镇杉身上:“我希望阿杉……”
首个愿望就被提名,韩镇杉充满期待地往前凑。
“把自己的新弹弓弹到井里去。”
一伙人差点笑岔气,惹得墙那头的邻居从屋顶探个头,笑呵呵说噢哟,这家人是做什么?
“恩爷,恩爷啊,这是许愿,不是诅咒。”韩镇杉放下米粿,颤抖着作拱手状。
“我希望黎斯……”
“嗯?”黎斯警惕地看着他。
“把他所有的凉粉都送给我,要加蜂蜜的。然后……我和她们分。”向海恩指指两位女生,“韩镇杉不给。”
“喂喂,咋还提我一嘴。”韩镇杉低眉耷眼,像只被丢弃的小狗。许淳笑得后仰,趁机在他脑袋上揪一把绒发。
“第三个……”向海恩两只手扣起来,眼一溜,偷瞄一眼黎斯。
小时候,夏末渐凉的夜晚,姐弟闹着要坐船,姥姥便带着去。船在岸边漂浮,麻绳连着桩子,漂不出海去。浪一下下拍打,一摇二晃。
姥姥由他们用桨拨水玩,指着天上的星,为他们吟歌仔。
“相伴月华有七星。月亮和北斗星不总作一块出现,但伊们是相伴的。”
“为什么不作一块出现?”向海恩拖着个比他还高的木桨。
姥姥被问倒,嚯嚯地掩嘴笑:“伊们无住作一块哩。”
“那不像我和黎斯一样么?”
于是这个愿望他许了很多年。
月亮永远有北斗星,我永远有你们。
花甲:蛤蜊。
薄壳米:肌蛤的贝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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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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