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婶，这是三婶。”裴俞风拉起跪在地上的叶湘怡，一一见礼。

圆脸妇人与高瘦妇人面色和善不少。

此时一位年轻妇人抱着个两三岁的奶娃娃走了进来，见屋内沉闷的氛围左右端详道：“这是怎么了？怎么闷着不说话？岁岁来给曾祖母请安咯！”

小奶团子咯咯笑着，朝着裴老太太挥动着白嫩的小手。

二婶母朝着年轻妇人摆摆手，示意她把孩子交给自己照顾。

年轻的妇人放下小奶娃娃，四下环顾一周这才看清站在裴俞风身后的叶湘怡，大眼睛一转道：“当日新婚，俞风宝贝得紧，我都没看上一眼，现下能看到了才知道弟媳是当真好看，这小模样标志得紧。祖母瞧瞧，这模样这身段，与三弟站在一起，真真是一对璧人，怨不得俞风看得跟眼珠子一般要紧。”

年轻妇人言辞爽快，逗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气氛一时其乐融融。

裴俞风介绍道：“这位是二房表哥的夫人，你喊嫂嫂就行。”

叶湘怡福身行礼：“二嫂嫂。”

见众人没事，叶湘怡正想找个理由脱身，却听见在一旁的裴俞风道：“祖母若是没旁的事，孙儿带孙媳妇先退下了。”

“哼。”老夫人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裴俞风自然地牵起叶湘怡的手，走出堂屋。待到走远了，才松开。

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叶湘怡思绪万千，摸不清裴俞风是何用意。

“你——”裴俞风脚步顿住，回头看她。

一身淡粉长裙衬托着叶湘怡绝美的容貌，像是初春绽放的桃花。但眉眼间又带着浓重愁容，让他不忍再说什么重话。

停顿半晌，他安慰道：“你在家里晕倒了，我让王管家在那边照看着。既然醒了便和我一同过去看看，生死有命，你且看开些，岳丈大人在天有灵也不会想让自己的女儿悲痛万分。”

说完，裴俞风咳嗽一声。

叶湘怡福身，礼数周全淡淡道：“多谢夫君关怀。”

裴俞风墨色的瞳仁盯在叶湘怡脸上，目光落在她挽着的妇人发髻上，心中五味杂陈。

阳光穿过廊檐，在白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叶湘怡低下头，身体一阵脱力，巨大的悲痛和刚才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崩盘。

倒下的前一秒，叶湘怡听见裴俞风急切的呼喊：“湘怡！”

好累啊，她好想睡一觉。

叶湘怡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鼻端忽而萦绕起一缕甜丝丝的酒酿香。

似梦非真。

“我的小馋猫，再不起来，那汤圆可就要凉透了哟。”娘亲声音温温柔柔，宛如春日里和煦的风，轻轻拂过她的心田。一双纤细的手指，带着几分宠溺，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你爹捎信来说，这两日便要到家，听说这回从北边带了不少稀罕玩意儿回来呢。”

小湘怡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连鞋袜都顾不得穿，光着脚丫就往厨房奔去，边跑边喊：“我要吃两碗！”

“慢些跑，当心门槛！”娘亲在后头笑得开怀，却也不忘提醒。

话音未落，只见那圆滚滚的小姑娘一个踉跄，“哎哟”一声，绊在了门槛上，手中抱着的毛毡小兔也“滴溜溜”地滚出去老远。

这一幕在梦中竟也如此真切，看得她膝盖都隐隐作痛。

忽然，院门“吱呀”一声轻响，父亲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个灰扑扑的小影子。

“爹！”小湘怡欢呼一声，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猴子似的往父亲身上爬，既活泼又可爱。

叶老爷被闺女撞得后退两步，却也不恼，笑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就知道你这小馋猫要礼物，喏，东都的芝麻糖。”

娘亲追着出来，佯装生气地在叶湘怡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装作凶巴巴地斥责道：“多大了，还是这样毛手毛脚的。”

小湘怡却不怕，朝着母亲扮了个鬼脸，一边撒娇一边急吼吼地拆开油纸，塞进嘴巴一块麻糖，甜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绽放。

“好甜！”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却被甜的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父亲身后那个瘦高的“小乞丐”正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糖。

“这是谁？”小湘怡糖也不吃了，从父亲怀里溜下来，绕着男孩转了两圈，仔细打量。

男孩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整个人瘦瘦高高，眼窝深陷，显得格外憔悴。

“他叫齐明。”叶老爷揉了揉闺女的小揪揪，笑道：“北边战乱不断，又遇荒年，跟着他母亲一路流亡南下。我在路上碰到他的时候，饿的只剩下一口气了。我看他可怜就一路带着他，以后就让他在咱们家当书童吧。”

