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春桃,更不是齐明。
是裴俞风。
叶湘怡起身,却见刚才快步出门的小厮滑跪过来。
“夫人,小的回禀了老爷,奉命紧赶慢赶请来了大夫。”
叶湘怡心头一悸,便瞧见那道玄色身影如同山岳般压过门槛。
裴俞风肩头被雨水濡湿,却无半点狼狈之态。
身后,春桃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夫走了进来。
正是济世堂的张济大夫。
再后便是四名小厮,两两抬着一个描金红木箱。
“是我不够细心,竟没发现岳丈大人身体不适,还请夫人见谅。”
他态度恭谨,声音沉静如水,只是那双墨色的眸子却死死盯着叶湘怡,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叶湘怡蹙眉,刚想出声制止裴俞风喊她夫人的举动。
即便是二人真的结亲,这也是婚前。如此喊她,叫她以何颜面见人?
却听见裴俞风继续道:“张大夫,赶紧给我岳丈诊治吧,我和夫人还有事详谈”
这张济本是御医,告老还乡后在峤州开了济世堂,号称药到病除华佗再世。除了诊金昂贵,还是半隐退的状态,济世堂全权交给自己的儿子儿媳打理,出了名的难请。
叶湘怡深吸口气,按住了话头。
张济听了裴俞风的话,捻着胡须点头笑道:“交给老朽罢。”
叶湘怡问道:“我爹爹...”
张济摆手:“叶小姐放心,老朽虽人在家中久不出来走动,但也听到些风声,令人伤痛。叶掌柜年事已高,急火攻心引发高烧晕厥,老朽定然全力以赴救治,叶家之事还请宽心。”
裴俞风挑眉,仿佛再说,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叶湘怡朝着张济福身行礼:“那就麻烦张大夫了。裴会长这边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偏厅。
烛火摇曳,裴俞风示意小厮跟着进来,放下箱子。
描金红木箱被打开,雪亮的白银整齐码放,银光闪烁。
“纹银千两,可暂解叶家燃眉之急。”
叶湘怡盯着眼前的银子,喉头发紧,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男人目光灼灼,继续道:“小姐昨日来信,用自己带着叶家普洱秘方嫁入裴家,请求我替叶家解此困局。”
叶湘怡张了张嘴,并未出声。
“不过...”裴俞风摇扇浅笑,眼中带着几分算计,“我大致算来,叶家之困所需银钱至少二十万白银,在下行走茶道多年,也只遇到过一两家敢如此开价。”
叶湘怡抬头,眸色潋滟,蹙眉望向裴俞风,很难掩饰自己语气中的焦急:“裴会长一言九...”
裴俞风收起折扇,乌木嵌玉的扇骨点了点叶湘怡的唇瓣道:“莫急。”
“既然小姐发出求救,在下也不是冷眼旁观之人——”
叶湘怡定眼瞧着裴俞风,并不接话。
裴俞风停顿片刻,似是在思索。
“这样吧,再加一条,叶家此后五年内的营收尽数归于裴家。”
叶湘怡耳畔嗡鸣。
三日前,叶家突遭变故,她四处奔走,求助无门。
往日宾朋尽失,谁都不想惹上叶家这个麻烦。
直到昨日,王家举办茶宴,自己想去碰碰运气之时,在门口碰上了裴俞风。
叶家虽然在峤州内也算富庶,但对裴家和茶会会长裴俞风却只能闻其名知其人,并无半点交集。
裴俞风上前一步:“叶家危如累卵,近观我已向官府作保,也可用茶引平息茶商怒火,助你查出真凶。远观我亦可带你将叶家茶园做大。”
裴俞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引诱,目光如炬:“只要小姐点头。”
叶湘怡紧紧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叶家茶园营收五年内自然可归入裴家,但我叶家名号必须保留。”
“这是自然。”裴俞风轻摇折扇,嘴角隐去一丝笑意,“不知叶小姐还有其他要求与否?”
