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配军再无异议,纷纷要跟游小乙一块儿去延安府。
也有惦记家人,执意要离开的;游小乙答应让他们走,只是要等过了直罗才放。
直罗属鄜州地界,除非有陕西道的公文允准,庆州兵是不敢追过界的。
原以为徐添一也会离开,不想他却一咬牙,决定一起走。
“实不相瞒,我家远在大名府。之前每年都有资财送过来供我打点,今年却不见,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徐添一摇着头。
“年初我靠着一点积蓄才过了关,正愁明年该怎么办呢……管营的性情你们知道,只要没有孝敬,必定会翻脸不认人。
“总归你们也不是去作奸犯科;即便真的是,我一把年纪,也不必想什么退路了。”
为尽快避开戊都,游小乙让众配军立刻拔营,预备赶在下雨前走进岔路,再作休息。
众人行动之时,游小乙带着盘虎来到曹弈面前。
曹弈先前将游小乙对众人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哪能不明白:游小乙、方真灵、盘虎等人,都是互相串联、早有预谋。
“游大郎打算如何处置我等?全都杀了了事吗?”
“你和你的亲兵没有欺压过配军,我们放你们走。其他打过人的庆州兵也不过是听命行事,每人挨十棍,就算是恩怨了结,也都放走。”
曹弈不由好奇:“不怕我们离开之后上报庆州军?”
“自然是怕的,因此要等过了直罗再放。
“不过,”游小乙拄着死去杨平的银尖枪,目光冷然。“到直罗之前,若你们不乖乖听话,我也只有不客气了。”
曹弈略一思忖:“我们可以随你们到直罗,但要保留兵器。”
“不行!”盘虎怒目。
“不可!”却是曹弈的一个亲兵说话:“咱们五个兄弟保护十将杀出去,不信他们留得住我们!”
游小乙没理会他们:“两边打起来是两败俱伤,现在没功夫在这里耽搁。就照曹十将说的办。”
众人拔营往前走,转进最近的岔路。方真灵带两个人在岔路口监视,此事不提。
后半夜果然刮起大风;安营之前,天上就开始落下星星点点的雨滴。好在随军都带有青布盖,能遮挡片刻。
当即扎营,同时将粮袋直接移入营帐内。
待一切安顿好,盘虎等人也赶了上来。
原来他们先前留下善后——
往五具尸首衣服里塞石块,扔到一旁的延庆水中——延庆水向南而流,最终汇入黄河。不过这些尸首大约是见不到滔滔黄河了。
那位为杨平报仇的乡人埋在了路边——这个年月,路边多个新坟不过是寻常事。
如今下起大雨,地上的脑浆、血迹更是了无痕迹。
游小乙将大帐让给体弱的配军,自己大喇喇挤进了曹十将的帐子。
这帐子不止曹弈一人。
因为营帐要放粮食,得匀地方睡觉,原本睡在别帐的五个亲兵也被赶了进来——自然,他们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曹弈身边。
曹弈见游小乙毫不防备,问:“你不怕半夜我杀了你去报功?”
游小乙反问:“你不怕我们半夜杀了你除去后患?”
五个亲兵怒目圆瞪,恨不得请曹弈下令即刻杀了这小子。
说话间,已换了干衣服的盘虎也带了两个身量结实的配军,在帐门边守卫。
游小乙挠了挠鼻子:“咳,都是方六哥的意思,非说我需要护卫。”
“那他倒也算有一番见识,”曹弈淡淡道,“如今这七十多人的生路都在你一人肩上,你的命便是大家的命。”
游小乙有些无奈,叹了口气。
真个有人随时在她旁边护卫,自己的秘密保守起来就更麻烦了。
见她还没有睡意,曹弈忍不住开口:“游大郎选延安府,乃是故意?”
“怎么说?”
“延安知府确是懦弱之辈,不过下月底便要去职;接替他的知府未必就是好相与的。”
游小乙笑道,“只不知该认哪一位作新知府?开封来的那位,还是杭州来的那位?等两位官老爷争出个胜负来,咱们这些小民已然站稳脚跟了。”她眨眨眼,“曹十将说的是这个吧?”
“果然是知道的。”曹弈起身,朝他拱手一礼,“在下曹弈,字笃思。敢问游大郎大名?”
游小乙愣住:“我的姓名十将不是知道了吗?差拨文书都写着呢。”
曹弈摇头:“你这般年纪就有这等见识,出身绝不普通,怎会取这样随便的大名。”
游小乙笑道:“邮置人手不足,常常要调派配军充做递夫,我识得几个字,能看懂邸报及往来公文,去多了自然知道一些事情。倒是曹十将有名有字,又有忠心护主的亲兵,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家出身,怎么就来做区区十将呢?”
