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的季节里,哪怕是隆冬没有抵达,这里依然寒冷得犹如冬季。一望无际的冻水上漂浮着层层白得无暇的厚冰,有一块龟裂的冰块宽大得像一张床,在那张冰床上躺着一个极为标致的姑娘,她一身胭脂红裙裹身,在这漫天雪地里格外妖冶。浮冰随着川流漂向更远的地方,她从哪里来?因何在这冰床上?没人知晓。她长长、弯曲的睫毛上染上极薄的白霜,她的肤色白得近乎与身下的冰块融为一色。在这张干净、素白的脸上,有着风刀一般凌厉的眼神,把原有的柔美竟分去了一半。她缓缓地转过身子,风呼呼地刮在她的脸上,她似乎没有感觉,仿佛休憩了很久似得,她一骨碌坐起来。
在这没有人烟的冰川世界里,只有她和冰原、水。她整理了下裙子,一路飘向南方。这里太过空旷,她要寻找能带来温暖的地方。大约飞了十二天,终于找到了一块令自己满意的绿洲,她欢喜得像一颗流星冲向地面。世间的一切令她惊奇,红色的花、绿色的草,她好像只在梦里见过,不,她没有梦。这是一具原本不具有生命的尸体,在新婚的那天,轿子去往夫婿家的路上被劫匪杀了丢在荒野里。只是时间太久,她已经记不得了。
被杀的那天,她的血流过丛林,浸红了白色的六月雪。到了夜晚,月色穿过云层照在她的身上。她那双空洞洞的眼睛吸进月精的灵魄,万物生灵的朝华爬进她的鼻翼,原本暴尸于荒野的她应该长满土褐色的尸斑,慢慢在腐烂中归于自然。或许是老天爷惠顾,红衣女子反而像常人一般动弹,在过去七七四十九天以后,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整片荒野被笼罩在白色的寂静里,天空泛着鱼肚白色,一种肃杀的白色衔接另一种寂寥的白,也似乎在预示新的生命正被孕育:每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之前都会有寒霜料峭;每一粒春芽抽绿,之前都会有落叶听松;每一次的晨露叹曦,之前都会有暮鼓沉沉。她追随着漫天的雪花和若有若无的记忆来到极寒之地,随着一声巨响扎进了冰水中。从此她休憩在冰下,尘间世事再与她无关,这一沉睡就过了200多年。
她曾经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乖巧伶俐,阿爹阿娘虽然家中子女多,可还是疼爱着她,给她择了良婿。是啊,她生前也曾像无数少女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未来夫婿的好奇而羞涩、喜悦。可谁知道山中遇贼,这些山贼杀红了眼,谁管她是不是有钱便拿刀结果了她。
漫长的200多年过后,她又回到了人世间。可是她不会说话,没有意识,像个孩童,对周遭懵懵懂懂。白天她会躲进深山里,偶尔也会偷偷跑到附近的农舍偷听人类交谈。时间久了,她开始具备人类最原始的情感和本能。她住在距离人类很远的山上,山中有一个洞穴,她以乳石为床,日月精华是她的食物。这样又过去了一百年,她才以常人姿态出现在他人面前,她依旧不大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几个简单、不连串的字头,见过她的人叫她:“哑姐儿。”但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来历。
一天村子口几个小孩在一起扯着嗓子在喊什么。哑姐儿好奇地去看,一个被唤做“虎子”的小孩手里抓着一只瘦弱的小“鸟”,他瞪圆了眼睛斜望了周围的小孩,攥紧了的拳头直往身后藏,撇着嘴直喊:“是我先看见的!它是我的!”小鸟在他手里好像快捏死了,半天才有气无力“啾”了一声。
看着小鸟可怜的样子,哑姐儿看得有些不忍心。想起前些天捡到的石头刻的猴子。走到虎子跟前,指了指虎子手里的小鸟。又指了指自己手中的小鸟,反复比划了要送的动作。虎子一开始不大乐意,心里又想着哑姐儿的小石猴,痒爬爬的,再一看手中的鸟,脖子都歪了。磨叽了半天,把手一伸,说:“给我!”
