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精致的窗棂洒进内室。
叶湘怡悠悠转醒,还未睁眼,便察觉到浑身上下酸疼不以。尤其是脖颈处更是酸胀地厉害,稍稍一动便牵引着肩背一同抗议。
很明显是落枕了。
叶湘怡心神恍惚,自己周身笼罩着的并非自己常用的熏香,二是那股单独属于裴俞风的清列茶香,无孔不入。
春桃领着一帮丫鬟端着热水进来,见叶湘怡已经睡醒,连上前伺候。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在春桃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到妆台前梳洗,还是忍不住问道:“春桃,我昨日睡得沉...后半夜,家主可是又回来了?我这身子,实在是有些不爽利。”
正在为她梳头的春桃,手微微一顿。
铜镜中,叶湘怡看到这个自小跟着自己,心里多盛不下一句话的小丫鬟面色有些迟疑。
“没有的,夫人。”春桃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心虚,她支吾两句,“定然,定然是昨日大婚累到了,你也知道,着凤冠霞帔的,我瞧着都沉...”
春桃越是遮掩遮掩,叶湘怡越是觉得可疑。
“是吗?”她抬手,揉着自己的脖颈,眼睛却依旧透过铜镜落在春桃身上,“我可晨起在被衾指尖问道了一股子茶香...”
珠帘晃动,一身月白常服的裴俞风大步进来,臭着一张脸。
他的目光极快地在叶湘怡身上扫过,略过她正揉着脖颈的手。
随即,目光便扫到春桃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带温度的浅笑。
春桃被吓得差点拿不住梳子,立刻死死低头,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手上的动作也越发谨慎轻巧起来。
裴俞风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镜中的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来息怒:“收拾停当,就随我一通去拜见祖母。”
“祖母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喜热闹,昨日也就没让你拜见。”
“是。”叶湘怡垂下眼睫,轻声应道。
但是心中那份疑虑,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她望向镜中那个梳起妇人发髻,眉眼之中依旧稚气的自己。
透过镜子,偷偷暼了一眼身后那个负手而立,身姿挺拔的冷脸男人。
他昨天怎么就突然就莫名其妙的生气了?
思绪一时之间无法收拢,没注意到裴俞风的靠近。
叶湘怡还没反应过来,略微带着些薄茧的指腹已经精准的按在她颈后最僵硬的穴位。
“唔...”她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下意识想躲。
“别动,”裴俞风臭着脸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这幅无精打采的模样去见祖母,像什么话。”
话是硬的,带着明显的嫌弃。
但手上的力道却极为轻缓,带着体温的指节,以一种笨拙却专注的力道,在她酸疼的筋络上不轻不重的揉按。
舒缓的暖意随着他的揉按,丝丝缕缕的渗透进去,驱散了些许不适。
突如其来的,与他言语截然相反的温柔,让叶湘怡心头微动,对于昨夜的疑虑更深了。
她鼓起勇气,趁着他此刻似乎格外“好说话”些,轻声开口询问:“夫君,昨晚...”
裴俞风蹙眉,手下的力道重了些:“父亲生前并未分家,是以家中叔伯长辈不少。”他就是在叶湘怡挑起话头的瞬间,不容置喙地截断了她。
手上动作不停,目光不再注视着叶湘怡的发髻,而是转向窗外那株长势喜人的兰草上,语气平淡的开始交代:
“三叔为人古板,最重视规矩,见到他谨言慎行即可,二婶性子活络,爱听奉承,徒有其表,肚子里没有二两墨水,你面子上过得去即可。四叔父追求游山玩水,还有一个小姑姑远嫁去亳州顾家,都不在家,暂且不论。”
他的语速平稳,一一将府中重要家眷的脾性,忌讳,乃至见面时如何应对,都细细道来,仿佛这才是眼下唯一紧要的事。
“至于祖母,”他手上的动作停顿片刻,终于肯移回目光,垂眸看了她一眼。
眼神深邃,带着不易察觉的眷恋藏在明显的提醒之下:“她老人家要强能干,眼光毒辣,最不喜矫揉造作。一会去拜见她,你...只需要如实答话即可。”
这一连串的话,条理分明,瞬间将叶湘怡的思绪从“他昨夜为何会生气”拉到了“即将面对裴家复杂的人际关系”的现实之中。
叶湘怡话到嘴边,还未出口,便被他这番看似体贴细致,实则堵死退路的一番交代,生生压了回去。
她也明白了,裴俞风并不想谈论昨夜,至少现在不想。
裴俞风见她不再追问,眼底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松懈。
叶湘怡面上颜色舒缓,爽利不少,他便收回了为她按摩的手,仿佛方才片刻的温存只是她的错觉。
“穿戴好便走吧,莫要让祖母久等。”裴俞风转身,率先出门,背影依旧挺拔疏离。
叶湘怡回头,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抚上脖颈,那里还残留着属于他的温度和力道。
怎么时而暴戾,时而温柔?
他到底长了一颗怎样的心?
