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斯愣了会儿,脸默默后撤,若无其事地放开他的手:“你自己试试。”
猝不及防,向海恩手里木偶重了几分。歪下来,扭过去,闺门女子仿若酒醉,微笑着舞作半瘫。左杆、中杆从向海恩手里脱出,右杆勉强支撑着,没让木偶倒下。
向海恩吹吹指关节,殷红发疼,往身上蹭蹭。
“看吧看吧。”韩镇杉接过木偶,“多吃饭多吃肉,几年后再耍哈。”
黎斯皱起眉:“疼就别练了。”
向海恩眼珠一斜,瞥见他手有薄茧,出过血,覆着淡淡的疤。想起班主曾对童子团说:爱一行守一行,练戏的哪有没疼过的。
向海恩暗哼一声,他可不是个会妥协的主。
他看准某户人家的院墙,猴一样爬上去,扯来几根粗藤条。拾尖石头将藤条砸断,绑成戒指一样的环,垂两条须子。道具就做好了。
黎斯以为他和小时候一样,又想玩结婚戴戒指的游戏,霎时羞赧,咳嗽一声,默默藏住无名指。可不想当这么多人的面扮个一米七大新娘。
那简直生无可恋。
向海恩没有玩心,他将藤环须子系在木偶背后左、中两杆,食指穿过左杆藤环,无名指穿过中杆环,如此提拉,尽管姿势不正,却省些力气。
依旧是个机灵鬼,黎斯浅笑。
“可以啊恩爷。”韩镇杉笑眯眯拱手弯腰,“是在下输咯。”
许淳说:“班主同意的话,我们也能照这样上。不然林老师他们一人掌两只木偶,一场下来,累死个人了。”
“同意什么?”
身后一声腔,柔韧出尘,一句平常话也揉进了戏味儿。
集体回头,班主仙人似的背手飘来,目光掠过孩童、木偶,手法娴熟地拎起闺门旦的杆,眉峰一挑:“这是?”
“恩弟力气小,靠这个也能提一提。”许淳忙解释,“用这个做演出,我们人手就多了。”
“您不是要创新嘛,老爹。”韩镇杉嬉皮笑脸。
班主无置可否,只摆弄两眼,物归原处,不发表看法。从一众木偶中取来《柴房会》的主人翁李老三,丑角。要韩镇杉给一众小童做示范。
韩镇杉工丑角。上真人戏那会儿练矮子功,演侏儒挑担,向海恩还笑话过他。后来羡慕了。这人一年前同李渔欢搭戏《玉堂春》,唱《起解》、《会审》二折,老丑崇公道押解青衣旦苏三接受冤假审判。依他音色,学过本地的痰火腔。
他有班主的小灶,学过一年持杆。于是他昂首阔步面向大伙,唱做齐上。无人搭戏,只演独白。
“为生计,走四方,肩膀作米瓮,两足走忙忙……”
“终日背这只囊仔,四乡六里穿街过巷。虽则三十无妻,四十无儿,倒也清闲半世……”
班主叮嘱:“先看着啊。小林可能也要退班了,不知是否影响今年的中元节。”
韩镇杉默默瞄了眼班主,戏词没接上,手里木偶垂耷歪斜,姿态也无生气了。
就像此时的黎斯。
“小林”工所有生角,能唱能做,不时指导黎斯小生、许淳老生、□□杉武生,算童子团半个师父,戏班的台柱子。这一走,老青中幼多少人不舍得。
“咱们人越来越少,不能总分演和唱,迟早要边耍边唱的。”班主闭了闭眼,露出些许悲戚神色,“你们……就先学着吧。”
“——也没多久了。”
韩镇杉闻言情绪紧绷,唱不下去,想问个为什么。可本着一场戏只要提了杆、开了口,即便天塌地陷也要唱完。
一些孩童的注意力早不在韩镇杉身上了,都注视着他们的领头师父——班主没多久了?一时间思想全飞往悲惨世界,比如班主以身抵债,班主无家可归,班主命不久矣,一张张小脸也全悲戚起来了。
“又走神呢,恩弟。”唱腔音落,班主疲惫又无奈,全然不知十几个小脑瓜子把他从头到脚诅咒遍了,“你不是‘搞创新’么?来评评阿杉这段。评完说说,按你们年轻的、现代的,如何创新?”
评韩镇杉,向海恩来劲了,站起来说,他唱得好,天然一股滑稽小人的味。韩镇杉不禁怀疑他故意人身攻击。
“师父,木偶戏嘛,当然动起来好玩,念词诙谐好玩。老剧本反反复复,再好看也过时了嘛。您说听戏赏唱腔,那问问思灵姐,那些城里仔们懂不懂听腔。”向海恩说。
“那要是你,你怎弄?”
