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万事纷扰

傍晚,皇帝把蒲王叫进宫。

“玉敏,朕是不是错了。”

年近四十的皇帝双目通红,鬓角泛白,已然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剩下的是颓然和衰败。

“错什么?是错你废后还是错你生下阿幸?”经历了这么一天,蒲王也有些恼了,语气不善地说道。

皇帝并没有因为蒲王的不敬而责怪他,而是茫然地抬头:“阿幸是谁?”

这句话就好像是夏夜里刮过的一阵风,不经让蒲王有些恶寒。

“皇兄,回望来时路,莫忘了初心……”蒲王抬头,也就只能看见四角宫墙。

“皇后为什么要害朕的孩子,下一次会不会要害朕了。”皇帝已经喝醉了,两颊泛红。

“当年,皇嫂同你是最亲近的,所以为什么呢?”蒲王反问。

大抵是三元殿离坤宁宫的距离太遥远了。

远到真心不在,锦书难托。

十余年的爱情,最后只余些寒凉。

皇帝发髻有些松散,显得狼狈。

他回忆起他还是太子之时,他唤皇后云娘。

虽然那时候太子之位不稳,但云娘总是笑着,他也笑。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浑身一颤,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皇后怨毒的目光,癫狂地笑。

“我要我儿登上帝位,其余的我管不了。”

“那宋宜礼不是朕的儿子了吗!”

“陛下,恩爱夫妻生下的才是孩子,他呀,杂种。”

皇帝无语凝噎,拂袖而去。

皇后追出门去,喊道:“陛下啊,臣妾祝您永生永世,众叛亲离!”

随即狂笑,趴在门槛上,还是笑。

皇帝回过神来,说:“我明明都想着放过她了。”

自他发出宋宜礼弑母诏书的时候,就有心想保住皇后了。

“明明可以相安无事的继续过下去的,她继续当她的皇后,阿嵊也能继承大统的。”

蒲王说不出话了:“那宋宜礼呢?”

皇帝没说话,蒲王接着说:“那阿幸确实是杂种。”

从始至终,阿幸都只会是被抛弃的那个,无论何时。

“阿嵊是你们恩爱留下的痕迹,你疼爱他,但阿幸呢,他也没错啊。”

蒲王渐渐带上哭腔,他从宋宜礼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也不受宠,靠着自己的哥哥,当今的圣上才走出了皇宫,立府娶妻。

而宋宜礼明明熬出去了,可还是死在了皇宫。

这四四方方的天地,困住了多少人。

三千宫墙下的龌龊,远比说书人口中的更加血腥。

皇帝因为早年的一些事,现在多疑,一生所求不过真心。

皇宫没有多少妃嫔,皇后下面就两个妃子。

他自认为真心相待,可终是和当年的云娘离了心。

“罢了,错错错,终究是错了。就随了她的意,明朝立太子吧。”

最终,宋宜礼还是背上个弑母的秽闻,可能千百年都要受人唾骂吧。

而他们也终是没护住阿幸,那幽冥诡秘的黄泉路也只有阿幸单薄的身影。

那千百宫檐屋瓦的光影落下,遮住人的影子,无端叫人喘不上气。

这就是皇城,威严又苍凉。

……

没过几日,钱素宁找到了在侯府的梁振。

“替我向老师问带句话,这不是我想誓死效忠的朝堂,恕弟子软弱。”

还给了梁振一袋钱,让他交给被一直申冤不得的女子家人。

“梁振啊,当年刑部之刑是我抱歉,当时告病养伤,不闻狱中之事。”

那时候钱素宁接到消息时,百般周旋,也只能将秦小白放出来。

至此,钱素宁远走他乡,成了一个天涯散客。

……

崇仁二十四年,新春。

雪落了满地,红春联在白茫茫中熠熠生辉。

皇宫紫銮殿中,各国使者都来了。

秦淮之没去,窝在侯府里。

和乐融融的氛围让沈衔青有些不适,便找了个由头早退了。

他去明楼坊市里买了些热食,便回了侯府。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秦淮之问。

“回来陪你吃年夜饭啊。”

每年沈衔青都是这样的,新年宫中宴席要么不参加要么告病回家——只因秦淮之。

自章庭与大沂交好,每年都会遣使者来贺岁,但是秦淮之却和他们有着血海深仇。

崇仁八年,战火纷飞,章庭部势力强悍,虽有秦家两将抵抗,却依然战势汹汹。

变故就发生在新春晚上,秦淮之领兵突袭章庭部大营。

他父兄守城,却遭人背叛,终城破,父兄皆亡。

两年后,大沂和章庭交好,秦淮之被迫收兵。

同年,秦淮之交兵符,舍将位,被封为平安侯。

而二十四岁的秦淮之每一步走的都身不由己。

所以秦淮之过年就待在家里,没什么重要的事不会出门。

他们刚吃上,秦小白、梁振还有徐牧就过来了。

每个新年都是他们在一起过。

“哎,今年的天气格外冷。”秦小白抖了抖身子,哈了口热气道。

“你师父抠门,不给你烧炭。”徐牧喝了口药酒笑着挑拨。

“徐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次日一早,几人在院子里吃早饭,秦淮之给他们都留了房间,所以昨晚他们就住在侯府。

