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屋外春风和暖。
屋内却药味弥漫。
夏禾推门而入,正见叶湘怡蜷在锦被中,素白中衣裹着纤瘦身形,鸦青长发如瀑垂落,愈发衬得面色如霜雪般惨淡。
“小姐……”夏禾话音未落,榻上人已蹙眉截断:“你也伤着,怎的又乱跑?”
她勉强支起身子,朝着夏禾摆摆手:“春桃给你收拾好了住处,我这里不需要你服侍,下去歇着吧。”
夏禾杵在原地,眼里泛起圈圈涟漪:“齐公子托奴婢带话,说……”她压低嗓音,眼角余光瞥向窗外婆娑树影,“他说务必与小姐一见。”
“见我?”叶湘怡苦笑一声,“我现在是裴家少夫人,他一个外男,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夏禾迟疑片刻,直言道:“事关老爷去世真相。”
叶湘怡猛然撑起身子,秀发飞扬:“爹爹他……”话音未落便被呛咳截断,玉指死死攥住锦被,指节泛出青白。
窗外忽起疾风,海棠枝桠“啪”地抽在雕花窗棂上。
夏禾慌忙递上茶盏,却见自家小姐眼中燃起星火:“后日回门,你随我去见齐明。至于裴俞风……”她惨笑道,“他总不好再借口我病重拦着我尽孝。”
两日清闲如白驹过隙。叶湘怡病来如山倒,幸好年轻好的也快。
是夜,月光透过窗纱,在雕花拔步床上筛出细碎的光斑。
裴俞风板板正正地躺在塌上 ,横亘外侧。
春桃小心翼翼服侍叶湘怡喝药,乖觉的退了出去,给夫妻两人留下空间。
叶湘怡缓步走来,在裴俞风身边躺下,叶湘怡盯着眼前男子问道:“夫君,我想回家看看。”
裴俞风侧过头去,光影间喉结动了动:“我陪你回去。”
自己需要带银钱回家赎回茶园,安排父亲的葬礼,顺路见齐明一面。裴俞风跟着,倒是增加了难度。
或者,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晨起时,叶湘怡一身孝服。未施粉黛,面容上的疲倦遮掩不住。
裴俞风已在院中等候。
他同叶湘怡一样穿了一身孝服,去掉通身的点缀依旧鬓角如裁,眉目疏朗。
叶湘怡指尖微颤,面上却绽开惨淡笑意:“多谢夫君随我同去。”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
若是爹爹没事,看到自己带着银两回家救急,该多高兴啊。
物是人非。
马车已停在叶府门前。
昔日朱漆大门紧闭,两盏素白灯笼在穿堂风中摇曳,灯罩上“奠”触目惊心,衬得门楣上褪色的“叶府”也失去了生气。
一圈追债的人堵在门前。
忽听得人群中爆出喝骂:“毒妇还钱!”
一声起,犹如冷水进油锅。
“还我血汗钱!”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烂菜叶混着臭鸡蛋劈头盖脸砸来。
“好吵,”裴俞风细长手指挑开车帘,冷声道:“清场。”
跟在马车后的裴家家丁将堵在叶家门前的人群围住。
人群仍然怒目而视。
“叶家毒茶害人在先,欠钱不还,怎么,这峤州之内便没王法了吗?”
叶湘怡下车,环视一圈。一身素衣面容憔悴的女子朝着环绕的人群鞠躬行礼:“叶家并非不讲信用,只是家父已逝,逝者为大,且容小女去祭奠父亲,再还欠款。”
说完,顶着人群的小声咒骂,快步进了叶府。
来到正厅,后边的小厮浩浩荡荡抬着一排排沉甸甸的银箱放在地上。
正对着叶父的棺椁。
齐明正跪在棺前,他听见响动却未回头,脊背挺得如青松般笔直。
叶湘怡在蒲团上重重叩首,额角触地时发出闷响:“爹爹,女儿带银钱回来了。”
裴俞风进来便看到这样一幅两人并肩长跪的画面,挑眉,勾唇。
叶湘怡盯着父亲的棺椁,压抑哽咽轻声道:“女儿带回了足够的白银。足以赔偿客户,赎回抵押的茶园,还能再重招工人。至于被官府查封的园子,也有俞风出面作保。爹爹您放心。”
裴俞风上前,站在叶湘怡身侧,神色淡然,撩开长袍跪在叶湘怡的另一侧。
他本是想意思意思即可,只是听见叶湘怡喊他“俞风”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一眼:“岳丈安心,湘怡有我照顾。”
“叶公讳德彰之灵位”的字迹工整,看起来像是峤州大儒钱老的手笔。两侧白幡垂地,在穿堂风中簌簌抖动。肃穆厚重。
泪水无声滑落,叶湘怡最后一次磕头,站起身来。
“夏禾,把账本拿来。”
原来目不斜视的齐明眉头紧皱,瞪着叶湘怡呵斥道:“伯父灵前,你竟还要算账?”
