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是沙尖鱼成熟的季节。肉质细嫩,适合焗煎汤生。黎征将鱼从水箱中取出,轰晕,去鳞,按小孩们的口味,以蒜蓉酱短时间焗火,再扔进大锅薄油香煎。
夜朗星稀,屋里白炽灯光蔓延到餐桌上。向海恩吹完蜡烛,就先夹了一块沙尖鱼肉。打眼瞧,皮皮虾、紫菜炒饭、蚝烙、墨鱼……最显眼的是那盘赤蟹,红彤彤亮橙橙。田迎戴上手套,一只接一只剥下壳来,壳里窜出热腾腾的烟气,香味四溢。放回盘中,蟹膏蟹黄混到一块儿,日月相融一样。
可惜鱼肉还堆在米饭上,不好夹新菜,向海恩撅撅嘴。姥姥常说饭桌有饭桌的规矩,去别人家吃饭更如此,这是礼貌。
好吃的东西太多,他只恨自己没多生两张嘴。
眼前忽然送来一团蟹膏。黎斯把蟹壳掏空,膏落他饭上:“公蟹,你喜欢的。母蟹归我们了。”
黎斯总记得他喜欢什么。
“这会儿的蟹啊,还未到时令。”黎征吞一口九节虾,再酌一杯白酒,筷子尖指着那盘。蟹,“你们看啊,再过一二个月,那蟹得比这饱得多,那才是好东西。”
“到时黎叔给你们送去,刚捕捞的可活。”田迎抢先了话头。
“多谢阿姨阿叔。”
黎征嘿嘿笑起来。田迎见他脸色,便知道他微微醺醉,忙挡下酒樽,悄悄着嗔怪:“还喝,孥仔子都在这呢。”
“再两口,就两口。”
“没点仔长辈样,等下喝成一尾红鱼。”
“那鱼游海可不自由?”
“锅里去更自由,还鲜香甜舌。”
小孩们巴巴望着这对老夫老妻斗嘴,像望着《苏六娘》里哼哼唧唧的河伯和伶牙俐齿的小花旦。
黎征黝黑的脸喝出隐隐红晕,提起酒杯,比划着,对妻子念起绕口令:“你一盅,我一盅。你花旦,我小生。”
田迎那眼底染上笑意,仍忍不住瞪他:“这为老不尊的。”
黎征仍是嘿嘿笑,眼神有些飘,倒能盯准了儿子那双眼:“哎哎,臭仔,你和海恩,不就唱的生旦么?”
黎斯刚夹的酱鳗鱼顿在半空。
向海恩见他不动,伸长了嘴“嗷”一口偷吃。一边想着,他和黎斯生什么蛋哪?
“对对对。”韩镇杉起哄,“我们班子里的都想看他们搭戏,搭男女主角。”
余思灵似乎很惊喜:“你们还在戏班呐?真好。”
黎斯回过神来,筷子间已没了鳗鱼,扭头——身旁恩弟若无其事,一脸无辜,嘴边沾一圈鳗鱼酱、鳗鱼碎。他看了看被小鬼舔过的筷子尖,只能无奈地重新夹一块。
“阿斯还没中考嘛。”田迎打打圆场,“分他再唱一个暑假。这么多好朋友一起,是吧?”
“是。”向海恩瓮声瓮气地说,舔了舔嘴角,“黎斯唱小生好听,班主说他声是天然嘞。”
“废话,可不天然?”黎征听不少戏,有时就爱装装戏通,显显肚里的墨,“喏恩弟,听见黎斯哥哥的声没?老鸭一样,在变声期,知道吧。以前啊,这唱戏的人就说,少年兼龙音高亢,虎音雄浑,是唱小生的好时候。”
黎斯剥好一只虾,投进向海恩碗里,一眼也没给父亲:“那您不让我唱呢。”
“说到底是个下九流的,无好用来讨赚,有你考试重要么?”
