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上前的是孙师傅,他面色比之前凝重了几分,显然叶湘怡在绿茶上的表现,已让他收起了大半轻视。
他朝裴老夫人和叶湘怡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带着刻意强调的自信:“老夫人,夫人,老朽孙旺年,轻时曾在闽北一带学艺多年,最擅长的便是这红茶制作,今日便与夫人比一比这红茶制作中关键的‘过红锅’。”
他走到一口烧的发红的铁锅前,示意助手将一桶已经发酵完成的红茶叶片倒入锅中,只见他双手各持一把小铲,动作迅猛如风,快速的在锅中翻炒,铁铲与锅底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茶叶在高温下迅速卷曲、变色。
他解释道:“红茶过红锅,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待叶片受热变软,失了刚性,便需立刻起锅,否则易生焦糊之气。”
他的动作确实极快,不过片刻,见叶片已软,便迅速将茶叶铲出摊晾,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显示出深厚的经验。
轮到叶湘怡,她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先走到准备给她使用的、同样发酵好的红茶叶前,俯身轻轻嗅了嗅。
随即,微微蹙眉,轻声感叹了一句:“这发酵...火候尚欠一分。”
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旁边几位密切关注她的老师傅耳中。
其中一位,负责叶会红茶发酵的师傅,下意识也凑近闻了闻。
随即脸色微变,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默默退后了一步,眼神却已带上了叹服。
叶湘怡不再多言,她并未使用孙师傅那样的双铲,而是吩咐道:“取松木来,要明火加热。”
松木燃起,火焰稳定而热烈。
叶湘怡将铸铁锅架在上面,耐心等待,直到锅面被烧的呈现一种均匀的暗红色,手离得老远叶能感受到那种灼人的热。
她取了一小撮茶青,试探性地撒入锅中,立刻响起一阵清脆的“噼啪”爆响。
“就是此刻。”她目光一凝,毫不犹豫的将适量发酵叶片投入锅中。
也不娇柔,直接伸出那双已然微红的手,徒手探入高温的锅中进行快速翻抖!
叶湘怡的动作并非孙师傅那般纯粹的猛炒,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确保每一片茶叶都能与滚烫的锅面充分均匀的接触。
热浪扑面,她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手上的动作却稳定依旧。
片刻之后,眼见锅中叶色,由发酵后的红褐迅速转为乌润暗沉,叶片紧紧卷曲,一股浓郁、甜醇的茶香猛的扬起,她立刻手腕一沉,迅速将茶叶全部抄出锅外,摊放在竹扁上。
整个过程对火候的把握、时机的判断,堪称精准到了极致。
她轻轻舒了口气,一边用布巾擦拭手上沾染的茶渍与高温留下的红痕,一边清晰的说道:“过红锅虽是小种红茶的典型工艺,但要想茶香高扬浓郁,关键在于发酵后的干燥是否到位。毛火与足火两道工序,彻底去除茶叶多余水分,是决定过红锅成败的基础。而过红锅本身,温度需稳定在铁锅暗红的程度,过高则焦,过低则香闷。这火候的控制则全凭眼力与手感,经验稍欠,便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说着,叶湘怡并未停歇,而是迅速将出锅的茶叶稍作摊晾,便趁热进行复揉,双手轻揉而有力的搓揉,持续约半柱香的时间,使茶叶条索愈发简洁乌润。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头看向脸色已然有些发白的孙师傅,语气平和的问道:“孙师傅,湘怡所言所行,可还妥当?若有谬误,还请师傅指正。”
孙师傅嘴唇哆嗦了几下,看着叶湘怡那锅香气、色泽、条索都明显胜他一筹的红茶,又想起他之前精准判断出发酵不足的眼力,脸上阵红阵白,最终所有的倨傲都化为了颓然。
他朝着叶湘怡深深鞠躬,声音干涩:“夫人...技艺精湛,眼力过人!老朽...服了!愿随夫人认真学习普洱炒青手艺,绝无二话。”
工坊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另外三位尚未比试的老师傅,脸上已再无丝毫轻视,只剩下震惊与凝重。
就在这时,端坐上首的裴老夫人忽然扬声,语气听不出喜怒:“好啊,我裴家...真是养了几个‘好’师傅!”
她话音未落,工坊门口光线一暗,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意快步闯入,正是去而复返的裴俞风。
裴俞风他显然是听到了风声,匆忙赶回,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工坊内的情形——五位老师傅神色各异,祖母端坐上位,而他的夫人,正站在那里,一双小手通红,额发濡湿,显然刚经历了一场劳心劳力的比试。
裴俞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气压骤低。
他快步走到叶湘怡身边,不由分说的将她护在身后,锐利如刀的目光直刺向那几位年长的师傅,声音冷得如同结了冰:“怎么回事?我念你们技术过硬,为裴家操劳多年,才特意请夫人将他叶家不传之秘倾囊相授!你们便是如此,倚老卖老,合伙来欺负我夫人的?”
“家主息怒!”几位老师傅被他凌厉的气势所慑,又见老夫人面色不明,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噗通”几声接连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敢!我等不敢啊!”
然而,裴老夫人却在上头发话了,她看着护犊心切的孙子,语气平稳但威严:“风儿,你着什么急?”
她目光转向被裴俞风护在身后的叶湘怡,缓缓道:“这切磋,是你媳妇自己主动应下的。她若真有能耐,自然能以技服人,何需你来替她以势压人?”
话锋随即一转,带着一丝冷冽扫过跪地的师傅:“但我陪家,也从不养无用闲人!若是我这孙媳妇能力不济,自然不配为师,传出去也是笑话。可若是你们几位积年的老师傅,联起手来,竟都比不过一个小女娃...”
