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谈 夜戏

“岂料疫鬼戾气生/黎庶悬罄薤露零/泉台未许神聩耳/灵旂空自倾北楹”

——《神降曲·祈神篇》节选

待回到村中时,天色渐沉。

此时的天已显出些青灰色来,云絮如同浸了水的棉胎沉沉下坠。西边现出一道赤金色光柱正被厚重的云层蚕食。

等到暮色如倾倒的朱砂浸透山坳时,奶奶端着药膳敲开兄妹俩的房门。

“今晚唱《神佑戏》,这戏台可是我儿捐了四十多万修缮的呢。”奶奶笑得慈祥,递上了刚煮好的苦涩中药。

哥哥只自顾盯着窗外掠过歪脖子槐树的归巢鸟群发呆。

小啵起身接过奶奶手中的青花瓷碗,笑着回应:“谢谢奶奶,我们正准备去看呢。”

“哎,乖孩子。”奶奶颤抖着声音夸赞,却分毫没有别家长辈对待小辈的慈爱——比如想要伸手摸摸小啵的头。

说来奇怪,家里人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和兄妹俩的肢体接触。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只敢捧着,深怕哪处磕了碰了。

兄妹俩就这样被一路供奉着长大,成了家里最金贵的摆件。

好像直到最近,长辈们终于舍得给予他们一些关注,于是这对摆件在一双双眼睛下化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这药补身体的,趁热喝。”

他们在奶奶的注视中一人一口分完了整碗黑褐色汤药,滚烫的液体顺着喉管流下。滞涩的苦却留在了舌苔上。

这带着土腥味的苦脉好像已然和他们的舌头融为一体,尽管它确实在随着时间瑟缩,可还是停留了许久。

久到兄妹二人已经坐在了这价值万金的残破戏台之下,味蕾上的苦还是没能散尽。

“这修缮的钱都花哪去了?”小啵依旧伏在哥哥耳边窃窃私语。

也不怪她如此发问,毕竟这修缮后的戏台反而比记忆中更破败了些,就连布帆上都被岁月侵蚀出了一个个破洞。

戏台在昏黄的临时照明下,像一只搁浅在夜色里的陈旧木船。竹架吱呀作响,蒙尘的布帆在晚风中鼓胀又塌陷,破洞边缘的布条粘连着,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倒是周围的房子大多都从曾经落后的土屋变成了如今洋气的自建别墅。

说来多亏了父亲高超的经商技巧,家里竟成了村里第一户盖起别墅的。

除此之外……

小波看向那幢灯火通明的六层小洋楼,放眼望去这也是最吸睛的一栋房屋:“显而易见。”

这是村长家,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奇怪的是环视一周这一排排马扎上坐得竟全是村中相熟的面孔,一位游客都没有。

小啵这么想着,她也确实问出口了。

“好像因为要庆祝传统节日,所以村子近期都不对外开放了。”小波靠着早上听到的只言片语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可什么样的节日竟然要关起门来偷偷庆祝呢?小啵还是很疑惑。

只是戏角已经登台,榨去了小啵胡思乱想的时间。

锣鼓点猝然敲响,尖锐地刺破粘稠的夜色。声音不似记忆中的喜庆热闹,倒带着一种金属摩擦骨头的滞涩感,震得小啵心口发麻。

幕布拉开,依旧是童年记忆里那个戴金漆神面的旦角。

面具在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眼窝处本该是镂空的地方此刻却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演员甩动水袖,扬起细小的、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磷光的粉末。

小啵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攥紧了哥哥的衣角。来了,就是这里——

当旦角唱到那句刻骨铭心的“愿舍仙骨渡苍生”时,小啵死死盯住面具眼窝处。

果然,两点幽蓝的、非人的光芒,如同深海中蛰伏生物的眼瞳,在那片漆黑中倏然亮起。

童年的震撼与麻痒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从小腹深处攀爬上来,密密麻麻地缠绕全身。

戏文里神明悲悯的牺牲,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寒意。

台下村民们看得如痴如醉。他们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眼神空洞地追随着台上飘忽的身影。

小啵感到一阵反胃,喉咙里泛起那碗黑褐色中药的苦涩余味。

苦意似乎从未真正散去,此刻混合着空气中飘散的陈旧木料和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舌根。

