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东方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客栈内熙熙攘攘,一波又一波的人鱼贯而入,到处乱糟糟的,厅堂连下脚的地都没了。
叶婵推开窗,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好吵...”
隔壁窗户也跟着打开了,沈难从二楼往下看。雷门的迎亲队伍井然有序地排满了一条长街,这阵仗瞧着让人有些望而生畏。
沈难感叹道:“好多人呀。”
这个时辰略微有早了些,但虞娘子已经开始理妆了。迎亲是从早上开始的,黄昏时分才开始拜堂。各地来祝贺的江湖人很多,雷门摆了筵席,巳时便开宴了。
外面热闹得睡不着觉,虞家忙着清点嫁妆,雷门的在着手安排后面的行程,没人有闲心管别的。
叶婵饮了一盏昨夜的茶水,沈难绕了两圈,念叨着应逐星不见了。他摸了摸空落落的肚子,转头疑惑道:“一大早的,他去哪了?”
沈难肚子饿了,昨晚跑了一大圈,今早客栈也没准备吃的,
叶婵给他倒了杯酽茶,他接过勉强润润嗓子,也不管茶水浓得发苦。
叶婵觉得:“应逐星可能是去劫新娘了,但....现在应该是不可能了。”
沈难认同地点了头,客栈里这么多人都围着虞娘子一个人转,新娘消失不得闹得人尽皆知。
应逐星就算要劫人,也不可能在此刻。
沈难问:“师父,那我们今天要做些什么?”
叶婵如实相告,“多吃点菜吧,雷门的厨子应该不比烟雨楼的差。”
她没什么打算,今天人多,走一步算一步吧。
沈难不解,"师父想吃什么可以和我说呀,我做菜也不差的。”
叶婵轻抿了口茶,默默放下杯子,“也是。”
那天海棠院子的烤卤鸽滋味,姜水吃完后还念念不忘,直夸沈难的厨艺一绝。
从前也没参加过婚宴,先老实填饱肚子才能另做打算。至于雷鸣,无非就是动手与不动手的区别,看他愿不愿以诚相待。
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昨夜的情形,那人的笑不由让人心生厌恶。
叶婵想,雷鸣是不会配合的。
索性酒过三巡后,将人打晕绑走问个清楚,事毕后再丢回雷门。等雷门报复时,左右他们已经回了烟雨楼,有李清河当挡箭牌。
叶婵的底气在于她这拿命搏来的功力,反正...也没人能打过她。
她忽然瞥了一眼失忆的沈难,垂下的眼眸不觉转冷,教人看不清神色。
这次她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任谁都没有办法。
过刚易折,为了压制内息,叶婵随即从身上摸出了个绿釉小药瓶,倒腾了两粒药丸服下。
此前担心护送途中出岔子,她一连几日都在服药,有时也分给沈难两颗。
说来奇怪,除了叶婵替他调理内息,沈难自己居然完全不能引动内力了。
若是这一身功力真散了,他真成废物了,满江湖的仇家不得追着他欺负,叶婵有些替他发愁。
她蓦地抬头发现沈难正朝着自己伸出了手,叶婵愣了一下,随手搭在他的脉上,“脉象平稳,你这几日没练剑,这药就算了。”
叶婵不满地摇了摇头,他本来就没什么内力了,何谈反噬,白白浪费她的药。
沈难转而盯着瓶身鲜绿翠亮的小老头,好奇道:“这药瓶上面雕的是谁呀?”
叶婵答:“药王,孙思邈。”
百年前山外谷也是以制药闻名江湖,敬重药王先贤,做个小药瓶也算意趣。
“叶姑娘,沈难——”应逐星在外面嚷着。
楼下就传来的不小的动静,沈难从窗户探出头查看。一大早就消失不见的人带着一包油纸,意志萎靡地朝着二楼走来。
油纸摊开是三个皮薄馅大的肉包子,沈难给辛苦的应逐星倒了一杯隔夜茶,“我找你找了半天,原来你专门去买包子了。”
沈难对包子先下手为强,“多谢多谢。”
“也不是专门。”应逐星喝着泛苦的茶水解渴,“我趁早带车马行租了两匹马,等会带去雷门赴宴。”
“两匹?”包子塞满沈难的嘴,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可是我们有三个人呀。”
应逐星理直气壮地放下茶杯,“但我身上的银子不够呀。”
在沈难心里,他们三个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谁给会同伙之外的人买包子呀,昨夜他们可是一起去夜探雷门了。
应逐星说:“我问过路人了,城门鸡鸣时开,申时关。我打算在拜堂前掳了虞娘子,一路朝着城外狂奔,等明日事毕再回来。”
言外之意,那两匹马是替他和虞娘子准备的。
叶婵瞧这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你今早见过虞娘子了,她怎么说的。”
应逐星泄气地坐在椅子上,手肘靠着椅背,“人太多了,根本找不到机会与娘子独处。”
“那虞栎可不见会跟你走。”叶婵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大婚之日,有人说受郎君嘱托要新娘跟他走,怎么听都像歹人之言。”
实话总是难听的,应逐星苦着一张脸,“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虞娘子愿意走是最好的,若是不愿,我也只能...”应逐星比划了一个打晕的手势,习武之人动起手来,大致都是一样的。
叶婵食指间间断断敲着杯沿,应逐星连忙道:“你可不能拦我,我打不过你。”
“人已经送到雷门,就归雷门管了。”叶婵也不为难应逐星,“我自然也没有理由插手了。”
若是虞娘子被掳,雷门大乱,她正好也可以带走雷鸣。
沈难塞完了两个包子,应逐星炯炯有神的眸光聚集在他身上,“沈兄多吃点,我都吃过了。”
太过明显的眼神透着不怀好意,沈难噎着打了一个饱嗝,叶婵又给他续上茶水。
有道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应逐星腆着笑,“就是...明日要麻烦一下沈兄,在城门替我望望风。”
“若是事情变,麻烦知会一声,我好跑得远点。”
得罪了雷门还敢回诸暨,除非雷吟把事情摆平。要不然这辈子,她还是别再踏足诸暨比较安全。
应逐星还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沈难摆了摆手,“好说,好说。”
叶婵顿了片刻,又托腮缓言:“再说吧...”
