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初亮。
裴家专设的制茶工坊便已收拾齐整。
叶湘怡一身利落的打扮,长发挽起,静候五位老师傅的到来。
裴俞风亲自将她送至工坊,来的五人确如他所言,皆事发间染霜、在裴家忙碌了半辈子的老师傅,资历深厚,便是裴俞风见了,也需客气的称一句“老师傅”
裴俞风因要与峤州几位重要茶商敲定茶会问题,无法久留。
他将叶湘怡带到准备好的灶台前,对五位老师傅郑重道:“叶家普洱茶一道技艺精湛,今日便让几位老师傅,仔细跟着学习这普洱的炒青技巧,务必掌握要领。”
他又留下自己另一名贴身小厮破雾,在一旁听用,这才匆匆离去。
裴俞风一走,工坊内的气氛便微妙起来。
这五位老师傅技艺自不必说,论资排辈在裴家工人们里地位也是超然。
眼见要跟着的,竟是个年纪尚小,看着便娇滴滴的小夫人,心中难免存了几分轻视与不以为然。
虽有家主吩咐,但那点倚老卖老的心思,终究是压迫了最初的恭敬。
叶湘怡并不怯场,站定后便开始示范讲解。
她一边将待炒的普洱茶青,放入预热好的铁锅中,一边清晰地说道:“普洱茶炒青,需掌握三大核心:火候控制、翻炒手法与时间管理。尤其在火候上,前期需用中大火,快速将锅温提升至七八成油温的热度,使茶叶快速均匀的失水,钝化活性......”
她讲解细致,动作流畅。
然而,底下五位老师傅中,只有一位姓赵的师傅听的格外认真。
眼神紧随他的动作,不时默默点头。
其余四位或抱臂旁观,或面无表情,眼神交流间带着几分不以为意,并无动手尝试的意思。
叶湘怡停下动作看向他们,问道:“几位老师傅,何不亲自操作一试?光看,怕是难以体会其中关窍。”
那领头的、姓钱的老师傅,闻言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明显的倨傲:“夫人,非是老朽们托大。实在是,我们几个制茶的年头,怕是比夫人的岁数还长。这火候掌控之道,乃是基础中的基础,如何需要...”
一个小姑娘来教。
还未说完,但意思明显。
旁边一位姓孙的师傅,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更是傲然:“不错,裴家茶业遍布南北,绿、白、黄、红、黑,何种茶叶我们没炒制过?这炒青之理,万变不离其宗。”
叶湘怡并不动怒,只平静反问:“那,诸位老师傅,可曾亲手炒制过普洱茶?”
几人话语一滞。
钱师傅顿了顿,道:“普洱,裴家主营并非此道,一直未曾引种,我等自然未曾炒过。”
他话锋一转,竟然带上几分讥讽:“说起来,听闻叶家族此前不也因普洱销量不佳,才想着买下茶山,改拓绿茶生意吗?这才惹出了后来那档子......”
他话未说尽,但意在指出之前的毒茶事件,意图打压叶湘怡的气焰。
叶湘怡放下手中竹铲,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的凝视着钱师傅,并未被他的话语带偏,反而抓住核心问道:“既然诸位承认未曾炒制过普洱茶,为何不愿放下成见,虚心学习呢?既然俞风...”
她停顿片刻,依旧觉得当中这样喊出裴俞风的名字,是一件脸红心跳的事。
但当下,需要她搬出裴俞风来。
叶湘怡继续道:“俞风他让几位,跟我学习普洱炒青,自然有他的道理,亦是为了裴家日后茶业拓展考量。”
几位老师傅见叶湘怡非但不怯,反而抬出家主来,心下更是不服。
其中一位性子较急的李师傅当即站出来,反唇相讥:“夫人莫非以为,只会一个普洱茶炒青,便能在我们几个老家伙面前,鲁班门前弄大斧——卖弄本领了不成?这炒清的根本......”
“那依几位老师傅之见,”叶湘怡不等他说完,便朗声打断,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要如何,才肯心甘情愿的跟我学习这普洱炒青之术?”