阿炤跑来,和众人说道:“昨晚大理寺死人了,一个犯人死了。而章庭使者去过。”

沈衔青和秦淮之面色一凝。“死的是谁?”沈衔青急忙追问道。

“一个商人,章庭那来的,因着私带禁物入京城被抓。”

沈衔青沉声道:“章庭部恐有异心。”

“使臣出现在大理寺牢狱,不觉得太容易了吗?而且为避免两国纷争,其他使者谨小慎微,生怕挑起纷争,而章庭部此举,像是挑衅。”

“歇歇吧,让他们操心去。”秦淮之蔫了回去继续吃他的饭。

沈衔青有些诧异,不懂秦淮之的反应,但终归是没说什么。

四月初,清明时分。

“阿炤呢?许久没有看见他了。”沈衔青疑惑。

“我让他帮我去做些事情。”秦淮之随口接道:“只是不知道他到哪了。”

而此时的阿炤正在怀由。

夜幕之下,阿炤迫不得已敲开了苏木的家门。

阿炤没管腰间的伤口,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和苏木说道:“能帮我一个忙吗。”

苏木认得阿炤,也知道先生和秦淮之是很要好的朋友。

“啥事啊?”苏木看见阿炤身上的伤,给他找来了药膏。

“去京城,找侯爷。”阿炤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

“务必要送到,我们会拖住追兵,你只管走。”

最后阿炤走到门口,趁着月光,留下最后一句话:“切记,不要相信任何当官的。”

随即消失在黑夜里,仿佛没有一丝留存过的痕迹。

阿菁将女儿哄睡着之后,有些担忧地看着苏木。

“阿菁,明日我要出去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苏木温声说道。

看阿炤的模样,这次事情凶险万分,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寻上他。

苏木想着,先生的处境估计也不好,不然以先生的性子必然仔细谋划,怎会如此着急忙慌。

天刚亮,苏木就以到京城省亲为由,出了城门。

回头看去,城内阿菁立在城门口张望着,他笑着和她说再见……如果能再见的话。

苏木死命赶路,因着不会骑马,便骑着驴子。

三天时间就到了函谷关。

离京城约摸还需三日,苏木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拿出水袋猛灌了一大口。

他想起阿炤和他说:“若是运气好,我们还能撑个一日半。”

苏木摸了摸行囊里面的册子,面色更加凝重。

一本绿色的是章庭部的军事布防以及部落分布。

另一本红色的是一些大沂官员和章庭私下联络的信件,都被誊写在这册子里了。

“有意外的话,保红色的。”

苏木休息片刻,继续赶路。

过了函谷关,就是连绵的山了,好躲。

苏木紧悬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些了,他一直都是跟在沈衔青身边,哪怕是经营了书店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心惊胆战,颇有种刀尖上舔血的感觉。

苏木想着先歇一阵,因为他已经两天没有合过眼了,要是在这么下去,可能没到京城就累死了。

他找了个地方,刚坐下,就听见一阵马蹄声,还有人操着不标准的官话。

苏木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心里暗道:“难道追上来了?”

他立马躲进了附近山洞里,至于驴子他也没工夫在意,若是那群人看见那头驴,从而摸到了这里,苏木不敢继续想下去。

黑暗里,苏木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脸上的汗珠滴滴滑落到胸膛。

忽然间,更深的黑里传出脚步声。

苏木暗骂,眼神往山洞深处瞟去。

这一看,竟看见一个人影。苏木都快吓疯了,紧贴着岩壁,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苏先生?”来人惊疑出声。

苏木听到声音,下意识就想捂住对方的嘴巴。

“您这是怎么了,要不去我那坐会,不远,就在山洞另头。”

苏木来不及多想,抬眼发现是当年沈衔青他们在牢里救下的老兵,就急忙和他走了。

但是苏木和他也只有一面之缘,所以内心还是忐忑不安。

穿过山洞,还是山,不过有一座木屋。

“苏先生,这是有什么事吗?”

苏木不敢将事情合盘托出:“得罪了人,想去京城避避风头,不料人追来了。”

“那您先在这避避。”那老兵不疑有他,招呼着苏木坐下。

“你离开怀由之后,就来这了吗。”苏木想着聊天缓解一下紧张。

那老兵点头,随后做起了晚饭。

晚饭很简单,就是一碗清汤面,但是热乎乎的,吃得苏木心头一暖。

“等夜深了,我就走。”苏木怕那群人找到这里,老兵遭受无妄之灾。

“不着急,等明早我出去探探,看看人还在不在。”

苏木还是担心,但也没有说什么了,而是问:“你叫什么?”