“我最近刚看的电视剧,剧情刺激,动作多,对词喜感,演成木偶多好。干嘛演那老三篇。还有这些器乐呀,总那么惨兮兮的……”
这个创新……班主抚着短须,认为尚可一试。要是试得成,往这个方向创作新戏,也是个方法。
向海恩见建议被采纳,沾沾自喜。不想一个转身,笑脸垮下——韩班主给他们下了任务。
中元节祭祀场彩排之前,做一个电视剧中的角色木偶来。
“李渔欢和林潮走了,唱丫鬟的琛妹不唱中元节,需人顶上。”训练之末,班主朗声宣布,“若你们能做出令我满意的新木偶,中元节,《荔镜记》的几个角色就归你们。否则,换大人上,你们还唱和声。”
一个个的,糯米丸一样的笑脸一抬,豆沙团一样的圆眼一亮。
这诱惑力可就大了。
向海恩掰着指头数:小生、闺门旦、花旦、老生、丑角……
正好,正正好呀。
“分了,咱给分了。”他啃豆贡糖啃出一嘴碎屑,“正好,都能唱。杉哥还能一人多角。他不是会什么痰火腔、双拗腔……换着唱呗。”
“你说换就换呀。”黎斯叩下他额头,“你木偶弄出来再说。”
五个人窝在祠堂里开小会。黎斯的奶奶进来添油、上香、清扫大堂。临走打趣地瞧他们一眼,指着香炉火烛说:“恁小心点啊,纳边角处坐,勿烫着。”。
“多谢阿嫲。”全体挥挥手。
黎奶奶回去了,祠堂里又沉寂下来。
风从窗棂钻来,携着烟香,拂过烛火。
向海恩打破宁静:“中元节祭祀场什么时候开排啊?我们抓点紧吧。”
许淳挠挠披肩发:“师父怎又创新了?他不整天传统传统的么?”
韩镇杉难得安静。
只有余思灵开心,比刚到塘泽镇那时更轻松的样子:“中元节能唱上我就此生无憾。”
几个人七嘴八舌,一会儿猜班主的心思,一会儿想木偶怎弄,提及木偶又得让向海恩讲故事,讲完了好定夺木偶的身段模样。
“那是一个大侠,”向海恩举起双手,比了个大圈,好像“大”侠的精髓就必须要“大”,“是男的,女生相,白长衫,灰裤子,配把黑剑,耍武功太霸气了。”
“哪个大侠主角不长这样?”黎斯逗他,遭这小猫儿嚯嚯抓挠。
“不就是武小生么。”韩镇杉说,“所以电视剧到底讲什么?我怎么还是没听见。”
“反正按武小生来弄就行了。”黎斯站到他们中间,做大哥的牵起头,“阿淳,你爸不是会捏头么?”
许淳扶住脑门:“那叫泥塑。而且……”她一时消沉下去,“我上初中起,他就不做了。”
“你给再想想办法嘛。木偶身要搞木雕的,蔡伯你们认识吧?他现在是那什么传承人,政府颁了证的,还在做木雕。”
“还有我姥。”余思灵举手,“你们还记得我家开绣庄么?虽然……她大概也不做了,我可以争取争取。”
“那就这么定了。”黎斯响指一打,“阿杉探探班主口风,他老人家喜欢什么样的人偶。你俩摆平你们家里。蔡伯那边——咱俩明日去,恩弟。”
向海恩两手握住黎斯伸来的掌,正儿八经领命。
任务分配妥当,各自分头出力。可制木偶道道程序,但凡添点意外……向海恩甩甩圆脑袋,难以想象后果。
第二天就听黎斯说:“我临时有别的事,不能同你去,你自己能行吗?”
轰隆一下,天塌了。向海恩的天每日要塌个十来遍,全怪黎斯。
心里千百个不乐意,到底没有发作:“你呢?干嘛去了?没有我能行吗?”
黎斯知他失落了,想跟来。可事情涉及他人,不方便带他,于是故意坏兮兮挑眉:“喔,巴不得没你这小尾巴。”
向海恩憋红脸,意料之中炸毛:“那我巴不得没你这大麻袋,又笨又重还啰嗦。”转身大步走了,“又不带我,也不告诉我……”
他嘀咕声很弱,黎斯还是听见了,笑成卡壳的碟子,朝那小背影喊:“恩弟,别气,等我回来告诉你。”
向海恩乖乖沿着长兴街,往蔡家走。清早街上没什么人,放暑假了,都睡懒觉,晚上凉快了,才到海边吹风奔跑。
他寂寞地踢了块石子。
至此,大概就是“木偶制造记”的最大意外了。然而到了蔡家门口,竟见到这么个景象。
有人撅个微肿的腰臀,猛叩蔡家的乌木门,叩得铜环咣当咣当响。抽抽搭搭,哭哭啼啼的,说看见个什么木偶,走时被香火呲了把腰子。这地方不搬家不行。
咿咿呀呀的,像戏里叫苦的青衣旦,向海恩听不懂。心想这“鬼上身”校长的鬼话,听不懂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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