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拜访

晨光熹微间,天边泛着蟹壳青,几朵闲云乱卷,揉碎一顷天光。

才打了五更天的梆鼓,陆昀便起身换了官服赶去外皇城上朝。

想到隔壁两间厢房还住着燕家姐弟二人,陆昀匆匆用过两口早膳后,这才安排画春,“趁着时辰还早,你将燕家姐弟安置到小桃林后的婵娟院去。”

画春领了命下去,叩响了隔壁房门,哪知敲了好半天也没听到里面的动静,反倒是隔壁厢房照看霄哥儿的浮翠推开门,问她有何事。

将世子的一番安排说与她听后,浮翠面上却露出犯难神色,倒不是旁的,郡主向来就不爱早起,若是没睡醒就被人叫起来了,只怕一天都有的脾气。

也罢也罢,如今不比从前,何况昨夜郡主还宿在世子院中,已是不合规矩,若再不早些离去,叫人瞧见了这怕又要惹出不少风波。

这样想着,浮翠推开门,三步做两步走近床榻,掀开黛色帐子,轻轻唤醒燕鸣歌。

正在与周公幽会,睡得香甜的燕鸣歌拽紧被褥,将头蒙住,并不理睬。

正要出门的陆昀目光一瞥,瞧见画春急得在廊庑下团团转,便停步问她,“郡主人呢?”

画春苦着张脸,连忙回话,“郡主还未起,她的婢女进去唤了。”

闻言,陆一挑眉,沉声道:“你去同她说,若是不嫌污了名声,就尽管赖床不起。”

世子分明是为着明惠郡主的名声着想,却非要做出一副厌烦的神色来,画春悄悄觑了眼陆昀,连忙进门传话去了。

画春着急忙慌的进门来催,听到屏风外的动静,浮翠悄悄推了推装睡的郡主。

燕鸣歌裹了裹身上的被褥,眨巴着眼睛示意她莫要出声,浮翠只得无可奈何的依了郡主的意思。

就听得画春轻声劝道:“郡主,世子要去上朝了,您这会儿若是不起,等会恐怕是不好出去。白天颐和居里人多眼杂,说是说漏了嘴,传出去,恐怕有损郡主清誉啊。”

见催的差不多了,燕鸣歌这才翻了个身睁开眼,娇娇弱弱,红着脸解释了句,“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昨夜歇的太迟,脚又疼得厉害,这才睡得昏昏沉沉的误了时辰。”

浮翠在一旁听得抿唇憋笑,心道郡主这糊弄人的功夫当真是学的炉火纯青了。

偏生画春也不知内里详情,只觉得这位新来的郡主脾气委实太好,对她们这些下人也都这般客气不说,反倒是自家世子故意为难人家。

昨夜的事情她先是听砚台说了一嘴,又从世子对待郡主的态度中窥见了几分端倪来,心中那杆秤便也就先入为主的向郡主这边倾斜了些。

燕鸣歌起身后,浮翠帮着她更衣,画春也没闲着,捧着盥洗的铜盆和牙粉进来。

洗濯过后,燕鸣歌连早膳都未来得及用,轻手轻脚地跟着流丹一起出了熙和居,由画春引着穿过小桃林的近路,进了婵娟院。

婵娟院深处桃林,虽只是带东西厢房的一进院,却也风景秀美,别外雅致。

画春怕郡主住不惯这般狭小的院落,一壁帮着流丹一起收拾正房,一壁同坐在胡床上的燕鸣歌解释道:“这所院子是先侯夫人时常来住的,先侯夫人喜静不爱人打搅,院子便建的小了些,但胜在风景独好,到了春天桃花盛开时,锦簇团团,府上的郎君娘子都爱来看的。”

方才穿过桃林时,流丹便想问,这会儿听她介绍,便好奇道:“那夏天岂不是会结香浓多汁的桃子?”

见她这般发问,燕鸣歌无奈地睇她一眼,这个憨婢子,原本想着她年纪小最是贪嘴好吃的年纪,是以平日是什么好吃好喝的也总叫她尝一份,今儿头回来,就在主人家面前露出这番馋模样。

画春见梳着双丫髻的流丹一脸真诚发问,便也如实答了,“是嘞,每到夏天世子都会派人去摘桃,各房都有的,就连我们也都能尝个甜。”

听到满意的回答,流丹顿时就对这个偏僻幽深的小院子心生好感,离桃林这般的近,想必吃桃也能赶上头一个。

燕鸣歌也不拘着流丹的性子,她倒也和画春聊的来,两人一道帮着将婵娟院收拾的干干净净,等到画春要离开时,她还依依不舍的送到院外。

知道她是世子表哥身边的管事婢女,燕鸣歌也不吝啬,颇为大方的取了两枚银叶子给她。

画春还是头一回见着贵人大赏出手如此阔绰的,侯府向来简朴,底下人为主子办事办得好赏些铜板,再不济便是各房夫人娘子赏的穿戴首饰。

得了她的礼,画春便也想着做个顺水人情,又多嘴几句,将侯府如今的情况简明扼要的交代了几句。

又在流丹送她时,对世子的脾性,透漏了一星半点。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燕鸣歌得了消息,坐在胡床上,心中有了盘算。

