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身着一袭青布直裰,虽有些旧了,但却洗得十分干净。青布直裰下摆已被雨水浸透,左手提着个青布包袱,雨水顺着伞沿滑落,打湿了他的肩膀。
定睛一瞧,不是旁人,正是齐明撑着油纸伞踏进院来。
“齐明!你回来了?!爹爹,齐明回来了!”叶湘怡惊叫一声,眼中满是惊喜。
“世伯,抓了药来。”齐明将包袱递放下,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却难掩眼中的关切。
叶父大喜过望,竟生出一些精气神,她攥住齐明手腕:“好孩子,好孩子你回来了……你去那茶园看过没,茶园如何了?”
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晃出细碎声响。
他望着跪在塌前的叶湘怡,那袭淡蓝色襦裙此刻黯淡无光,腰间银丝绦带被绞得起了褶皱,十分糟糕。
“日月兼程总算是赶了回来。”齐明撩袍跪下,青砖寒意透过膝头直往上蹿,“原是去潭州收利钱,谁料想家中竟出了这般天大的事。”
他低头瞥见叶老爷半倚,鬓角霜白如雪,浑浊眼珠里映着案头将熄的烛火,喉头不禁泛起酸涩。
叶湘怡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鬓边珍珠步摇簌簌轻颤:“已经封了。”她声音轻得似要融进雨声里,“出事那日我便去茶园看过,那批茶饼……确是从咱们窖里出的。”
忽地一阵疾风卷着芭蕉叶扑在窗棂上,她望着父亲骤然佝偻的脊背,后半句话便哽在了喉间。
齐明自怀中摸出两张泛黄的银票,油墨印痕被雨水洇得模糊:“潭州店面亏空三载有余,听闻家中变故,掌柜的连夜将账上银钱换了银票。”他指尖摩挲着票面裂痕,“这五百两……”
叶湘怡眼圈又红起来,茶园出事,平日里来往行走的商家朋友都退避三舍,登门都困难,更不要说让她借得三十万两现银。
雨幕愈发浓稠,檐角滴水连成银线。
齐明望着叶老爷剧烈起伏的胸膛,忽地凑在叶湘怡耳畔压低声音:“趁官府尚未查封宅院,当速将细软变卖。湖州有我故交……”
“逃?”叶湘怡猛然起身,声音压抑咬牙切齿低声呵斥。只是裙裾扫翻案上茶盏,碧色茶汤在青砖上蜿蜒如蛇,“齐明,叶家三代打拼才挣得一方茶山,更不要说我家祖坟还在后头,你便让我弃了祖宗基业?”
"湘怡!"齐明骤然提高声量,“债主明日便要堵门,衙役后日便要贴上封条!叶伯这身子骨孱弱至此,不是逞强的时候!”
话音未落,堂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原本去请大夫的春桃踉跄着扑进门来,发髻散了大半:“小姐!裴、裴俞风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烛火猛地爆出个灯花,叶湘怡望着案上未还未落笔的宣纸,指尖深深陷进皮肉中。
她心头忽地一悸,未及细思,那道玄色身影已如山岳般压过门槛。
裴俞风身着云纹缎面直身,肩头雨水未晞,墨发以玉冠束起,更添几分清贵,虽浑身湿漉,却无半分狼狈之态。
他身后,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夫恭谨跟随,再后是两名小厮,抬着一只描金红木箱,箱上雕着富贵牡丹,华丽非凡。
“岳丈。”裴俞风拱手行礼,声音沉静如水,一双墨色双眸却不经意间扫过站在一侧的叶湘怡,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齐明闻言,眉头紧锁,霍然起身,扬声道:“岳丈?这是何意?”
裴俞风唇角微扬,带着几分戏谑:“你又是哪位?”
齐明挺身而出,挡在叶湘怡身前,神色坚毅:“叶湘怡的……”
叶湘怡轻扯齐明袖角,声音细若蚊蚋:“我有事与裴少主商议,去去便回。”
言罢,她带裴俞风步入偏厅,掌心已沁出细密汗珠,心中如鼓点般急促。
偏厅内,烛火摇曳,裴俞风示意小厮开箱,雪亮官银整齐码放,银光闪烁,刺得人眼生疼。
“纹银千两,可解叶家燃眉之急。”裴俞风的声音在静谧的偏厅内回响。
叶湘怡盯着银光,喉头发紧,心中五味杂陈。
裴俞风目光灼灼,继续道:“便如小姐信上所言,小姐带着叶家普洱秘方,嫁入裴家,我替小姐解此困局。”
“不过……”他浅笑,笑容中带着几分算计,“叶家三成茶园营收,作为嫁妆入我裴家之门。”
叶湘怡耳畔嗡鸣,心中一片凄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三日前,叶家突遭变故,她四处奔走,求助无门,在王家门口遇见裴俞风时,便已知会有今日之果。
裴俞风逼近一步,声音低沉而有力:“叶家危如累卵,我可向官府作保,亦可动用茶引平息各府怒火,更能查出真凶。”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只要小姐点头。”
叶湘怡脊背抵上冰凉的青砖墙,紧紧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血腥味,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窗外骤雨如注,敲打着窗棂,叶湘怡眼前一阵发黑,心中如刀割般疼痛。
“明日一早便来回话。”裴俞风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过时不候。”
话音未落,裴俞风的手已抬了起来,叶湘怡心中一惊,忙侧身躲避。
却见裴俞风大掌停靠在叶湘怡脸颊处,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只纯金发簪,簪头凤凰栩栩如生,正是叶湘怡交给春桃的那一只。
“既是母亲留下的嫁妆,收好便是。”裴俞风的声音温柔而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更何况你我二人不日便要成婚。”
叶湘怡咬唇应道:“好。”声音细若游丝。
一行人浩荡而来,又浩荡而去,只留下叶湘怡一人站在偏厅内,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正厅,齐明急迎上来,眼中满是关切:“他说什么?”