曹弈一时语塞,良久道:“无论什么出身,现在也不过是孑然飘萍罢了。”
游小乙心念一动:“既无亲眷牵挂,十将是否愿意同去延安府?”
曹弈一愣。
小乙解释道:“乱世之中,总要有知兵之人,才好自保。”
曹弈沉思片刻,不答反问:“大郎前往延安府,真的只为了安顿这七十配军吗?”
“……”
“我虽家道中落,但不甘自弃,矢志重振家门。那等小打小闹的营生,我去了又有何用?还不如回庆州军,虽说免不了责罚,但总比为来路不明的‘归义民’做守卫要强。”
他盯着游小乙。
“你若是有什么大计,不妨直说。”
游小乙想了想:“若连区区七十人都不能安顿,谈何大计?我不愿为了招揽你而大言不惭。”
曹弈叹气:“如此,则多说无益了。”
游小乙只是笑笑,又说:“既然曹十将主意已定,何不劝一劝其他庆州兵,让他们跟我们一起走?不战而降,他们要是回去,哪里有好果子吃?多些人留下来,对你也有好处。”
曹弈先是疑惑,而后一怔:“倒真是对我有好处。”
一夜无话。
清晨雨便停了;中午时分,方真灵来报,称运粮戊都已经过了岔路。
游小乙再次召集众人,宣布了两件事。
一是在庆州境内,仍然要打庆州军旗号,方便通行;游小乙自任都头,徐添一为副都头,盘虎为左十将,曹弈仍为右十将;另任方真灵为将虞侯。
让盘虎、方真灵选三十配军假扮庆州兵,与庆州兵交换衣服。
无品的节级本来就没有甲胄可领,全都是自备;通常家中有资财的,就会买好一点的。
游小乙于是换上杨平的扎甲;徐添一换上张都副的皮甲。
二是为了赶上今年夏播、尽早产粮,需要全速赶路,争取在小暑前赶到延安府安顿下来。
众人皆无异议。
游小乙越是有所安排,先前还将信将疑的人反而越安心。
于是,前队变作后队,旌旗摇曳,朝南而去。
游小乙挑出三个腿脚快、能认路的本地人当先探路;大队则在后面走。
一路果然顺畅。
先是沿着延庆水往南,再从柔远河往东南,至华池水沿路走西南,到直罗已经是第五天。
曹弈道:“有二十庆州兵想跟你走。”
游小乙吃了一惊:“这年头逃兵也常见,倒是没想到有这么多。”
曹弈:“你见过一个人便明白了。”
此人名叫孔大有,瘦高个子,目光锐利,一见游小乙便跪下,结结实实连磕三个响头。
“我小弟当初被杨平害死,我混入军中,就是为了报仇。游英雄杀了那腌臜货,是对我兄弟二人的大恩情;今后我这条命就是游英雄的!”
曹弈:“他在都里素来有人缘,一直一力劝大家与你一齐走。”
游小乙欣然点头,交待盘虎带去安置。自然,武器、布甲等还不能交还他们。
游小乙又说:“曹十将那天问我名字,倒是点醒了我。如今我脱出牢营,也算重获新生,不如取个新名字。”
曹弈:“可有所得?”
“从今往后,我就叫作‘游抱刃’了。”
“抱刃……好,乱世之中,当有此名。有无表字?”
“师长已故,不知曹十将能否代劳?”
曹弈沉吟片刻:“虽处乱世,却也不可只怀有凶戮之心。所谓‘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我赠你‘水山’二字如何?”
游小乙:“嗯……不错!可惜没有酒,不然当敬你一杯。”
“这杯酒就寄下了,他日有缘相逢,一定找你讨要。”
待想走的人都走了,他们取下庆州旗,换上在直罗买来的白布;那白布上写着大大的“归义”二字。
还打起一条幡子,写着“心向王师”。
出了直罗,顺着华池水继续走,到三川县,东转界子河,接小南川、仕望河,到了黄河边,北上壶口,在汾川西转,沿库利川往上游走。
看起来是东西南北乱走一气,但黄土高原便是如此——所谓“对面喊得应,走路要一天”。
虽也有像是大秦直道一样的官道,不过天下不太平,官府不修整,早就走不了了。
好在没有军棍驱赶,没有人呼来喝去,这一路过来,于这些受惯了驱使、做惯了苦力的配军也称不上辛劳。
小暑前三天,行至库利川源头溪流分岔处,游抱刃让众人停了下来。
“大家看,这里怎么样?”
小乙:古代对年轻男性排行第一者的俗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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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或曰见龙在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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