等过了辰时,颐和居的管事婢女画春同掌管灶房的杜妈妈递话,说是侯府昨夜来了贵客,因为担心夜深叨扰,世子便将人安置在婵娟院了,这会应是晨起了,厨房可别忘了往那边送吃食过去。

因是画春亲自来传话,杜妈妈也不敢怠慢,便带着几个婢女,提着食盒往婵娟院去了。

怕流丹应付不过来,浮翠便等霄哥儿晨起后,牵着他一道去了婵娟院。

等人走后,绘夏神色不忿的向画春抱怨道:“这是哪来的野丫头,怎生得一来就惹得世子发那样大的脾气。”

昨夜画春和砚台跟着忙前忙后,绘夏也只是同燕鸣歌打了个照面,见着了她两个婢女和小团子。

偏生那两个婢女都是嘴严的,专心顾着那个小团子,也没叫她得知了来历。

画春睨她一眼,不满道:“噤声,当心祸从口出。那是四姑奶奶的嫡亲姑娘。”

“四姑奶奶?那岂不就是……”绘夏想到侯府那位嫁入皇家的王妃,正要再说时,就见画春甩了个眼刀给她。

自打四姑奶奶不顾老侯爷的反对,嫁入皇家后,侯府干脆就与她断决了关系,还是在老侯爷驾鹤西去后,老夫人心疼幺女,两家这才又有了走动。

可如今掌家的侯夫人,早在四姑奶奶还在侯府做小娘子时,就与她不甚对付。

这样的陈年旧事,她们自然不敢再多妄言,可绘夏不如画春那般稳重,得了这样的消息,就总想着忍不住显摆。

还是画春再三提点,说是昨夜熙和居里发生的事情,她若是敢多嘴,向外头透露半个字,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世子折磨人的手段,绘夏还是知晓一二的,便老老实实的做活,不再搬弄口舌。

只是她心中到底是对那位新来的郡主表姑娘,多了几分好奇,自家世子向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那位郡主倒是好手段,几句话就惹得他将画春姐姐轰出门去。

这厢儿燕鸣歌不知晓熙和堂里婢女间的口角,却是在杜妈妈送过吃食后,带着霄哥儿和两个婢女,一道去拜见侯夫人。

宁西侯府先后两位侯夫人,皆是出自赵郡李氏,不同的是先侯夫人是赵郡李氏嫡系,如今的这位侯夫人则是李氏旁支,听闻在母家并不受宠,却因为惊为天人的美貌叫李家相中,送来宁西侯府延续陆李两家姻亲。

只是因为母亲的缘故,燕鸣歌从前来侯府,并不喜这位侯夫人。

如今又得知侯夫人所出的四表哥是父王帐下先锋将军,与那八万将士一道殒命朔北,燕鸣歌心中即便再有成见,也只剩下愧疚。

正说准备请熙和居的画春引着去拜访时,一位岑姓婆子不知从哪里撞了上来。

岑婆子开门见山的介绍了自个,一双浑浊黄眼滴溜着转着,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燕鸣歌身上。

衣裳虽穿的素净,却不难看出是好面料,梳着普通的双螺髻,不似寻常贵女爱梳的高髻,就连头上也没戴长簪玉饰,只有耳上坠着那对点珠耳环看起来并非俗物。

岑婆子一壁打量着她的穿戴思忖着她的身份,一壁想着该如何与她攀谈,捞些油水好。

浮翠从前就是王妃跟前的掌事婢女,整日迎来送往的,哪里看不出岑婆子的意图来,她便极为贴心的抛出话头,故意攀谈道:“我家娘子初来拜访贵府侯夫人,还望嬷嬷提点一二才是。”

岑婆子领了上头主子的话,正愁不知如何开口呢,见这位贵人跟前的婢女同她搭话,便依着主子的意思,胡乱杜撰了一堆李氏的喜好,又故意透了个底,劝她去过李氏住的敦正堂后,该往旁处去拜山头的才好。

言尽于此,燕鸣歌在离敦正堂还有几步远的距离后,停步驻足,转过头同岑婆子道:“劳烦嬷嬷带路了,浮翠,我们走。”

方才那番话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想来是她看走了眼,新来的表姑娘是个穷酸的,岑婆子一脸懊恼的见她进了敦正堂的院子,只得麻溜的去回禀上头主子。

说来,她今日本该先去拜访外祖母的,只是松鹤堂在侯府深处,更为远些,燕鸣歌便想着先来侯夫人这里也是一样的。

哪知甫一进门,院里的婢女才帮忙通传后,李氏夺门而出,她绾着低髻,并未梳妆,面容素白惨淡的一张脸上,露出憎恨厌恶神情,歇斯底里道:“滚,让她滚,这里不欢迎她!”