叶湘怡望着父亲希冀的眼神,轻声道:“愿借银两,但要分去茶园三成营收。”
叶老爷闻言,眼中迸出亮光:“当真?”
“还要……”叶湘怡喉头滚动,艰难地说出,“女儿嫁他。”
厅内顿时一片死寂。
齐明突然一拳砸在案几上,怒道:“趁人之危的小人!湘怡,我们按原计北上吧。”
“什么?”叶老爷急问,眼中满是疑惑。
齐明语塞,叶湘怡苦笑一声,解释道:“齐明要我们变卖祖产北上。”
叶老爷闻言,剧烈摇头,老泪纵横:“使不得!祖宗基业岂可轻弃!”
“世伯!”齐明急红了眼,“您要湘怡为个茶园赔上一生?”
叶父闻言,更是老泪纵横,半晌无言。
叶湘怡扶住父亲,心中一片凄凉:“爹爹且好好休息,容女儿……再想想。”
是夜,叶湘怡枯坐窗前,听雨打芭蕉到天明。
心中忆起幼时随父亲采茶,母亲教她辨香,齐明手把手教她炒青的情景,泪水不禁悄然滑落。
时间紧迫,当日既已作抉择,眼下便别无选择。
晨光渐亮,她恍然察觉已然枯坐一夜。揉揉泛青的眼角,摘下腰间与齐明定亲时收下的鸳鸯玉佩,心中一片决绝。
清晨露重,她独自来到齐明居住的西侧厢房。
齐明正在收拾书箱,见她入门,手中《茶经》啪地落地,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
“定了?”他嗓音嘶哑,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叶湘怡递出玉佩,声音细若蚊蚋:“对不住。”
齐明不接玉佩,猛地捉住叶湘怡纤细的手腕,眼中燃起怒火:“我们逃吧,去闽北,去蜀中……天地之大,为何非要苦苦守着一座茶园?”
叶湘怡轻轻挣脱,声音坚定:“我不能弃父亲于绝境。”
“所以你选裴俞风?”齐明眼中怒火更盛,“可知他如何发家?逼死叔父,强占寡嫂田产!你以为他会善待你?不过是要图谋叶家茶园!你嫁他便是羊入虎穴!”
“够了。”叶湘怡截住话头,声音决绝,“我意已决,是我对你不住。但叶家遭难,我是叶家女儿,理应尽孝父亲膝前,承担责任。”
玉佩搁在案上清脆一响,转身时听见齐明嘶吼:“湘怡!”
天已大亮,裴俞风如约而至。
叶湘怡立在厅中,面色苍白却脊背挺直,如一朵在风雨中摇曳却仍坚持绽放的花朵。
“裴郎救急,理应感激不尽,然有三求,还盼应允。”叶湘怡的声音虽细却坚定。
裴俞风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请讲。”
“其一,茶园分利不分地,地契永属叶家。”
“可。”裴俞风应得干脆。
“其二,成婚后家父仍居祖宅,需延医问药。”
“应当。”裴俞风再次应允。
“其三……”叶湘怡深吸气,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还盼郎君早日查出真凶,还叶家一个清白。”
裴俞风仔细咀嚼“郎君”二字,声音放缓:“依你。”
他从怀中取出契约,叶湘怡执紫毫写下闺名。
最后一笔拖出颤抖的墨痕,仿佛将某样珍贵之物永远留在了纸上。
齐明闯进来时,正见这一幕。他劈手夺过契约,怒道:“湘怡!你可知签下这纸契约……你可知签下……便如卖身?!”
裴俞风眼眸微冷,上下扫视眼前身量弱不禁风的男子,眼露鄙夷:“慎言。”
“慎言?”齐明冷笑,“裴俞风,你趁火打劫,算什么君子!”
叶湘怡拉住齐明衣袖,声音中带着几分哀求:“别说了……”
齐明甩开她,展开手中包裹,细看是各式当票。
微风渐起,徐徐吹散,竟是齐明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屋藏书典当换来的现银当票。
他悲愤不已,直指裴俞风面门:“抢走叶家茶园,还困住湘怡一生,你怎的如此卑鄙?!”
“叶小姐。”裴俞风从容收好契约,并不看齐明一眼,“今晚过门。”
叶湘怡望着齐明赤红的双眼,嗓音艰涩:“好。”
齐明如遭雷击般僵住,紧紧抱住怀中当票,双目通红。忽而惨笑后退:“好!好得很!叶湘怡,但愿你永不后悔今日选择!”说罢扭头便走。
叶湘怡欲追,被裴俞风扣住手腕:“且由他去,茶师而已。”
“况且,叶小姐莫要忘了,”裴俞风指尖温度透过衣袖传来,“今日过后你便是我裴家新妇,你只需看我。”
说着,裴俞风伸手,动作轻柔地将叶湘怡的脸掰正,迫使其抬眸看他。
“三千两白银今晚送到,挽救叶家的其余银钱,还需小姐嫁入裴家亲自去库房清点。”
“来人,扶小姐回房休息。”裴俞风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叶湘怡心头突地一跳,不及细想,那道玄色身影已迈过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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