“金乌坠兮玉兔升,焚香骨兮迎神踪……”熟悉的唱词流淌,小啵却再找不到童年的纯粹激动。

她侧头看向小波。

他苍白的脸在戏台侧光的映照下半明半暗,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视线穿透台上的表演,落在戏台后方更深的黑暗里。

小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阴影,但被窥视的冰凉感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旦角的水袖舞得更急了,磷粉在灯光下形成一团团迷离的光雾。

唱腔拔高,尖锐地刺入耳膜:“双生子兮绰红绳,佑得千年岁岁丰——”

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回望,兄妹俩这才恍然发觉幼时的麻痒感并不是懵懂的震撼,而是冰冷的恐惧。

或许是恐惧那怪异的唱腔,或者是恐惧那诡谲的面具,更或许是恐惧这里未知的一切。

戏还在唱着,锣鼓喧天。

可兄妹二人已无心再听,他们牵着彼此的手悄然离席。

戏台柱子上褪色的红绸在无风的今夜,竟又兀自猎猎抖动起来,像被无形的手拉扯着。

就连盯着他们离去的那一双双属于村民们的眼睛也被夜色藏了起来。

小啵深一脚浅一脚踩在乡村土路上,漆黑的天空令人格外不安,她手下愈发用力抓住哥哥的手。

那是她如今所能触及的唯一温暖。

“别怕,有我在。”小波紧了紧掌下握住的小手,手掌交握的触感层层叠叠传开,“我们回家。”

家?小啵不是傻子,她怎么会看不出屋檐下朝夕相处的人态度怪得分明。

可家里有小波在,那个会关心她护着她的小波。

小啵应了:“嗯,我们回家。”

今夜的星星很亮,映在天上时竟比家门处昏黄的灯光还要令人安心。

推开虚掩的院门,奶奶还未歇息,正佝着背窝在堂屋门槛旁的小竹凳上,手中端着两个白瓷杯。

杯口氤氲着稀薄的热气,在清冷的夜气里几近透明。

“诶呦,啵崽回来啦。”奶奶依旧操着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语调说不出的柔,“累了吧?来,喝杯热牛奶,安安神,好睡觉。”

她将杯子递来,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焦点。

小啵喉咙里还残留着那碗中药带来的苦涩。但奶奶的手固执地伸着,姿态不容推拒。

温热的液体滑入口腔,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立刻弥漫开来。

约莫是由于共感,这怪味愈发强烈清晰,小啵隐约尝出些许药片的涩意。

小啵鬼使神差地想起童年住在这时,每日早晨醒来总会参差不齐的头发。

可她还是仰头将杯子里剩下的牛奶全部倒进嘴中。

她瞥见小波只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兄妹俩在这种时刻总是默契。

于是小啵迅速弯下腰去,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将脸埋进暗处让人看不真切。

小波急匆匆放下杯子,上前两步扶住了她:“家里有胃药吗,小啵胃病又犯了。”

“哎呦,有的,有的……”奶奶转身朝屋内走去,除了这几个字外嘟囔的几句方言兄妹俩谁也没听清。

走到一半,奶奶似是突然想起什么猛然转身:“喝完啊,记得都喝完,别浪费奶奶一片心。”

大厅的灯打在奶奶脸上,衬得她浑浊的黑色眼珠格外幽暗。

明明小啵低着头只能看见脚下已经生了青苔的石板,可她还是感觉自己后背凉嗖嗖的。

又或许这本不是属于她的感受。

“谢谢奶奶,我……慢慢喝。”小波低声道,声音有些干涩。

奶奶似乎满意了没再强求,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挪进屋子找药去了。

等那道苍老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小啵立马跑到花圃处吐掉了口中含着的那些液体。

她还顺手帮忙消灭了小波杯中剩余的牛奶。

可能是天太暗的缘故,兄妹俩谁都没注意到液体溅在矮小的石质围挡上留下了一滴滴圆形痕迹。

等奶奶拿着肠炎宁回来时,小波把两个空荡荡的杯子还给奶奶便一手抓着药一手搀着小啵上楼了。

待房门被关上后,兄妹俩提着的气才终于松了下来。

“我们装睡吧,”小啵再次凑近哥哥,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呼出的气息打在哥哥耳廓上的温热感,“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好。”

