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哑姐儿发作,年轻人变成大鹅从水桶里跳出,扭着肥壮壮的鹅屁股一摆一摆地踱进洞穴,蹦上石床自顾自睡着了。哑姐儿此刻很想粗暴地把鹅拽下床丢到角落里。
第二天大呆鹅已经醒来,他化为人形,一头乌黑的头发散在雪白的肩膀、胳膊上,虽然作为鹅的形态有些肥胖,可是人的形象却是与之相反的。有些偏瘦,这倒符合人类的美感。鹅睡眼惺忪,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走出洞外。
哑姐儿坐在石头上吸食花的芬芳也不去理他,鹅半天娇嫩嫩地说:“哑姐儿,我饿了。”
哑姐儿拿了几个果子递给鹅吃:“你不发酒疯时,还算俊俏。”
“我在天上时人家常常称我为‘玉面郎君’”鹅喜滋滋地说,他撩起披肩的散发,一手支撑着脑袋。
“以前你被小孩子抓走,也是贪杯吗?”哑姐儿注视了鹅一番,反问。
“你是不知道酒的好处。”鹅咕囔完也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好似在回味。
在不远处天空起了一层红光,一群鸟乌压压得围在一起形成乌黑的“云朵”,云朵裹着红光亮闪闪地朝哑姐儿飞过来,扇翅的声音滑落谷底,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回声。鸟儿越飞越急,压低了身姿从他们的头顶飞过,鹅被群鸟惊得滑跌地上。为首的一只鸟从暗影中探出头来喊道:“回家吧!快点回家吧!”
鹅准备回答,眼前的鸟在鹅的头顶转了一个圈,又朝原方位飞去,那团闪亮的“乌云’带着赤霞消失不见了。这个时辰绝不会有朝霞,出现这样的异常或许是预示着是什么吧?哑姐儿禁不住胡思乱想着。鸟是不见了,可眼前又出现了一座山丘,金光闪闪地浮于湖面之上,山上站满了细小的人。有一个人对着鹅招手说:“回来啊!回来吧!”
“他们是什么人?”哑姐儿惊异地问。
“不要管他们。”鹅站起身,拂了衣裳的灰尘,伸手从头顶的虚空中变幻出一支长笛,他吹奏笛子,笛音清脆悠扬,如歌如泣,忽而声音凄绝,忽而婉转,如林泉叮咚,也如风霜苍老,一时间竟吹出了人生百态。
笛声划出一道道觳纹,撞击到山丘上,乌黑的山影竟被一点点蚕食。忽然有人随着笛音唱歌:“梦之谓昭昭,何不食肉糜?三蜀俱往,祿蠹与三尺绢。笼袖罩山河,花钿珠钗旧色褪,残酒病雨祭长思。暮钟孤影写楚江,独揽衣,飞鹤舞,沉墨染,独把剪秋忆。”
歌唱完,那人连连叹:“邑伯,你还要放任自己到什么时候?”说罢,大袖一挥,鹅被一阵大风吹歪了身子,哑姐儿也赶紧过来扶他,鹅又被一阵强流吸走,哑姐儿飞到空中想拽住他的衣角,风早已轻松地带走了鹅。哑姐儿被一道金光弹出,回到了地面。鹅的周身散发一圈剔透的光环,他的胯/下骑着一只雪白、美丽的天鹅,在他的身后依次排队站了七八个长着猫脸的男子,手里托有盖着红绸的托盘,红绸上堆满了桃金娘、棣棠花、梨花。猫脸侍者打着前阵走过,又有五只五色鸟飞过。鹅悠然地跟在五色鸟的身后。
“鹅!我有话跟你说!”看着鹅要走了,哑姐儿着急起来,她跟着飞走的鹅一路狂奔。
鹅回过头朝她淡漠地笑了,好像不认识她一样,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远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哑姐儿又回到了自己独自一人的生活。鹅走了,哑姐儿每天都在重复每一个昨天,她好像依然能够感受鹅的亲昵带来的温暖。天空中的月扣毛着边,乱糟糟的,犹如饱蘸清水的毛笔在宣纸上晕湿的一小滩水渍。在记忆的最深处有一个童子稚嫩的声音在说:“毛月亮,要下雨!”
她坐在岩石上伸长了脖子,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上凝结出一朵月光洒播的花,她在吸食月魄的精华,却在晃神间梦见了鹅,在梦里,他以大白鹅的形态逗留在她身边。哑姐儿要他走,他对她说:“哑姐儿,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哑姐儿跟着他,走过一座雪山时,鹅要哑姐儿抱着自己走路,它撒娇一般地说:“哑姐儿,我喜欢你!”
