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凉亭中的酒宴已近尾声。
席间气氛热络,二嫂兴致勃勃,二哥从容应和。
叶湘怡也因找到了叶家茶叶的出路,而眉眼舒展。
唯有裴俞风,虽饮酒吃菜,却始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眉宇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茫然与无措,仿佛神思已飘向了别处。
酒壶见底,裴俞澜优雅的擦拭嘴角,目光转向裴俞风,语气温和:“俞风,为兄有些紧急事务,需即刻与你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就在这园中走走。”
他说着又朝叶湘怡微微颔首,带着歉意与尊重:“弟妹,恐怕要暂且将你家夫君借我一用了。”
叶湘怡自然明白他们兄弟有事要谈,连忙温顺应道:“二哥言重了,正事要紧。
一旁的二嫂却不乐意了,撅起嘴抱怨道:“不是说好,今日只是家宴。给你们接风放松吗?祖母都发话了,不许拿公务烦你们!你这刚坐下多久,凳子还没坐热呢,就又要谈事情!”
裴俞澜见状,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揽过白宝娇的肩,低声哄着,声音里带着宠溺:“娇娇,我这次回来,定然日日陪你。只是这几件事,实在紧要,需与俞风尽快定夺。我保证,今晚谈完便在无杂事打扰你我二人,可好?”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同暖风拂过耳畔。
白宝娇最是吃他这一套,脸上那点不满立刻烟消云散,转而催促道:“那你们快些去谈,我和弟妹先去院里赏月,可不许让我们等太久!”
“好,”裴俞澜含笑应下,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白宝娇这才转嗔为喜,亲热地挽起叶湘怡的手臂:“弟妹,走,我们去你院里,边吃茶果边等他们。今晚月色这么好,可不不能浪费了。”
叶湘怡笑着点头,任由二嫂拉着起身,并不回头看裴俞风。
待叶湘怡与白宝娇相携离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花园里,便只剩下兄弟二人。
裴俞风的目光却仍胶着在空无一人的小径尽头,背影在融融月色,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寂寥。
“何事?”他声音有些发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裴俞澜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走到裴俞风身侧,与他并肩望着那片被夜色笼罩的花木,沉默片刻才开口,问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一句:“俞风,你和二哥说实话,对叶家丫头,你是真心喜爱吗?”
裴俞风的身形骤然僵住,仿佛被无形的箭矢射中。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
夜风拂过,带着初夏花草的微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涩滞。
良久,裴俞澜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从喉间艰难的挤出五个字,低沉而清晰:“我心悦于她。”
“是吗?”裴俞澜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那她叶家遭难产业凋零,你真的...未曾插手分毫?”
“没有。”这次裴俞风回答的很快,带着一种被质疑的愠怒与斩钉截铁,“我还不至于那般下作。”
裴俞澜微微颔首,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但话语却未停,如同抽丝剥茧般将叶家的底细娓娓道来:
“叶家的情况我略有耳闻,他们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叶老爷在叶湘怡八岁那年,从外带回一个孤儿,便是齐明。两人青梅竹马,自小一同长大。叶老爷显然早有打算,他想让齐明入赘叶家。将来无论是女儿继承家业,齐明辅佐;还是齐明执掌茶山茶园,女儿主持内务,都能保叶家香火不绝、产业后继有人。”
“叶家前些年发展的顺风顺水,若非外力介入,二哥我实在想不出,有何缘由能让他们在朝夕之间败落至此。”裴俞澜的分析合情合理,目光如炬,落在裴俞风紧绷的侧脸上。
裴俞风沉默了片刻才缓声答道,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奈与并不光彩的坦然:“我...倒也没那么卑鄙,不曾出手打击。只是...在得知某些茶商有意向叶家发难时,未曾阻拦。甚至,还顺势让水更浑了些。我只是想让那些债主略微逼迫,在她最走投无路之时,让她不得不抓住我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裴俞澜了解自己的弟弟。
裴俞风或许会算计,但从不屑于说谎。
裴俞澜相信裴俞风确实没有主动去摧毁叶家。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更为直接,带着开解的意味:“俞风啊,二哥信你。但你可曾扪心自问,在决定娶她之时,心中就真无一丝利用之念?”
“用普洱开拓苏杭市场,是你我多年前便商讨过的策略。我此次南下开拓商路,首要便是去滇南联系那几家仅存的普洱茶商。你娶她,难道就全然没有借叶家普洱破局的想法?”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的刺中了裴俞风心中最隐秘也最不愿面对的角落。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底是挣扎后的坦诚:“若说我全然没有借此破局之念,那是撒谎。但,二哥,”
裴俞风猛的转头看向裴俞澜,眼神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对她的喜爱也是真的!绝无虚假!”
裴俞澜看着他眼中交织的情意与痛苦,抬手重重拍了拍裴俞风的肩膀,语重心长:“俞风,你要知道,真心难得,又是最为脆弱。一旦掺杂了算计,哪怕只有一丝,裂痕便已种下。若他日,弟妹知晓她叶家的走投无路,亦有你推波助澜之功......你让他情何以堪?他又会如何看你?”
“事急从权!”裴俞风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强词夺理,“当时那般情形,若非我出手,她或许已被官府依律处置。”
他低下头,声音萧瑟:“更何况,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仪的女子嫁给旁人吗?”
裴俞澜被他这么蛮横的逻辑气笑了,忍不住吐槽道:“弟妹她爹可没想让她嫁人,分明是让齐明入赘。再说了,你可想过,等你那位躺在病榻上的岳父大人醒过来,发现自己千娇万宠的宝贝闺女嫁的,并非是被他早早选定、知根知底的齐明,而是你这位趁火打劫的裴大会长。他又会做何感想,会说些什么?”
裴俞风被自家二哥这番毫不留情的剖析,气的脸色铁青,一时语塞。
他猛的甩了甩袖子,像是要将这些烦心事都甩开,怒气冲冲的回怼道:“你还来说我?!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若是让二嫂知道你这副温润儒雅、光风霁月的模样,不过是迷惑她的表象,内里其实是个腹黑嘴欠、一肚子算计的家伙,你当初吸引她,靠的就是这番精心伪装......你该如何?!”
裴俞风以为这反击能戳到自家二哥的痛处。
却见裴俞澜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从容的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姿态依旧优雅无双。
只是,他抬起眼看向裴俞风时,那眼神里的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事的凉薄,话语也毒了许多:“至少,我有媳妇。而且,我还清楚的知道我媳妇喜欢我什么样子!并且能一直装到她心甘情愿,死心塌地。”
裴俞澜微微一笑,补充道:“你呢?”
“你——!”裴俞风被这精准很辣的一击噎得差点背过气去,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再也待不下去,猛的拂袖,转身便走。
只留下一个气急败坏的背影,很快融入夜色。
凉亭内,裴俞澜独自一人,慢条斯理的站起身,动作优雅的抚平了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他端起石桌上那杯早已凉透了的茶,指尖微晃,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很快便收敛无踪。
当裴俞澜再次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那副无可挑剔、温柔谦和的如玉君子般的笑容。
仿佛刚才,那个言语犀利,腹黑毒舌的人从未存在。
他整理好心情,步履从容的朝着清晖院的方向走去,准备去接回他那个或许正等的有些不耐烦的小祖宗。
月色依旧温柔,映照花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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