“夫人,请移步更衣。”丫鬟提醒道。
换好衣服,叶湘怡便和裴俞风一同走上前往祖母原子的抄手游廊上。
她刻意落后他半步,规矩使然。
小时她便见母亲牵着她,如此这般跟在父亲身后去给长辈请安。
那时在叶湘怡眼中的父亲高大健壮,步履极快,莫要说是只有几岁的她,便是母亲也要几乎小跑着才能追上父亲的步伐。
也许是她长大了的缘故,叶湘怡在裴俞风身后走着,盯着男人宽阔的后背。
他走的不快,叶湘怡跟着的很轻松。
原来长大后的视角是这样的,叶湘怡想。
既然她能够跟上像父亲一样高大健壮的裴俞风,那她怎么就不能替父亲接过叶家的中担?
她一定可以,想到这儿,叶湘怡唇角上扬,露出一抹浅笑。
裴俞风虽未回头,但眼角的余光却仍旧瞥见叶湘怡无意识扬起的明媚笑意。
似雨后初阳,终于驱散了这几日来叶湘怡眼角眉梢的愁苦。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裴俞风心想。
小小的一个,整日愁眉苦脸的像什么话。
裴俞风都没注意到自己也忍不住唇角勾起。
叶湘怡笑起来多好看啊,理应让她多笑笑才是。
如此想着,二人穿过抄手游廊,绕过一丛茂密的芍药,直到被一句呼喊打断。
“瞧瞧给我们俞风高兴的,在想什么美事呢?”
是一位珠光宝气,穿金戴银的瘦高女子,身后跟着一位同样瘦高,面容和气的中年男人。
裴俞风收了笑意,收敛着被打断而显露出的不耐烦,迎了上去:“三叔三婶,本来想带湘怡见过祖母再去给两位长辈见礼,没想到在这儿就碰上了。”
“我们也正准备去给母亲请安,赶巧了。”三房叔叔笑容和煦的打量着在裴俞风身后站定的新妇。
三婶一脸热络,直接上前拉起叶湘怡的手,上下打量着,目光在她眉眼间细微的疲倦处停留片刻。
“这就是咱们新进门的侄媳妇吧,当真是个标志的人儿!”三婶拍拍叶湘怡的手背,力道不轻不重,言语如同浸了蜜一般,“家中遇难,我们妇人之见也听说了叶掌柜身体不大好,这个节骨眼上还得你这个小家伙站出来,苦了你了。”
“昨日辛苦了吧,又惊又吓还累的,要我说咱家的规矩就是大了些,没办法,家大业大就是会繁琐些,就是苦了我们小媳妇了。”
这话听着是宽慰,但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叶湘怡是小户嫁入裴家,初来乍到,需要处处谨慎,隐忍乖觉的事实。
不等叶湘怡回应,三婶又拍着她的手背,叹道:“你说你这个小孩,小小年纪嫁进来,往后就得应对这府中的繁杂事务,料理中馈,学着应对人情往来。这可不比你在自家做姑娘时那般轻松,更不要说裴家人多事杂。不过你也别怕,既然嫁过来了,理应学着担待,毕竟作为俞风的媳妇,那可是我们裴家当家主母。至于叶家的破事,你也别太过担忧,一切有俞风,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小小年纪要学会向前看。”
一字一句看似关心体贴,却句句含锋。
“不比做姑娘时”指了她娘家遭难式微;“该早担待”则是提醒她如今身份,隐含施压;最后那句“事情发生了就要学会向前看”,则更是精准的戳在了他家族败落,需要靠婚姻扶持的痛处之上。
叶湘怡觉得自己被这三婶握着的手渐渐发凉,脸上勉强维持着的体面笑容也几乎僵住。
她也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这话里藏针?
正想开口,声音带着一股子滞涩:“劳三婶挂心,我...”
“三婶,”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裴俞风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是不容置疑的打断了叶湘怡。
他上前半步,看似与三婶更加亲密,实则很是自然的隔开了三婶与叶湘怡之间的亲密距离,手臂似有若无的护在叶湘怡的身前。
他目光平静的看向三婶母,语气淡漠的听不出来情绪:“祖母已经在荣禧堂等候多时,侄儿侄媳不敢让她老人家久候。三婶若是想与内子叙话,不妨改日再寻闲暇不迟。”
这一番话,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来,直接将一顶“不敬祖母”的潜在帽子扣了下来,堵住了还想继续拉着叶湘怡长吁短叹的三婶笑容一僵。
“是是是,母亲要紧,是我们耽搁你俩了。”三叔在一旁忙着打圆场。
裴俞风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随即侧目对着身边尚有些怔忡的叶湘怡道:“我们走罢。”
说罢,他并未再看三房夫妇一眼,径直带着叶湘怡,从这一团看似热情贴切实则窒息压抑的氛围中脱身而出。
两人走出几步,裴俞风步履沉稳,并不回头,却好似看到了身后叶湘怡那道迷茫的目光。
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楚的音量,淡淡丢下一句:
“无关紧要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叶湘怡跟在他的身后,望着他挺拔疏离的背影,刚才被这二婶言语刺痛的难堪,奇异的被这句算不上安慰的话,冲淡几分。
眼前的这个心思莫测男人,是她在这深宅大院中,唯一可以短暂依靠的堡垒。
“但二婶有一句话不错。”裴俞风牵着叶湘怡的手,在荣禧堂门前站定,搀扶着叶湘怡稳稳当当,迈过高高的门槛。
叶湘怡停顿片刻才抽回搭在裴俞风手臂上的手,问道:“什么?”
“一切有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