这也难说,万一他们自顾不暇怎么办。
捉摸不透叶婵的神情,应逐星的心突然漏跳了半拍,左眼眼皮开始猛地突突地跳,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晃了晃脑袋,立马驱散了这个念头。
江湖人一诺千金,今日必定马到成功。
*
日光照亮了房屋的脊背,透过层层叠叠枝叶,撒下大小不一的铜钱光影。
十里红妆绵延一条街,满城失了颜色。
街上人头攒动,敲锣打鼓震天响,大张旗鼓的排场。这一切都如她所愿,仿佛是梦中的场景。
婚车的帷帐上是艳粉浮金的如意纹路,入目是窄窄的一片红色,刺眼的颜色让人不觉心闷。虞娘子的一颗心砰砰地跳,心悸时忍不住想作呕。
她两眼发花,浮现脸上的笑有些难看。虞娘子按捺不动,双眼微闭,攥紧的手心兀自出现了一层薄汗。
她将那些看不见当做不存在一般...
婚车慢慢停下了,门前郎君一袭红袍,长身玉立。半副面具遮住了容颜,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温柔又嘲讽。
围观大婚的人群里,他们站在前面,应逐星一眼就看出了破绽,那人分明不是雷吟。
脖颈的伤口没有痊愈,雷门也没有遮盖。大喜的日子里,有人昨夜用剑锋留下的痕迹有些惹眼。
假雷吟笑了笑,高朋满座里他难免见到几位熟人。
这熟人之间也难免有些过节。
喜娘将在红绣球的一端交到了郎君手中,另一端在虞娘子手里。众人簇拥着新人,跨过门前的马鞍火盆。
雷鸣忽然与叶婵目光相接,她身边的沈难,看起来格外碍眼。
人都疯了,还能找回师父,真是令人意外。
雷鸣本以为沈难会死在哪个乡野田间的。
风流侠客死时寂寂无名,是他从前张狂最好的报应。真是可惜....可惜了那把好剑,又回到他手里了。
两人腰间的银剑衬得人相得益彰,隐约瞧着有些登对,荒谬的师徒之情…雷鸣不禁将手里的绸带揉皱。
喜娘领着虞娘子去婚房,等到吉时再出来拜堂。申时已至,宾客满座,席面陆陆续续端上佳肴。
雷鸣忙着应酬,门主的交代,今日他是兄长的替身。这场婚事,大局已定,他须得好好演。
三杯两盏后,雷鸣目光停留在了一处角落,他又找到了叶婵。
如此人物,似乎和众人格格不入。
他们三人被安排坐在一块了,那两个惹人厌的家伙坐在她身边。
雷鸣暗暗地窥探着叶婵,软烟的内衬,鸦青的发带,春衫上似乎是忍冬花纹。
常青不枯的忍冬...
他的呼吸似乎变重了,整个人像悬在浪尖之上。
新婚的郎君按耐不住地饮了一小杯酒,拎着酒壶晃晃悠悠朝着心中人走去。
应逐星一见雷鸣大摇大摆地过来,立刻露出戒备的神色。叶婵夹了一口菜,得空瞥了一眼来人,没有作声。
雷鸣全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过节,即便昨晚的内伤还没好全,他的胸口还隐隐作痛。
仿佛要痛入心扉…
郎君不屑勾了勾唇,好客地给沈难满了酒杯,“沈兄,好久不见。”
“你的疯病可好了?”他言语故意挑衅,“现在还是见人就咬吗?”
应逐星窜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呢!”
在座的一愣,像是被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给惊到了。沈难拉着应逐星坐下,是他之前自己说过的,大婚不要闹事,怎么自己先犯了混。
沈难坐着打量着雷鸣,脑海里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印象,这就是抢他剑的那个混账吗。
雷鸣笑着将酒杯递到了沈难面前,似乎想要强人所难。从前类似的事,张狂的某人也没少做。
他调笑道:“一杯薄酒,沈兄该不会不敢喝吧。”
沈难犹豫的手悬在桌上,应逐星别扭地朝他使了眼神。
雷鸣嗤笑出声,虚假的笑挂在唇角,那杯酒还端着。
她冷声道:“别碰我徒弟。”
叶婵拂袖掸开了他的手,盛满的酒水溢出杯沿四溅,零星洒在了席上。
场面有些僵住了,雷鸣没有说话。反正他喜欢的东西,早晚都是他的…
郎君不如意,自顾自地又饮了一杯,手背残留着触觉,那人懂事地消失在了三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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