叶湘怡朝着裴俞风福身一拜:“裴郎救急,理应感激不尽,然有三求,还盼应允。”声音虽细却坚定。
裴俞风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请讲。”
“其一,茶园分利不分地,地契永属叶家。若是日后能还上欠款,五五分账。”
“可。”裴俞风应得干脆。
“其二,成婚后家父仍居祖宅,需延医问药。”
“应当。”裴俞风再次应允。
“其三……”叶湘怡深吸气,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还盼郎君帮我早日查出真凶,还叶家一个清白。”
裴俞风眉目舒展,似是在仔细咀嚼三则条件,他声音放缓,嗓音格外低沉,竟然有了几分宠溺的味道:“依你。”
“多谢。”叶湘怡郑重其事,准备再次福身道谢。
裴俞风用折扇拦住叶湘怡的动作:“借笔墨一用。”
笔走龙蛇间,两份白纸黑字契约写成,裴俞风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的落在末端。
叶湘怡刚想在书案上寻找印泥,却见眼前的男人有备无患的从怀中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印泥和印章。
这下只等叶湘怡签字画押便可。
叶湘怡暗中叹气,只觉得裴俞风早有准备。
工整小巧的簪花小楷落在纸上,最后一笔落下,契约成立。
“我没有印章...”叶湘怡按上指印,递给裴俞风一份,自己仔细收好另外一份。
“无妨,叶小姐在家中等待即可,明日过门。”
话音未落,裴俞风的手已抬了起来,叶湘怡心中一惊,忙侧身躲避。
却见裴俞风大掌停靠在叶湘怡脸颊处,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只纯金发簪,簪头凤凰栩栩如生,正是叶湘怡交给春桃的那一只。
“既是母亲留下的嫁妆,收好便是。”裴俞风的声音温柔而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更何况你我二人不日便要成婚,倒也不必如此当掉心爱之物。”
叶湘怡咬唇应道:“好。”声音细若游丝。
“剩下的钱财便等小姐嫁入裴家后,亲自带回娘家救急罢。”
两人走出偏厅,张济开好了药方,正要交给夏禾去药房拿药。
“俞风你放心,这叶掌柜并无大碍,这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几副药下去便能好个大半。”
“叨扰张伯了,我送您回去,顺路带着夏禾去拿药回来。”裴俞风瞧着外边的雨幕,朝着身后跟过来的两位小厮道:“你们两个就在这里服侍吧。”
裴俞风浩荡而来,又浩荡而去。
叶湘怡拉着爹爹的手,枯坐在叶父塌前,如同石雕。
春桃嗫嚅道:“小姐,您没事吧。”
叶湘怡缓缓摇头,摆摆手道:“去帮我拿个披风来,早春的天气,还是太冷了。”
许久,也可能是一会儿,门口传来响动。
叶湘怡并不抬头问道:“是春桃,还是夏禾回来了?”
“是我。”
叶湘怡猛的回过头去,看见了一袭青绿色长袍,下摆被雨水浸湿,看上去有些旧了,洗的发白。
“齐明!”叶湘怡放下爹爹的手掌,站起身来,带着些难以置信的语气重复了一遍,“齐明!”
“你回来了?”叶湘怡眼眶发烫,却流不出泪来,只是干涩。
这几天她已经哭过太多次,她俯身试图喊醒叶父:“爹爹!齐明回来了!齐明真的回来了!”
叶父依旧昏睡。
“是我,湘怡。我收到消息就紧赶慢赶回来,路上给伯伯买了几副药。”
齐明放下包袱,面上仍是疲惫,眼睛确实晶亮的:“我只是去津阳收账,谁料想家中出了这般大事。叶伯没事吧,他一着急就头晕,还是年纪大了。春桃呢?让她把药煎上罢。”
叶湘怡心中有千句万句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一味愣怔地望着齐明。
他回来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见到我怎么还呆了?别害怕,一切有我。”
齐明安抚一般露出个微笑来,放下药从包袱里拿出几张银票。
银票油墨印痕被雨水泅得有些模糊。
“津阳店面连着亏空了三年,原本还想继续赊账,但听闻主家变故,掌柜的连夜筹集了一千七百两银子出来让我带上。”
叶湘怡眼圈红了起来,更热了些。
裴俞风算的没错,这次叶家遭难,零零总总算在一起至少需要三十万两银子填补空缺。
一千七百两之于三四万两,不过杯水车薪。
雨幕越发浓稠,檐角滴水连成银线。
一阵声音打破了叶湘怡的愣怔——
“小姐!我回来了!”春桃拿着件披风进来,便看见眼前的小姐和小姐在很早以前便定下来的上门女婿,一时之间略显呆滞。
“春桃,你来的正好,去吧药煎上吧。”
春桃一声不吭地给自家小姐披上披风,拎着药一声不吭的退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呆呆傻傻的。”齐明坐在叶父塌前,探了脉象,不住的摇头。
叶父睡得并不安慰,苍老的面容烧的发红,胸膛剧烈起伏。
“和我料想的差不多,叶伯这是急火攻心啊。”齐明站起身,来回踱步,猛的抬头,望着叶湘怡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道:“湘怡,我们不如趁官府尚未查封宅院,速速变卖细软带着这几张银票北上,湖州有我故交...”
“逃...”叶湘怡喃喃一声,偏过头掩面哭泣,“且不说爹爹身体孱弱经不起舟车劳顿,此事一出,城门口的差役还允许你我出逃吗?更不要说我叶家三代打拼才挣得一方家业,我家祖坟八年前迁到了后山,若是北上便是抛弃父亲祖父曾祖父的打拼?”
“湘怡!”齐明骤然提高声量,“叶伯急火攻心,难道要他饱受牢狱之苦吗?债主明日便要堵门,衙役后日便要贴上封条!叶家的家业还不是付之一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北上重新来过,靠着你我的制茶本领害怕不能东山再起?”
叶湘怡咬唇不语,若是可以她又怎么不想逃走?
可是,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叶湘怡掏出怀中收起的查封令,递给齐明。
“官府已经查封叶宅,我逃不了。”
“那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叶伯病入膏肓,亲眼看你入狱?”
叶湘怡苦笑一声,刚想解释,裴俞风的声音却比她更快一步传来。
“我倒是不知,你是哪位?”
侧目过去,正是裴俞风带着夏禾回来。
男人的声音低沉,一双墨色双眸打量眼前二人,又问上了一句:“竟对我的泰山大人和未过门的妻子如此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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