哑姐儿无限怅惘地抱住鹅,她意识到眼前不是真实的,害怕醒来鹅不见了。梦总是要醒来的,作为僵尸,她本是不该具备活人拥有的能力——譬如做梦,可自那以后她常常梦见鹅,在梦里她时常因为它的憨样笑出声。
“你这是‘入梦不知春寒深,香散恐迟意阑珊’,出去走走吧!”哑姐儿的好姐妹松鼠精提议说,她实在看不下去哑姐儿黯然神伤的样子。松鼠精是哑姐儿初回人间的第一个朋友。
哑姐儿听从了松鼠精的话,晨曦刚刚浮散,她就走出了石洞。远处的山顶浮有一朵薄云,好像喷出的烟圈,哑姐儿无心观望路景。她迈着碎步飘过石阶,路过一棵榆树。一个朱衣老者从石头里先是探出一个头来,随后整个身子都剥离了出来,他坐在石头上哎呀呀叫唤着捶腿。这可不是上次挑扁担的老伯吗?记得上次那番情景鹅是和这名老者是认识的。哑姐儿上前忙招呼。老者见是哑姐儿回礼说:“姑娘找老朽可是有事?”
“我、我想问鹅的事。”哑姐儿犹豫再三还是鼓足了勇气问。
“忘了他吧。你们原本不是同道。他是天帝最幼子,天资聪慧……只是、只是触犯了天规……好在天帝网开一面,你应该高兴才是。”老者叹息摆手说。
头顶上的榆树叶子里卷着一条“青虫”,虫子嘶鸣:“你又话多!”枝上滴下一颗水珠砸在老者的头顶,老者慌得抬起头,一溜烟窜进了石头里。
“是什么缘故?”哑姐儿痛苦地伏在树干上。
“你还记得从前吗?”哑姐的耳边又想起了一个声音。
“嘘!不要说!再多嘴!小心天帝拔了你的舌头!”
“可是邑伯太可怜了。”哑姐儿一抬头树枝上站着的两只琉璃腰牡丹鹦鹉立刻扑翅飞走了。
“谁都不告诉我鹅怎么了?”哑姐儿回到洞前坐在湖边垂泪,此时的僵尸女已经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她能哭能笑,连梦都有了。湖水像是感应到哑姐儿的悲伤,泛出道道金光。金光伸出一双手温柔地揩去哑姐儿脸上的眼泪:“你怎么哭了呢”
波光粼粼,带着哑姐儿穿梭记忆的桥梁,她的眼前出现这样的画面:
“阿君!我长大了要娶你!”丛林里一名七八岁的稚童骑在鹅背上说。
转而哑姐儿又来到一片血色肆意侵染的旷野中,月亮圆鼓鼓地胀着肚皮,像是吸足了人类的血,格外怪异。“阿君!阿君!你在哪里?”一名戴着紫金冠长得很像鹅的男子抱着死去的她大声痛哭。
“仙是不可以杀人的。你犯了天规!”紫金冠男子的身边站有一个面容清癯的玄衣男子。
“那些人类该死!他们杀了我的妻子!”紫金冠男子恶狠狠地说。
“阿君!吞下它,你就和从前一样了。”紫金冠男子仰头从腹腔吐出一颗金丹,他不顾玄衣男子阻止剖开一半注入到女尸体内。
她记得温柔的他,400年前她还是个农家女,年幼的她好奇地踩着泥沼中鸟的脚印走到湖边。
“这是谁家的脚印?”她沿着鸟的脚印又反向踩回。
“这是我的。”有个少年郎骑在树上笑嘻嘻地说。
“你又是谁?”小姑娘歪着头禁不住盯着他看,眼前的童子年长得可真是好看。
“我是邑伯。”童子跳到地上时,地面已经多了一只羽毛丰美的大鹅,童子跨在鹅的身上又是笑嘻嘻的,“你呢?”
“阿君!”
“阿君!想不想看看天上是什么样子?”童子自来熟地招呼她,他从怀里甩出一把九百九十九阶云梯一下搭在了云端之上。
阿君还没有回答,童子拽着她就攀上了云梯,一路小跑窜上了梯顶,跳到了云上,大白鹅一路紧跟在他们身后。
眼前是一排排密密种满了的几百丈长的涕竹,有□□寸厚的样子,形成了厚厚的屏障。
童子拍了下手说:“开!”