可他们当真肩并着肩仰躺在黑暗中时,小啵还是感到一阵心悸。

半夜,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伴随着头皮被轻轻拉扯的异样感,硬生生将她从昏沉中拽离了一丝缝隙。

昏黄的煤油灯光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阴影。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俯在她床边,手里拿着一把闪着冷光的剪刀。那剪刀正贴着她的发尾,小心翼翼地、一绺一绺地……剪下她的头发——是奶奶。

她想动,身体却被无边的恐惧捆住,只有意识在冰冷的绝望中挣扎。

她能清晰地听到剪刀开合的细微金属摩擦声,能感觉到发丝被切断时那轻微的震颤。

可她只能在被中紧紧握住小波的手,小波此刻的清醒是她唯一的宽慰。

小波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用手指在内侧快扣了三下,又扣了两长一短——“再忍忍别怕,我在这里。”

小啵感到安心许多,甚至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去观察。

奶奶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剪下的发丝被仔细地收拢进一个红布小包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终于离开。

直到房门被轻轻带上,小啵才像濒死的鱼般猛地抽了一口气。

她缩在被子里,被侵犯的恶心感攫住了她。

窗外是无边的黑夜,死寂得可怕。

可她还是决定鼓起勇气跟上去看看。

兄妹俩在黑暗中对视一眼,便同步摸下了床,赤着脚,像幽灵一样溜出房门,鬼使神差地跟上了那个消失在楼梯口的佝偻背影。

那身影没有回房,而是径直穿过寂静的堂屋,走向了后院深处——那是祠堂的方向。

祠堂的大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烛光。两人屏住呼吸,像只壁虎般紧紧贴在冰冷的门廊木柱后。

小啵感受到胸腔处传来的剧烈响动,像是要撞碎自己的肋骨般。

祠堂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和腐朽木料混合的气味。

里面不止奶奶一人。

压低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焦灼。

“……这点够不够?上次也用了那丫头的……”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是村长。

“刚剪的,还带着‘生气’……比上次,那点陈的好……” 奶奶的声音依旧柔和,像极了要哄着他们喝下安眠药的时候。

“唉,娃儿们身上的‘东西’……越来越凶了……也不知这点断发能不能压住那诅咒……”颤抖的,带着些无奈懊恼情绪的苍老男声,是爷爷。

“急什么!”村长的声音陡然严厉,“老祖宗的法子错不了!一是斩断亲缘,二是用身体组织去献祭,必然能压住那些不干净的‘诅咒’!”

“可……可这‘借’了这么多年……会不会……”

“闭嘴!”奶奶的声音突然拔高,尖锐得像夜枭,“不成,也得成!若是,这些准备,不能让他们,跨过十八岁,那道劫……” 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绝望的嘶哑,“娃儿们,就真的没救了!一个都活不成!”

祠堂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烛火哔剥的轻响。

原来……原来那些莫名其妙的冷漠,那些苦涩的药膳,那些供奉般的“金贵”,那些深夜被剪去的头发……都是为了这个!

原来他们也能奢望自己是被全家人疼爱着的孩子吗?

巨大的荒谬感吞噬了小啵。

原来为了这莫须有的劫难,她和哥哥才那样被束之高阁了一年又一年。

可他们度过的那十几年痛苦岁月又有谁能来抚慰呢?

她再也不敢听下去,拉着小波转身,像逃离地狱般,跌跌撞撞地冲回了黑暗的二楼房间一头扎进冰冷的被窝里。

“别怕,我在这里。”黑暗中,小波的声音传来,低沉而平稳,像一块投入冰湖的温润玉石。

小波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听到的愚昧到似玩笑的秘密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呓。

他想,反正自己早已当了十几年透明人了,再多这两个多月,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承受。

只要她还在身边。

最后,小啵是伴着哥哥低沉而轻柔的、不成调的哼唱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沉睡去的。

没关严的房门外,昏黄摇曳的烛光如同窥伺的眼睛一闪而逝。

无声无息,只留下一片更深的寂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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