钱师傅与其他几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昂首道:“既然说炒青技术,我们五人,恰好每人最擅长一类,绿、白、黄、红、黑,皆有专精。不如这样,夫人可从我五人中,任意挑选三人,比试炒制他们各自最擅长的茶叶种类。若三人中有两人炒出的茶青,品质、技艺不及夫人,那我等便心服口服,从此,对夫人的教导绝无二话,认真研习。”
此言一出,旁边认真听讲的赵师傅眉头微皱,觉得此举有些过分。
叶湘怡却轻轻笑了,她环视五位老师傅,声音清晰而从容:“不必如此麻烦。既然五位老师傅各自擅长一道,若我只选三人,无论选了谁,那未被选中的,见同伴惜败于我,心中难免不服,以为我专挑软柿子捏,或是侥幸胜之。”
她顿了顿,在五位老师傅惊愕的目光中,一字一句道:“不如,就请五位老师傅,依次出手,将你们最擅长的五类茶青,都与我来比试一番。也好让你们输的心服口服,我赢得坦坦荡荡!”
“你!”钱师傅被叶湘怡这近乎狂妄的提议惊得瞪大了眼睛,气得胡子微颤,“好大的口气!”
工坊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哦?是什么事,让钱师傅发这么大火?又是什么人,口气如此之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裴家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正含笑望着屋内。
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裴老夫人的突然到来,让原本有些喧杂的工坊内,瞬间鸦雀无声。
屋内,众人无论是心存傲气的老师傅,还是镇定自若的叶湘怡,皆是一惊,随即,纷纷躬身行礼,给老夫人请安。
那四位原本气焰颇高的老师傅,此刻在陪老夫人面前,顿时收敛了神色,变得恭敬,甚至有些局促,欺软怕硬的本性显露无疑。
众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还是那位一直认真听讲的赵师傅反应最快。
他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老夫人话,并非什么大事,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在正式跟随...跟随夫人学习普洱炒青之前,想着先与夫人切磋一下炒茶技艺。互相学习,也好...更快领会普洱炒青的精髓。”
他这话说的圆滑,既没指明四位同僚倚老卖老,也略去了叶湘怡方才那“以一敌五”的惊人言论,将冲突,淡化为技艺交流。
四位师傅闻言,皆向赵师傅投去感激的一暼。
然而,裴老夫人那历经风霜却依旧清明的眼睛,在众人面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叶湘怡身上。
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哦?可我方才在门外,似乎听得真切,是我这孙媳妇说要一个对五个,以免有人输了,其他没被选上的心中不服。”
她微微侧目,看向四位老师傅,“是也不是?”
叶湘怡刚想开口解释,却见裴老夫人脸色一沉,虽未提高声调,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已让工坊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哼,好大的口气!我裴家这五位老师傅,哪个不是专注此道数十载、各有绝技在手?你入门不久,便如此不将我裴家积年的老师傅放在眼里,方才,是觉得我裴家无人了吗?未免太过狂妄!”
此言一出,几位老师傅心中暗喜。
叶湘怡此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惹怒了老夫人,老夫人这是亲自来给他们撑腰,杀杀这位新妇的锐气了!
赵师傅面上也露出一丝担忧。
裴老夫人却不理会众人心思,径直吩咐身后的丫鬟:“去给我搬把椅子来,再让人,将库房里近日晾晒好的绿茶、白茶、黄茶、红茶、黑茶各取两份品质上乘的茶青过来,要快。”
丫鬟领命而去,很快搬来一把太师椅,请老夫人坐下。
又有仆役捧着十份分别标记好的茶青,鱼贯而入,整齐摆放在备好的灶台旁。
裴老夫人端坐椅上,双手交叠置于膝,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看向叶湘怡。缓缓道:
“今日,老身便亲自做个裁判。倒要看看,我孙儿千挑万选娶回来的夫人,方才夸下那般海口,究竟身负和等惊人的技艺,又待如何收场。”
几位老师傅见老夫人如此架势,更是确信她是来镇场子、看叶湘怡出丑的。
一个个顿时如同打了鸡血,腰杆挺得笔直,脸上重现傲然之色,摩拳擦掌,准备在老夫人面前好好露一手。
也让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夫人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们定要赢得漂亮,赢的这狂妄的少夫人,无地自容。
工坊内火光悦动,茶香未起,战意已浓。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场突如其来、关乎技术与尊严的比试拉开序幕。