“正是要算。”叶湘怡自夏禾手中接过账册,指尖抚过泛黄纸页,“父亲生前最挂念的,便是茶园。”
她转身面向王管家,素手一指满地银箱,“劳烦您带人,按账册一一退还。”
王管家看了一眼裴俞风,得到自家家主默许后,朝着叶湘怡鞠躬:“谨听夫人吩咐。”
叶湘怡朝着裴俞风福身请求道:“夫君,让小厮一一带人进来领钱吧,王管家您负责具体的监管。”
大厅内是叶父的棺椁,肃穆阴沉。
叶湘怡按照订货客商的明细,一一退款道歉。
挨个承诺,若是愿意再来叶家购茶,一律有礼相赠。
齐明一直一动不动跪在叶父棺前。
裴俞风站在叶湘怡身侧,并未出言制止,也不帮忙。望着自己这位新婚妻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正厅香烟缭绕,叶湘怡病容未褪,却强撑着主持大局。待最后一位债主领了银钱离去,她已摇摇欲坠。
叶湘怡揉着太阳穴,仍是不敢休息,递给王管家一叠纸契:“王管家,这是东郊三十亩茶园抵押的凭证,还望你跑一趟赎回。”
她视线扫到剩下的几箱银子,吩咐春桃道:“分去半箱,把欠工匠的工钱结了,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不怨他们。”
“出事的明前茶,前阵子已然悉数追回。幸而此批茶叶出货最早,仅供峤州城内。这剩下的银钱,”叶湘怡定睛望着裴俞风,“我想等案情了解后,用以慰问受累之家属。我一女子人微言轻,到时还请夫君陪我出面。”
叶湘怡温言细语,举止得体。
“至于那栽赃陷害之凶手,虽然夫君已作保,但期限不过月余。叶家茶园需要一个清白。”
言罢,叶湘怡盈盈起身朝着裴俞风福了一礼。
是请求是嘱托。
裴俞风拉过叶湘怡的手,沉默不言。
直至一切安排妥当,叶湘怡再次跪下叩首,嗓音沙哑道:“爹爹,茶园保下了。”
了却父亲心愿,却不敢再看齐明的背影。
退婚当日她心中暗自愧疚,想日后定要寻个机会,当面致歉。
只是眼下,道歉的话却再不好说出口。
转念一想,救下茶园,齐明在叶家便能长久安身,无需再北上投奔友人,也算是……一种弥补吧。
裴俞风长身玉立,手中把玩着那张茶园抵押:“夫人,不出三日便还清债务。”
他忽而倾身,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只是不知,何时将制茶秘方交予为夫?”
叶湘怡后退半步,她看见裴俞风眼中闪着幽光,宛如暗夜中的孤狼。她轻叹心中有了主意:“秘方在妾身闺房之中,夫君稍等。”
一直跪着的齐明猛地站起身来,大步流星的跨出前厅。
叶湘怡忙解释道:“这普洱制法是齐明改良的,所以心中介意也是正常。”
裴俞风摆摆手,示意她去取。
叶湘怡带着春桃,返回内院。半路却吩咐春桃去寻齐明在花园相见。
“让他带上小时我给他的平安福。”叶湘怡嘱咐一句,思量片刻“你一会儿回来后,不着急进来寻我,且在假山后边看着。等裴俞风进屋后再来禀告我,就说齐明约我见面一叙。”
春桃应下,虽不明白自家小姐作何打算,但仍然坚决执行。
叶湘怡攥紧衣袖,望着春桃快步而去的背影。只盼着齐明明白她的意思。
竹帘半卷,阳光透过缝隙,将斑驳的树影筛进雕花木窗。氤氲的茶烟,在这碎金般的光影里袅袅升腾,宛如仙境。
东墙之上,悬着一幅前朝陆羽品茗图。西墙多宝格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二个甜白釉茶叶罐,罐身贴着洒金笺,可见“顾渚紫笋”“霍山黄芽”等字样,尽显茶韵。
榻边黄杨木茶几上,错银茶则与湘竹茶匙静卧在缠枝莲纹漆盒里,盒盖外贴着一张泛黄的《煎茶七要》残页,朱砂批注的“候汤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字迹,清晰可见。
屋内陈设并无变动,但短短几日她却嫁入裴家,如今再次置身此处却似一场不愿轻易醒来的旧梦。
叶湘怡快步上前,在书架上翻找出一本老旧异常的手抄书籍。
未等她转身去寻裴俞风,却见此人不知何时已悄然跟了进来。正站在屏风一侧,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他果然跟了过来。
“夫君?”叶湘怡轻声问道,裴俞风快步上前,接过手稿,漫不经心地应道:“我说过陪你。”
叶湘怡敛去眼中的寒意,轻声道:“这是叶家立业之本,然工艺太过繁复,按照书上记载,从种茶到炮制,一共需要一百零八道工序,价格自然水涨船高。这两年,老师傅年纪渐长,新一辈又未能完全掌握,是以叶家普洱产量减少,价格更是居高不下。”
如此下去,便是没有茶叶投毒之事,叶家也迟早会走向败落。守着秘方不思进取,绝非叶湘怡的作风。
若非事发突然,待齐明入赘后,她定会扩展制茶业务,振兴叶家生意。
只可惜,造化弄人。
物是而人非。
思及此,叶湘怡眉头微蹙,抬眼便见裴俞风低头翻阅书籍的动作一顿,目光中带着几分锐利,看向她。
“娘子今日回门,与在家时似乎有所不同。”裴俞风放下书册,笑容里多了三分探究。
春桃此时正从从屋外追进门来,隔着屏风报道:“夫人,齐茶师托人递话进来,想请夫人去偏院花园小叙。”
“哦?”裴俞风闻言,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坐在湘妃竹榻上,笑道,“齐茶师有何话要说,不妨来我夫妻二人面前,一同叙上一叙。”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