她身边的婢女连忙上前阻拦,燕鸣歌手里抱着的见礼不知该往哪放,就又听得李氏扬声高喊,“拿着你的东西滚出去,别让我再说一遍。”

那双空洞至极的眼神狠狠地刺痛了燕鸣歌,她行着礼告退,抱着手里的东西落荒而逃。

霄哥儿被吓得眼眶中蕴满了泪,却不敢哭,他小跑着去追姐姐,伸出肉乎乎的胖手像从前母妃哄他别哭一样安慰地拍了拍姐姐。

燕鸣歌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温柔的同他解释道:“方才舅母不是故意凶姐姐的,霄哥儿别怕。”

别看霄哥儿人小鬼大,却是没那般容易哄骗的,他奶声奶气的摇头说,“姐姐骗人,舅母一定是不喜欢霄哥儿,所以才把气撒在姐姐身上。”

方才侯夫人的目光扫过跟在她身后的霄哥儿,的确是不大友善,这才叫霄哥儿记了仇。

燕鸣歌好声好气的同他讲道理,又伸出手比划,“舅母也有个像霄哥儿一样可爱的四表哥,从前还在霄哥儿只有这么大时抱过霄哥儿的。只是现在四表哥没了,舅母看到霄哥儿难免会想到四表哥,所以才像刚刚一样难过。”

听到姐姐这样说霄哥儿顿时就不生气了,他还善解人意的总结道:“霄哥儿明白了,四表哥是像父王母妃一样在外游历去了,只是因为他太长时间没回家,舅母才伤心难过了以后霄哥儿会经常来看舅母的。”

这样长的一段话,霄哥儿说得毫不停顿,一看就知是口齿伶俐的孩子,昭哥儿在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还只会跟在昀哥儿屁股后面跑,跟个鼻涕虫似的,哪里就可爱呢。

悄悄站在门口的李氏目送着姐弟二人走远,抹下一把伤心泪。

方才在听说明惠郡主来拜访时,她的伤心难过一时间爆发到顶点,可是转念一想,她没了昭哥儿,怪不着郡主。

他们男人带兵打仗的事情,李氏并不大懂,她只知道,兵凶战危,荼毒生灵,苦的都是黎明百姓罢了。

她没了儿子,那个年纪还小的郡主没了双亲,甚至还要拉扯个小豆丁,日后恐怕婚事都多艰。

这样一想,李氏就更不怪她了,甚至还快步推开门,想着若是人未走远,再将人请回来与她道个歉。

谁知甫一出门,就听到她是这样与弟弟解释的,李氏一壁心中愧疚,一壁面红耳赤,觉得自己这么些年,竟是没个小娘子做事周到,看问题看得通透。

就在李氏因为方才的事情心不在焉的自我反省时,燕鸣歌牵着弟弟来到了老夫人的松鹤堂。

老夫人昨日就得了消息,若非身子骨不允许,她更是恨不得亲自来为琼姐儿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接风洗尘。

依她看来,既然来了宁西候府,日后便算自家人了,若是与她生分见外,还依着二房三房拘着小辈的规矩,她是第一个不肯的。

二房和三房的主母分别出自荥阳郑氏和鲁国公府,两人教养孩子都依着娘家那套规矩,对她毕恭毕敬的,活当老祖宗似的供着,虽恭敬有余,却失了亲近,如何叫她含饴弄孙。

老夫人娘家姓崔,出身博陵崔家,与老侯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人成婚后便一直和和美美的,一没吵过嘴,二没纳过妾,老两口安安稳稳了一辈子,唯一的变数出在叛逆的幺女身上。

幺女老四陆琼,打得一手好马球,少时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带着五大姓的纨绔子在玉京各家马场打马球。

老侯爷见幺女肖父,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便也不像寻常人家养女儿似的,将她拘束在府中学些相夫教子的本事,由着她肆意潇洒。

谁知这么一纵,琼姐竟然与淮王好上了,天家向来薄情,说句大不敬的,先帝和今上又是风流多情的负心汉,那淮王想来也是差不离的。

于是老侯爷怎么也不同意,谁知陆琼先斩后奏,一道赐婚圣旨传到宁西候府,说什么也都是迟了。

偏生父女二人是一样的执拗,陆琼出嫁时他没什么好脸色,婚宴也就露了个面就走了,幸亏永安帝知道他这个像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脾气,再加上有淮王殿下在中帮忙转圜,倒也没开罪于他。

老夫人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瞧着燕鸣歌酷似幺女的小脸,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已。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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