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厌声走进茶楼的那天,雨下得绵密而安静。
门上的铜铃响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我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口,黑大衣上沾着雨水,手指苍白,骨节分明。他扫了一眼茶单,目光在“骨瓷滇红”上停留了两秒,然后说:“就这个。”
我煮水,温杯,取茶。茶叶在瓷壶里舒展的声音像某种细微的叹息。
“第一次来?”我问。
他没回答,只是盯着我的手。我泡茶的动作很慢,
“茶凉了。”他突然说。
我抬眼看他。
他的目光很深,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茶要趁热喝。”我推过茶杯。
他没接,指尖轻轻敲在杯沿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温老板,”他开口,声音低沉,“你的茶里,有东西。”
茶楼里很静。雨声被隔绝在门外,只剩下煮水壶轻微的嗡鸣。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有什么?”我问。
他笑了一下,笑意没到眼底。
“死人的味道。”
我的手指在茶巾上顿了一瞬,然后继续擦拭杯壁。
“程先生是做什么的?”
“风水。”他漫不经心地说,“偶尔也帮人解决点麻烦。”
“比如?”
“比如,”他伸手,指尖轻轻点在我左手的旧疤上,“帮人处理不该留的东西。”
我抽回手,茶巾下的指节微微发紧。
“茶凉了。”我说。
他端起茶杯,没喝,只是低头嗅了嗅。
“滇红该有蜜香,”他说,“你的茶,发苦。”
雨下大了。
窗玻璃上爬满水痕,外面的街景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影子。程厌声没走,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
我擦完最后一个杯子,抬起头时,发现他正看着我身后的茶柜。
“第三格,”他说,“凤凰单丛。”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罐茶我很少动,封口缠着一圈红线。
“有兴趣?”我问。
他摇头,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那里面,”他说,“有根头发。”
我的动作停住了。
“女人的。”他补充道。
茶楼里的空气忽然变得很沉。
我走过去,取下茶罐,当着他的面打开。茶叶的香气散出来,陈年的炭火味里混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腥甜。
我用茶针拨了拨,果然在深处挑出一根长发。
黑色的,微卷。
我起抬头看他。
“程先生好眼力。”
他笑了笑,铜钱在指间转了一圈。
“不是眼力,”他说,“是嗅觉。”
晚上十点,雨还没停。
程厌声没走,我也没催他。茶楼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水壶咕嘟咕嘟地响着,蒸汽在灯光下晕开一片白雾。
“温老板不回家?”他问。
“我就住楼上。”
他点点头,目光扫过楼梯口的阴影。那里摆着一尊茶宠,紫砂的金蟾,嘴里含着一颗珠子。
“该换水了。”他突然说。
我看向那只金蟾——它嘴里含着的不是珠子,是我昨晚藏的半片药。
我的手指微微收紧。
“程先生对别人的东西很感兴趣。”
他站起身,走到金蟾前,弯腰看了看。
“劳拉西泮,”他说,“治疗焦虑的。”
我站在原地,没动。
他直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在茶台上。
是一枚警徽。
“忘了说,”他语气平淡,“我偶尔也接警局的委托。”
茶壶里的水沸了,蒸汽顶起壶盖,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我慢慢呼出一口气。
“所以,”我问,“程警官是来逮捕我的?”
他摇头,指尖划过我的喉结,停在动脉的位置。
“不,”他说,“我来教你更高级的毁尸灭迹。”
……
凌晨两点多,雨终于小了。
程厌声站在门口,黑大衣的领口沾着夜里的潮气。
“明天见,温老板。”他说。
我没应声,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雾里。
门关上后,我回到茶台前,拿起他留下的警徽。
金属的,边缘有些磨损。
我翻过来,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证物编号:0729”
0729。
我的生日。
我笑了一下,把警徽扔进茶宠嘴里。
金蟾合上嘴,珠子转了一圈,发出咕噜一声。
像是吞下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
雨后的清晨,茶楼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木质气味。我推开窗,冷风卷着落叶扫进来,落在茶台上,像几片干枯的蝶翼。
青禾来得很早。
她穿了一件灰蓝色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着,手里拎着一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新鲜的白牡丹。见我已经在煮水,她笑了笑,眼角浮起细小的纹路。
“今天这么早?”
“睡不着。”我取过她手里的花,指尖碰到她的手腕,冰凉。
青禾是茶楼的常客,每周三来,点一壶白毫银针,坐在角落看书,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很少说话,但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像是随时会哭出来。
“昨天那个人又来了。”她忽然说。
水壶里的水刚沸,蒸汽扑在脸上,烫得我眯了眯眼。
“哪个?”