裴老夫人端坐上手,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比试正式开始。
最先上前的,竟然是那位一直较为沉默的赵师傅。
他朝裴老夫人和叶湘怡分别拱了拱手,声音沉稳:“老夫人,夫人,老朽赵全,在裴家工坊侍弄茶叶,已有三十三个年头。绿茶一道,炒青,烘青,晒青,蒸青,不敢说精通,也都上手操练过无数回。按说滇青,是以晒青为佳,但今日既然是比试炒青技艺,老朽便与夫人切磋这炒青枝法。”
他走到一口光亮的铁锅前,神色一肃,俨然一派老师傅气度。
旁边观战的钱师傅适时开口,既是向老妇人解释,也带着几分炫耀:“老夫人您瞧,赵师傅这‘杀头青’的功夫是几十年的火候。需将铁锅烧至微微见红,手感灼热方可投入茶青。”
只见赵师傅手法老辣,一把绿茶投入锅中,瞬间腾起一股带着青草气息的白烟。
他双手迅速探入,采用典型的“滚动抖炒”之法,手臂带动手腕,让茶叶在高温锅中不断翻滚、抛起、散落、嗤嗤作响。
他解释道:“如此,可使鲜叶温度快速升至约九成油温,持续约半柱香的时间,至叶色转为暗绿,叶梗柔软而折不断,手捏略感沾手,这‘头青’便算杀好了。”
他动作迅捷而富有节奏,显然极其熟练。
杀青叶出锅后迅速摊凉,不待待冷,便进行初揉。
双手拢住茶叶,或搓或团,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茶叶已初步成条,表面泛起滑腻光泽。
赵师傅将其归置好,道:“此乃初揉,待其回软,还需进行复炒,又叫‘杀二青’,紧接着复揉,乃至‘杀三青’,方算功成。”
轮到叶湘怡,众人的目光都带上了审视与好奇。
只见她并未直接用手,而是先取了一杆细竹枝扎成、柄长头轻的精巧小扫帚,又将铁锅略微倾斜放置。
钱师傅冷哼一句:“娇弱!”
叶湘怡不和他争辩,只是取了少量茶青入锅,手腕轻旋,用那扫帚苗匀速转动、搅动锅中的茶叶。
动作不急不徐,与赵师傅那迅猛的“滚动抖炒”截然不同。
钱师傅等人眼中不由露出轻蔑,觉得这简直是儿戏。
然而,是湘怡神色专注,丝毫不受干扰。
她耐心等待了片刻,凭借声音与气味判断锅温与茶叶状态。
待温度恰到好处时,她终于放下了扫帚,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入了依旧滚烫的铁锅之中!
“抖、搭、拓、捺、推......”
她唇间低念手法要诀,一双巧手如同穿花蝴蝶,又似抚琴弄弦,在茶叶间灵巧翻飞。
各种手法穿插进行,流畅而优雅,仿佛不是在从事粗重的炒茶劳作,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妙的艺术创作。
高温不可避免的烫红了她的指尖手掌,翠绿的茶汁也沾染上来,她却恍若未觉。
一边炒制,她还能分心解说,声音清晰平稳:“此批绿茶,芽叶细嫩,带有明显豆香。青锅炒制,需多以‘搭’‘拓’‘推’的手法定型。‘搭’也就是手掌平贴茶叶、顺势带动,‘拓’是指手背弓起、向外推送,‘推’则是掌心发力、向前推进。这样才能保其翠绿,扬起香气,同时避免力度过重损伤芽毫。”
说完,她手腕一抖,一锅色泽翠绿、条索紧结、香气清鲜的茶青便利落出锅,摊于竹匾之上。
与赵师傅那暗绿沾手的“头青”状态截然不同,她这一锅茶青,已然具备了近乎完成的优美形态和清雅香气。
叶湘怡用布擦了擦手,看向面露敬意的赵师傅与其他几位老师傅,最后目光落在裴老夫人身上,从容不迫道:“青锅已完成,辉锅之前,须得‘回潮’,茶叶需要摊平静制约半个时辰,让其叶梗叶脉中的水分重新分布至叶面,方能进行下一步的辉锅定型。在这期间,”她的目光扫向剩下的四位老师傅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湘怡可继续与下四位老师傅进行比试。”
工坊内一片寂静,唯有残留的茶香与灶火的余温在空气中弥漫。
赵师傅看着自己那尚需数道工序的茶青,又看了看叶湘怡的,脸色变了几遭,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
他默默退到了一旁,而其余几位老师傅,脸上轻蔑之色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茶叶按照制作工艺来分是分成六大种,绿白黄乌龙红黑,把花茶算进去就是七种。
乌龙茶别称青茶。
普洱生茶是绿茶,起源很早,最早可以追溯到周朝。
普洱熟茶按照工艺属于黑茶,是建国后才最终确定的工艺。
(介于本文是架空文,所以把普洱熟茶拿出来,并且各种茶叶的实际诞生时间也是完全按照架空来算的,个人知识水平欠缺,再次抱歉)
这两章的斗茶环节去掉了乌龙茶,但乌龙茶确实是一大种类,所以就在作话加上了[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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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对五以技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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