“我考试怎了?又不像你,卖不出鱼就怨我唱戏。”
黎征不占理,说不过儿子。不爽快了就落筷子,离开饭桌:“个讨债鬼,嘴尖舌利……”
向海恩蘸蘸甜酱油,虾肉啃得满嘴油光。心想这大人说话怎就没个定数呢?一会儿说爱戏,一会儿又瞧不上戏。
小孩子鱼的记忆。吃完饭见了甜点,无人记得刚聊了什么。
“书册糕。”向海恩闻着味就进了厨房。黎斯跟进去,见蒸笼呜呜冒气,盖子轻轻弹跳,糕点应是蒸好了。
黎斯揶揄:“那么爱吃书册糕,也不见你读好书。”
向海恩大言不惭:“证明吃不够多,还得吃。”
黎斯哭笑不得。
田迎进来看糕,说是清早才做的。糯米粉混了糖,撒上黑芝麻,搅拌作糊状,以铁板、容器塑型,蒸作四四方方的糕块。
蒸好了,端出来,切作黏连的薄片,书页一样。寓意孩子们好好读书,学习进步。
书册糕是不够堵嘴的,吃甜零食,一定要有明糖。五个孩子围着院子里一张梨花木长桌,要看田迎端上来的糖浆。放置了一天,已凝结成版,透明、软弹,还能闻到甜丝丝的麦芽香气。
田迎提起长刀,切成一颗颗四方小糖。桌上有个敞口瓷碗,爆炒过的芝麻纯白如雪,铺散在碗里。
向海恩急着伸出塑料小叉,扎一个,拉出甜腻腻的丝线来。糖丝弹回,明糖就和胖小子一样,圆白、软糯,在雪中滚上一滚,就穿上了芝麻衣。
一颗接一颗,四分之一的糖被他一扫而光。
“不怕蛀牙哦你。”黎斯戳他鼓起的脸,仿佛手感好,一连戳了好几下。
向海恩斜眼一睨,起了坏心思,小野犬一样飞速扭头,在黎斯指尖上咬了一下,而后退开,露出狡黠的神色。
黎斯沾了一指头糖浆,板着脸凝视他。
倏然一个箭步追上去,大喊着“物归原主”,非糊回他身上不可。向海恩哇哈哈地笑,拔腿就逃,吓得院里的野猫窜上房顶,看门的土狗倏地跳起来,汪汪吠叫。
“你的东西,自己刮回去。”黎斯用沙哑的声带低吼,拿被咬的手指指他。
“你追到再说,笨黎斯。”向海恩冲他吐舌头。
又来了,上房揭瓦,鸡飞狗跳。热闹的场面韩镇杉俱不错过,吹起一声口哨,加入战局,目的是把水搅浑。让逃的逃不利索,抓的抓不着。
许淳一口塞了两颗明糖,瞥一眼韩镇杉,似乎亮了个白眼:“男生,就是幼稚。”
余思灵掩嘴含进一颗,笑声银铃一样,含在甜味里:“哈,还是跟你们一起好。”
向海恩身段灵活,能攀高,能跳跃,□□杉又在中间胡搅一气,黎斯被整得没耐心,只好放过人。跑得一身汗,躲房檐下乘凉。
向海恩不知疲倦,远远冲他捏鬼脸。他撅撅嘴以示回应。
七八点的光景,夜色融入小镇,长兴街蜿蜒着亮起大红灯笼、百家灯火。
黎斯坐青石阶上吹着晚风。餐桌上满是鱼骨残羹,油汤蟹壳。小伙伴瓜分豆贡糖、绿豆糕、腐乳饼。他眉梢舒展,指尖的糖浆轻轻舔去。
今天的糖似乎比以往更甜。
期末结束,一个学年也就结束了。时光飞快,向海恩又一次站在庭院的柑橘树下,使劲挺直腰板,用石头在树干上划下浅浅一道。
长高了五公分。他兴奋地跳起来,投篮一样,把石头从围墙上掷出去。
“量高呢?那树不准呐恩弟。”姥姥抱着一筐生茶叶经过,“最近长壮了,树根从土里凸出来,怎么也多生个四五公分。”
向海恩定住,看看脚下错综连理的树根,又看看树干上密密麻麻的刮痕,嘴慢慢扁下去……
踹了那老树一脚,枝头椪柑摇晃,险些落地。气呼呼扭头,顶着姥姥的笑声出门了。
刚考完,放了暑假,几个人满脑子庆祝余思灵荣归故里,要一起去戏班练戏。
说到底,是陪韩镇杉和黎斯练。这俩还有几月就到练木偶的年纪,而戏班的人去得快,没有新鲜血液。班主想了想,不如提前让这两个男孩上阵。
“我和思灵也学学——思灵你开学才回江洲吧?说不定能赶上中元节祭祀场。”许淳提议,“你俩教我们呗。”
韩镇杉殷勤地笑:“当然好。”
“还有我。”向海恩举起小短手。
韩镇杉压下他的手:“你呢,多吃饭,多睡觉,长高高长壮壮才是正事哈。”
“瞧不起人?”
“来来来,你提一个。提得起来算我输。”
向海恩不信邪,掠过一排木偶,挑了一只《荔镜记》中的黄碧琚。
木偶五十来公分高,落地及膝上三寸。绣花长衫,水袖飘飘。闺门旦脸谱绘白面红彩,画工精雕细磨,眉目生春,顾盼风情。
他气势汹汹,两手一抓,三根操纵杆抓作一把,提菜篮一样,憋红了脸就要揪起来。
在□□杉毫不留情的笑声中,黎斯轻轻接过木偶,握住他的手:“喏,看着。”
向海恩认真注视。
“左手小指,撑左杆,无名指撑中杆。拇指、食指捻左杆铁枝。右杆控木偶右手,拿好。你挑了旦,是要拨袖的。画圈,会吗?”
向海恩手小,指缝便小,塞个杆子属实为难人。只依靠黎斯的力气,推拉提拨抖。
原来木偶能张扇,能飞天,能持剑武打,斟酒、题字、骑马射箭……全靠这一提二拨的工夫。
两人都很投入,惹得愈来愈多的戏班孩子来观摩。黎斯半蹲着配合他的身高,贴着他的后背,两手拢到他身前,大手握住小手,调整姿势:“推,往前走,对。拉,退回来,记住要往上扯扯,不然损了木偶的身。然后是提,用点劲,左跳、右跳。好,接下来是旦角的拨,挥起来。”
他尝试挥动两下,木偶翩翩起舞,摇曳生姿。□□杉都不禁鼓起掌来。
黎斯几乎与他贴着脸,少年的脸在午后阳光下,是温热的、软滑的。向海恩偶然分神,想看看黎斯。
只微微偏头,一不留神薄唇碰上嘴角,残留糕糖的丝丝甜香。
无好:不能。
讨赚:赚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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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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