涕竹立刻分开两边,中间有一条宽敞的路通向远方。
“这是先帝的‘涕竹’,可用来制造战船呢!”童子说,一路引着,“你看前面披着马匹的姑娘,就是马桑蚕女神,天下的桑蚕都要尊称她为始祖娘娘呢!就是有她才会有华美的绢丝绸布……那边长着鸟头的男子就是先帝,咱们绕过他,不然可有被他唠叨的。”
阿君正痴痴地看着凤凰和鸾鸟张开翅膀翩翩起舞,鸟头男子从琅玕树上拽下几块好似珍珠般莹润的美玉,丢进凤凰和鸾鸟的嘴里,神鸟们舞姿更加美丽,架起的彩虹上托起一座刻有篆体文的大青铜鼎,鼎侧伸有雕刻的羊首,羊闭着眼睛,身旁有个叫思土的男子把象觚举到羊首上,羊睁开了眼睛和嘴巴,一股飘有果香的露酒从羊的嘴里流出。
眼前的景象从未见过,阿君还要看下去,被童子一把拽走。前方有两个神人跨着飞舞的游龙和飞凤一唱一和地吹箫,五色的祥云也随之变化。
“萧史和弄玉!”童子又要拽着阿君走。
“你仿佛很怕他们的样子。”阿君说。
那两个神人早已经看见童子他们,他俩放下箫,先是朝童子作了揖,然后缓缓说:“少君!你又乱跑!还带了陌生的人类女孩到天庭里来。你这样怎么让天帝安心呢?”
“姑娘,少君的顽皮只怕你还不知晓,日后希望你能多担担些。”说话的是弄玉,她举止端庄,即使不笑她的唇边也噙满了暖风般的微笑。
弄玉的神采飞扬让阿君看得目瞪口呆:“你长得可真美!就像画里走出来的。”
弄玉听了掩嘴笑道:“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一直没有说话的萧史也笑了。
“弄玉她曾经是个公主呢?”童子说。
阿君又是一阵赞叹:“难怪这么美呢。”
几个神仙和一个人类女孩围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开,直到远方漂浮的船只驶过,船头上插着的玉鸠转头着雀首,“你们啊!天帝正找你们呐!”船上的渔夫说。几个神人看见了相视而笑告别了。
两人又继续向前,是几百棵长有碧玉的果树,一个黄头发的阿公从树上跳到眼前。
“黄石公,你怎么在这?”
那名被童子称作黄石公的老者向童子作揖道:“小祖宗!你怎么把人类带上了天?要是被天帝知道了,你可怎么得了?”
“那有什么?阿君以后是我的新娘。”童子笑嘻嘻地拉住阿君跳到天鹅背上,大鹅展开宽阔的翅膀在天空欢快地飞舞。
“阿君!我长大了要娶你!”回到人间后童子很认真地说。
但从那以后童子没有再来,阿君把它当成是年少时做的不真实的梦。
到了笈簈年华阿君已经是附近有名的美人了,来托媒的比比皆是,一天隔壁的李媒婆说家里离这里三四十里路有个张举人家的儿子,听说阿君美且贤,要聘为儿媳。阿君的父母听了自然喜欢,张举人也是听说过的,是远近有名的大善人,对方儿子的人品相貌也是有口皆碑的,忙满口答应。然而阿君在出嫁那天被山贼劫杀,被杀的还有送亲队伍。
那一天,有名叫邑伯的少年左等右等不来自己的新娘,前去寻找,他等来的是自己新娘的尸体。这名少年便是阿君童年时遇见的童子,童子伤心欲绝,杀死了盗贼,给阿君服下半颗内丹,犯下了滔天大罪,从此他只能以鹅的姿态活在人世间,受尽人世磨难不能反抗,直到有一天他重新找回“人心”。
“这是你和鹅的第一世啊……”池塘中的手温柔地说。
“我的第二世呢?”哑姐儿怅然若失地问。
回应她的是一年又一年的失望与等待。
又是一年空中暮云斜插浅白色的天空,山间残雪卧栖在静山间,偶尔会有雪块从树间砸向雪地里。在远处有个男子手里拿着酒葫芦,一脚一个脚印,笑嘻嘻向山穴走来。
被熟悉的脚步声打乱的哑姐儿匆匆跑了出来,看到对面的男子她笑了:“你怎么回来了?”
“天帝不喜欢我,要我受六道轮回之苦。我现在可是普普通通的人啦!你还愿意收我吗?”男子冲她喊道。
“你不走了吗?”
“我不走了。”
哑姐儿的脸上被欢喜的泪水打湿,她抹干泪水,又被新涌出的泪水浸湿……(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