“穿黑大衣的。”她低头整理花枝,声音很轻,“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看你。”
我没接话,取过茶则量茶。青禾的手指在花瓣上停顿了一下,忽然问:“他是警察?”
茶叶落入壶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为什么这么问?”
“直觉。”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身后的茶柜上,“他看东西的样子……像在搜查。”
我盖上壶盖,茶香渐渐溢出。
“他只是个客人。”
青禾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把修剪好的花插进瓷瓶里。她的动作很慢,像是每一枝都要仔细斟酌。
“对了。”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推过来,“这个月的租金。”
我擦干手,接过,没拆。信封很厚,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反复打开过。
“下次不用这么准时。”我说。
她摇摇头,唇角弯起一个很淡的弧度,“我不想欠你的。”
茶汤渐浓,我分出一杯推给她。她捧起来,没喝,只是低头看着杯中的倒影。
“温老板。”她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帘子哗啦作响。
“没有。”我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指尖在杯沿上轻轻划了一圈。
“我可能……要走了。”
“去哪?”
“不知道。”她抬起头,眼睛比平时更亮,“就是觉得……该换个地方了。”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来茶楼的样子——浑身湿透,眼神空洞,手里攥着一张被雨泡烂的车票。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说“不知道该去哪”。
“茶凉了。”我说。
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终于喝了一口。
程厌声是下午来的。
他没穿昨天那件黑大衣,换了一件深灰色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腕上的一串木珠。见我盯着看,他晃了晃手腕。
“桃木的。”他说,“辟邪。”
“程警官也信这个?”
他笑了一下,没回答,目光扫过茶台,最后停在青禾插的那瓶白牡丹上。
“花不错。”
“客人送的。”
他伸手拨了拨花瓣,忽然问:“她常来?”
“每周三。”
“为什么?”
“喜欢喝茶吧。”
他的手指停在某一片花瓣上,轻轻一捻,花汁染上了指尖。
“东郊水库打捞上来的女人,”他忽然说,“生前也喜欢白牡丹。”
茶壶里的水咕嘟一声,我抬手关火。
“所以?”
“所以。”他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的花汁,“我想请她聊聊天。”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程警官。”我说,“你到底是来查案的,还是来找茬的?”
他抬眼看我,瞳仁很深,像两口井。
“温老板。”他语气平淡,“你猜?”
……
青禾回来取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拢了拢头发,目光在程厌声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我忘了东西。”
我指了指柜台后的挂钩,她的米色帆布包还挂在那里。她快步走过去,取下包,手指微微发抖。
程厌声忽然站起身。
“青禾小姐。”
青禾猛地僵住。
“你认识我?”
程厌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放在茶台上。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站在某家茶庄门口,手里捧着一束白牡丹。
青禾的脸色瞬间苍白。
“李雯。”程厌声说,“你同事。”
她的手指死死攥住包带,骨节泛白。
“我不认识她。”
“去年十二月,你们一起参加过茶艺培训。”程厌声向前一步,“三个月前,她失踪了。”
茶楼里安静得可怕。
青禾的呼吸越来越急,忽然转身就要走。程厌声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声音冷了下来。
“她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家茶楼。”
青禾猛地挣开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花架。瓷瓶摔在地上,白牡丹散了一地。
“我不知道!”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眼眶通红,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整个人都在发抖。
程厌声没再逼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我弯腰捡起一片花瓣,在指间捻了捻。
“青禾。”我开口,“你认识李雯吗?”
她抬起头,嘴唇颤抖,眼泪流进嘴角。
“……认识。”
“她来过这里?”
“来过一次。”她哽咽着,“就一次……”
程厌声忽然笑了。
“一次。”他重复道,“然后她就再也没出现过。”
青禾捂住脸,蹲在地上,哭声压抑而破碎。
我看向程厌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很冷,像刀锋上的光。
“够了。”我说。
他挑眉。
“心疼了?”
“她只是客人。”
“客人?”他嗤笑一声,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密封袋,里面装着一片干枯的茶叶,“那这个呢?也是客人留下的?”
我盯着那片茶叶,没说话。
“李雯胃里的东西。”他晃了晃袋子,“和你茶柜第三格的凤凰单丛,是同一种。”
青禾的哭声忽然停了。
眼神骤然锐利。
我叹了口气,弯腰捡起最后一枝白牡丹,插回瓶里。
“只是茶。”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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