裴老夫人顿了顿,未尽之语,如同重锤敲在几位老师傅心上。
“那岂不是白吃了裴家这么多年的薪酬,枉担了这‘老师傅’的名头?”
“祖母!”裴俞风眉头紧锁,还想争辩。
裴老夫人却直接抬手打断了他,不容置疑地道:“继续。不是还有三位师傅吗?老身今日,便要看看最终结果。”
裴老夫人的目光重新落回场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与期待。
领头的钱师傅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
他毕竟是五人中的主心骨,此刻虽心中已无轻视,却也不愿轻易认输。
他朝裴老夫人和叶湘怡拱了拱手,声音恢复了部分沉稳:“老夫人,夫人,老朽钱德厚,楚地人士,经营黄茶一道近四十载。今日,便与夫人切磋这黄茶制作。”
叶湘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肯定。她微微颔首:“楚地确实是黄茶故乡,尤以小黄茶最为出众。裴家能请得钱师傅这搬专精此道的人才,实乃有心。如今精通小黄茶者日稀,钱师傅能坚守此道,湘怡敬佩。”
这番话,既点明了钱师傅的来历与专长,也表达了尊重,姿态不卑不亢。
钱师傅听她如此了解自己家乡的茶,面色稍缓,走到灶台前,准备开始。
他将铁锅加热至微微泛红,手法老道地开始翻场。
同时,刻意控制着手与锅底约一尺二的距离,感受锅面温度,依靠稳定的高温,快速驱赶着茶叶中的水分。
只见他手臂挥动,沿着同一方向轻快而连贯地翻动茶叶。
动作流畅,尽量避免重力摩擦,损伤娇嫩的芽叶。
他一边操作一边解释:“黄茶杀青,铁锅需稳。翻炒约半盏茶的功夫,至芽叶微软、青草气尽去、本香显露,方为恰到好处。”
杀青完毕,钱师傅并未停手,而是立刻降低锅温,进行关键的“闷黄”处理。
他颇为自得的解释道:“此乃我家乡,君山银针独有‘包闷’之法,能借余热与水汽,进一步催化茶叶黄变,形成其独特的‘熟香’和醇和的口感。”
轮到叶湘怡。
她并未立刻开火,而是先仔细观察了准备好的黄茶茶青,有拈起几根放在鼻尖轻嗅。
随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意外的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挖取一点洁白的蜡块,均匀的涂抹在冰冷的锅壁之上。
众人揭露不解之色。
做完这一切,叶湘怡这才起火,解释道:“黄茶杀青,锅温须比绿茶更低,一般控制在五成油温的热度便好。且火温需先高后低,逐步降至近乎滚水的温度。”
她等待锅温升高,那层白蜡受热化作青烟散去,锅壁光滑锃亮,才将茶青投入锅中。
“黄茶杀青,讲究‘多闷少抖’。”她一边操作一边清晰地说道:“需借此造成锅内高温湿热的情形,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发茶叶自身的芬芳香气,这对其后独特的‘闷黄’发酵至关重要。”
叶湘怡的手法与钱师傅的轻快翻炒不同,更注重“闷”和“抖”的结合。
只见她手腕时而上扬,让茶叶均匀受热透气;时而迅速覆盖,利用锅的余热与水汽将其“闷”住。
其间穿插着使“压”、“抓”、“撒”三中手法,循环进行,有条不紊。
翻炒片刻后,锅中叶色逐渐由鲜绿转为暗绿微黄,那股青涩气味彻底消失,一股清甜中带着糯香的独特香气缓缓释放出来。
就在这时,叶湘怡忽然抬头,看向面色凝重的钱师傅,精准问道:“钱师傅技艺纯熟,深谙君山银针的制作精髓。君山银针雅称‘金镶玉’,型如其名,芽头茁壮,紧实挺直,满披白毫,的确是黄茶翘楚。”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双方锅中的茶青上:“但钱师傅在炒制之前,或许未曾仔细辨认此批茶青的具体形态?您看,这供你我二人比试的黄芽茶,虽同属顶级,但其行略显扁平匀整,与君山银针的‘细紧如针’在外观上有所区别。若湘怡没有看错,此乃蒙顶黄芽,并非君山银针。二者虽同为黄芽茶,但在某些细节火候与做行手法的拿捏上,仍有微妙的差异。”
钱师傅闻言,浑身猛的一震,急忙凑近自己锅中和叶湘怡锅旁的茶篓,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
果然!那茶叶形态虽也是芽头,却并非君山银针那般□□如针,而是更显圆扁匀整,正是蒙顶黄芽的特征!
他方才求胜心切,只道是黄芽茶,便按自己最熟悉的君山银针之法操作,竟未察觉这关键区别!
此刻叶湘怡已然完成杀青,将茶叶出锅,同样进行闷包处理。
她这锅蒙顶黄芽,色泽黄绿明亮,香气清甜悠长,形态完美,契合茶品特征。
钱师傅看着自己那锅因手法略有偏差而稍显“用力过猛”的茶叶,再回想起叶湘怡从一开始辨认茶叶、涂蜡控温,到精准运用蒙顶黄芽的“抖闷结合”的手法......每一步都体现出远超于他的细致、博学与精准掌控。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变成一片灰败。
他后退一步,朝着叶相宜深揖到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与叹服:“夫人慧眼如炬,学识渊博,老朽......心服口服!之前多有得罪,望夫人海涵!从今往后,钱德厚定当潜心跟随夫人学习,绝无二心!”
至此,五位老师傅已败其三,皆是被叶湘怡在各自最擅长的领域,以无可争议的实力折服。
工坊内一片寂静。
剩下的两位师傅面面相觑,已然没了丝毫鄙视的勇气。
裴老夫人端坐椅上,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裴俞风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看着场中那道从容自若的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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