哑姐儿笑了,把东西交到虎子的手上,换走了小鸟。回到山洞里,哑姐儿给小鸟找了水和虫子,还用藤子编个鸟笼子,算是给这只鸟安了个家。吃了食的小鸟依然瘦弱,却不像才看到的要断气的样子了。
有了鸟儿的陪伴,哑姐儿的生活多了些乐趣。一天刮起了狂风,天空积满了乌云,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连笼子也吹倒地上,笼门摔开了,小鸟掉了出来,小鸟从地上站起,身体变大了一倍,它抖抖羽毛,身体又变大了一倍。待到哑姐儿走到小鸟跟前,小鸟变成了一只洁白的大天鹅,还有点肥嘟嘟的。
“你养好了吗?你可以走了。”哑姐儿在心里想。
“我不走,我喜欢你。”大天鹅说。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哑姐儿奇怪地望着大天鹅,“不过,我还是带你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吧。”
“这只鸟能一下变化,大概也是不一般吧。”
天鹅没有离开她的意思,从此,哑姐儿走到哪,天鹅都要跟着她,它时常缠着她要她抱着她才肯走,及至后来哑姐儿慢慢能言,可还是辩不过它,只得把它抱在怀里,可是它那么重,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哑姐儿不愿意,它就飞到她的头顶,在她的脑袋上蹲着,哑姐儿恬淡的气质立刻化为怪异,因为天鹅在脑门上,脖子也伸不直。哑姐儿气恼万分,也无可奈何。
不知不觉春夏秋冬交替,一年又复一年。一日哑姐儿依偎山石,看着夕阳坠入到丹池漫出一池茱萸,几株粉色的映山红从山石探出,星星点点。
哑姐儿想到了白天鹅,平时总是死死粘着自己,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它,想着不禁着急起来,这只鹅平时看起来有些呆,不会走丢了吧。难道是被山中的狼给叼走了?哑姐儿越想越是不安,一路去寻。找了半天也没有白天鹅的踪影,哑姐儿着急起来。她走过洼地,洼地的水弄湿了她的裙摆。她走过小路,鞋底沾满小路的土。蜿蜒的泥巴土路伸向茂密的黑色丛林里,幽深得看不见路,一个抬扁担挑水桶的老者远远地向她走来,说:“姑娘,有个年轻人醉倒在前方,我要扶他死活不肯,你和我去看看吧。”哑姐儿本想要推辞还是随着老者去了。
到了地方,老者口里说的那个年轻人躺在地上抱着酒壶直打滚,衣服上都沾满了一层灰黄色的泥,口里乱嚷:“莫要拉我!小心我治你的罪!”说着说着,还唱起来了:“信墨涂将三分狂,藏于净末七分钟。俯瞰缈望太虚镜,揽月追影皆缘空。问吾姓,吾是梁上簪花人,剪去乱影空童月。问吾名,眼穿秋水是翠微,紫汀花廖为吾室,吾是梦中醒着客,任你金银换不走半刻逍遥。”
“真是罪孽啊!”老者摇摇头,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
哑姐儿倒是一把抓起年轻人塞进了水桶里,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醉在水桶里叉着手脚又唱又喊的。
“老伯,我可以借你扁担一用吗?” 哑姐儿转身对老者说,他已经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就算自己倒霉吧。哑姐儿抬着年轻人健步如飞,一下到了洞穴前。
年轻人还在嘻嘻哈哈发着酒疯,酒品真是不好!哑姐儿嫌恶地瞟了他一眼,丢了他就往洞穴里走。今天可真倒霉!白天鹅没有找到,又被一个疯汉子给缠上。
“别走哇!别走!哑……姐儿!哑姐儿!”年轻人欢快地大声嚷嚷。
咦?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哑姐儿狐疑万分跑了出去。那名年轻人见到哑姐儿笑得更起劲了:“哑姐儿!是我啊!是你的鹅……我、我要睡觉!”
居然是那只鹅,哑姐儿气得直捶自己脑门子,这造的都是什么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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