“不重要。”

“重要的,等我回来,我好找你,来感谢你。”

那老兵吃面的动作一滞,勾起唇角笑着说道:“名字太多了。”

可能是热气蒙了眼,那老兵眼眶竟有些红。

本想着能混到明天一早,可是变故就发生在半夜。那群人就偏生停在了这座木屋前。

苏木本来就没敢睡得太死,听到声音就坐了起来。

身旁的老兵也醒了,可能是戍边十年的警觉,他轻声说到:“是章庭人。”

当老兵看见苏木惊恐的眼神时,问道:“你惹的是这些人?”

苏木点头。

顿时,那老兵目露凶光,但还是轻声说道:“你现在从后窗出去,回山洞,立马跑。”

苏木起身就走,翻过窗,回头问了句:“那你呢。”

“我欠沈先生一条命。”

没过多久,那群人就进来了。领头的那人说:“这山上有没有个男的来过。”

老兵堵在门口,壮硕的身子让屋内透不出一丝缝来。

“没有。这山上哪来的什么人。”

领头人突然向前一步,死盯着老兵,他也毫无惧意,眼神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我们走!”那群人打算撤了。

“不留下来歇会。”老兵怕苏木和这群人对上,急忙挽留。

那些人没回话,只是理行囊,准备离开。

老兵眼见着几人要走,连忙从旁边抽出一根细柴火。

“嗖”一身插在了领头人的骏马上。

“我说让你们走了吗?”老兵咬牙切齿地说道,周身仿佛一下子凉了下来。

那几人听见这话,也停下了手中动作,掏出弯刀。

本来追出来的有二十一人,个个都是军中顶尖的战士,可是到现在只剩五人,大多都死在了阿炤他们手下。

所以他们也有着满腔怒意,一瞬间,全都爆发。

老兵从墙角拿起长矛,用尽全身力气挥舞,像一条长龙般格挡住弯刀的刀锋。

那老兵没学过什么武功,全靠着在战场上拼命的蛮力。

其实他并不擅长近战,他是明武营的弓箭手,张一满弓便是百发百中。

在场的几人都发了狠,那几个章庭人自诩军中精锐,却在大沂连连吃瘪。

一时间,手中的气力加大,领头人怒吼一声,借了力就将弯刀狠狠砍下。

月光洒下,寒光麟麟。

老兵汗毛竖起,多年征战让他下意识扭头回防。

不出意料,扛下了这一刀,长矛颤动,发出铁器地幽咽,振得他虎口生疼,武器差点脱手。

剩下几个章庭人见状,立马抄着刀砍在了老兵的后背。

顿时,血肉横飞!

领头的那个又加了把力气,弯刀和长矛都发出嗡鸣声,刺得人耳朵生疼。

下一秒,长矛和弯刀齐齐断裂。老兵忍了背上剧痛,嘴里骂着,手上动作不停的从窗台上拿起一支箭矢。

一寸长,一寸强。

而那老兵现在已没有了任何优势,唯有不怕死,才能闯出一条生路。

那几个章庭人因为千里追击,所以都穿着劲装,老兵盯着他们没有盔甲防护的脖颈,居然咧嘴笑了。

老兵环顾四周,看着离他最近的人,猛地扑了上去。

那人也将刀锋对准老兵,下一瞬,箭矢插入脖梗的声音传来,老兵身上也血影斑驳——胸口被划开一道口子,从腰间到肩部,触目惊心。

“咱们没有蛮人的烈马,但咱们有得是气力,咱还有条命!”

模糊的声音从荒漠传入高山,准确来说,是传入老兵耳朵里。

“嘿嘿。”老兵还是笑,血团从嘴里呕出,竟显得可怖。

他抓住一人刀刃,制住其人的行动,另一只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扎进其咽喉。

剩下三人有些呆愣住了,回过神来,立马挥刀砍向老兵拿着箭矢的手。

骨肉撕裂的声音在黑夜中被无限放大,随即就是老兵倒下的响动。

领头的人脚踩着老兵血肉模糊的胸膛,怒意仿佛化为实体:“我再问你一遍,那个人呢!”

老兵还是笑,意识模糊,已经听不清那人在讲什么了。

只能听见脑海里无数声音裹着泥沙,风尘仆仆地赶来:

“这是我们新来的,强子,李环强!”

“哎呀,不习惯?正常,呆久了就好。”

……

“呸,蛮子居然和章庭那帮阴人合作。”

“既然遇上了我们,就让他们提溜着胆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

“明武营剩下的!随我冲!不能让他们越过城墙。”

“强子,靠你了……”

又一寒光划破黑夜,那老兵身首异处。

他叫李环强。

至此,明武营六百五十八人全部牺牲。

古来征战几人回?

终都马革裹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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