娘亲挽着父亲的臂弯，悄声道：“这孩子也忒瘦了点，得好好补补。”

小湘怡歪着头，打量着这个脏兮兮的男孩，突然一拍脑门，撒开脚丫就往屋里跑。

不一会儿，翻箱倒柜的声音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好一阵，小丫头才举着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符冲出来。

“给！”她把平安符往齐明手里一塞，笑道：“我自己做的，爹爹娘亲，王叔叔张伯伯，刘姨都有，就剩下这一个了，给你。这个能保佑人平平安安。”

齐明愣愣地看着手里皱巴巴的红布包，上头歪七扭八绣着“平安”两个字，针脚粗得能漏米。

“谢、谢谢小姐。”男孩声音比蚊子还小。

小湘怡突然伸手拽他袖子：“你吃芝麻糖吗？可甜了！”

叶老爷在后头直摇头：“这丫头，刚还护食护得紧。”

齐明正想解释叶父路上没少给他买好吃的，却见小湘怡已经塞了一整块芝麻糖进他手里。

男孩的手黑乎乎的，可眼睛却亮得像星星，映照出小湘怡纯真的笑脸。

梦中的阳光暖洋洋的，叶湘怡浅笑一下，耳畔传来娘亲温柔的语调：“小湘怡带着齐明在家里转转，熟悉一下。”

叶湘怡刚想道好，睡眼朦胧间，母亲的声音却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头顶晃荡。

“少夫人？少夫人？”春桃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几分焦急，“该喝药了。”

叶湘怡猛地睁开眼，枕头上已湿了一片。

窗外的海棠被风吹得沙沙响，阳光高照，仿佛还是那个芝麻糖甜滋滋的午后，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她苦笑一下，被春桃搀扶着靠在塌边，勉强灌下温热的药。

那药，好苦，苦得她心头都泛起了酸涩。

春桃服侍叶湘怡漱口后，絮絮叨叨地扶着她躺下，声音哽咽：“少夫人，你当时可吓死我了，直接晕了过去，脸色都紫了。老爷去了，您千万珍重自己的身子，可不能再出事了啊。”

叶湘怡本想安抚性地拍拍春桃的手，四肢却无力到根本抬不起手腕。只能哑着嗓子道：“你放心。”

“您倒下也把家主吓了个半死，急吼吼地让人去请了济世堂的老大夫来看，脸色冷的像是要杀人。”春桃替叶湘怡仔细掖了被角，“我去熬药的时候还看见家主在廊下与齐大哥起了争执，这就是什么，关心就乱吧。”

叶湘怡皱眉，并未像往常一样纠正春桃用的词语：“他说什么了？”

春桃愣了一下，如实说道：“家主提到齐大哥准备去湖州，好像还叫人盯紧他。山高路远的，想替少夫人照顾齐大哥吧。”

——齐明？湖州？

虽说齐明昨日和她说过变卖细软，去湖州逃难，但既然她已经保下叶家，为什么非走不可呢？

叶湘怡心中疑惑，正思索间，房门突然打开。

裴俞风立在门口，一袭墨色长袍，衬得他眉目更加冷峻。

在裴老夫人面前的维护，此刻想来，竟如梦境一般虚幻。

叶湘怡抬眸望他，片刻后低头一阵猛烈咳嗽。

裴俞风快步进来，站在床边，眉目清冷，看不出情绪。片刻才吐出一句话责问春桃：“夫人醒了怎么不去叫我？”

叶湘怡轻声道：“刚醒，还没来得及去回禀。”

一阵沉默，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你先修养身体......”裴俞风终于开口，声音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爹爹那边......”叶湘怡却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同时开口，听了裴俞风的安排，叶湘怡挣扎着起身：“妾身福薄，自然知道新婚遇到家人去世不吉利，但那是我的亲生父亲，亲生父亲走了，做女儿的也不能去送一送......”

裴俞风叹气，心中怜惜，但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是你身体本就病弱，又惊又吓彻底垮了。不好生在家中修养，去那边也是给王管家添乱。”

裴俞风说的是事实，叶湘怡扭过头去，背朝裴俞风默默流泪。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锦被上。

裴俞风道：“你歇下吧，我走了。”说罢，转身离去。

“爹爹去了，夏禾便也不用在那边守着了，麻烦夫君派人把夏禾接过来吧。”

裴俞风一顿，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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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