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干燥的夜风刮起一阵沙尘,叮铃哐当地带起一片看不出形状的破烂物什,阿陆那张俊美到几乎不不属于人世间的面庞,此时此刻,像极了八百年没澡可洗的叫花子。
一连二十多天,星夜兼程,身下的快马都换了三匹,那纸隼更是可怜,风吹日晒、日炙雨淋的,刚到这破城邑门口,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双腿啪叽一伸,嗝屁得潦草又彻底。
身旁,轻叶匆匆变回了人形,看着眼前的一幕,表情也忽然变得怪异起来,虽然伫立在前方的是一座废城,但城中鳞次栉比的碉楼废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几年前,也就是在此处,她与那人并肩浴血,活生生地杀出了一条血路,那座最高的塔,那轮盈满则缺的圆月,都与今时今日如出一辙。
万妖邑。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里......
轻叶头皮一麻,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却冷不丁被阿陆抵住了肩膀,回过头,见他凝视着不远处暮色下的那座塔,一脸的专注。
“这座城,应该没有活口了。”
他面无表情道。
“是找错方向了么?”
轻叶怯怯地回问。
“开什么玩笑!”阿陆眉毛一掀,瞪了她一眼,“跑了二十多天,老婆本都陪进去了,要是这样都能找错地方,那我不如找个树吊死拉倒。”
“消消气,消消气......”轻叶笑得一脸心虚,末了,伸手往后边的城门一指,“先进去再说吧,我觉得你的法术不会出错。”说着,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阿陆哼了一声,淡淡道:“等着,我先去牵马,夜里戈壁滩有狼出没。”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去,忽然,脸色骤变,大喊一声:“唉我马呢?开什么玩笑,我马去哪里了!”他回头一把抓住轻叶的肩膀,边晃边问:“你刚刚留意了没有?那匹黄骠马哪里去了?那可是我的血汗钱啊!”
轻叶被摇得晕头转向,颤巍巍往他身后指了指,“在......在那儿呢,还没走远,别晃了,再晃我要吐了。”
飞快地顺势一望,阿陆皱了皱眉,骂骂咧咧一句后忙不迭追了上去,徒留被晃晕的轻叶留在原地,捂着嘴巴干呕不止。
哕,这晕马的后遗症怕不是要持续很久了......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看着前头追着马越跑越远的阿陆,暗自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满月,不禁感到有些心累,想要去帮忙,却在动身的瞬间,感觉到了某种古怪的异状,身为刺客的嗅觉很快运作起来,隔着半城废墟和夜色,远远探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凝视......
身子一僵,她缓缓回过身去,目光锁定在城邑中最高的塔楼,握紧了手中的剑。
“啊,腿要断了,”阿陆往戈壁滩上一坐,上气不接下气地擦着汗,侧目瞅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黄骠马,往马屁股上啪地抽了一巴掌,“跑这么快,是想累死我么!”
马儿发出不服的嘶鸣,躺在地上一阵蹬踹,不出半晌,还是精疲力竭地泄了气,歪着头气喘吁吁。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这里的狼成群结队,十个你都不够它们塞牙缝。”阿陆扯松衣领,无奈地看了它一眼,见它也是可怜,便语气放缓了些:“这些天一直在赶路,也没好生休息,知道你心里委屈,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也不知有没有听懂,马儿愤怒地甩了两下尾巴,鼻子里直冒粗气。阿陆摇摇头,一把摘下脸上的蒙面,扇起了风,边扇边感叹:“你也是个犟脾气,我的身边怎么这么多犟脾气。”
阿肆的冰块脸很应景地浮现在脑海中,却在下一秒很是离谱地变成了眼前的马头。
“噗……”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却是一愣,心里泛起几分懊恼,“这臭小子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就非要铁了心把性命搭上不可……”
从地上爬起来,他拍去身上的灰土,再次看向那黄骠马,“我帮你松绑,你也别再跑了,等我这边的任务完成后自会带你回去。”话罢,俯身去解马身上的绳索,松开束缚的马儿赶紧站了起来,甩了甩鬃毛,原地踢踏了几步,居然真的没再逃蹿,阿陆笑吟吟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做了个夸赞的手势,“好样的。”
把缰绳攥在手里,他牵着马转身往城邑的方向走去,刚走了两步,只听一阵巨响自那废邑中炸开,猛地一抬头,只见那城中心最高的塔楼不知为何竟拦腰断成了两截,轰然坍塌的动静如同万顷雷鸣。
“糟糕,定是那雀妖按耐不住又冲动了。”心中顿觉麻烦,阿陆翻身跃上了马背,叹道:“对不住,本来打算让你休息的,眼下还得劳烦再快马加鞭一次。”说着,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急急朝城门追去。
“怎么,你不是很羡慕那鱼妖么,我这般对你,不是你期待的么?”
遥影修长的手指顺着轻叶脸上的血迹温柔描摹,从额头轻轻划过左眼,停在她紧咬的唇上,迎着她愤怒不甘的神情,戏谑一笑。
这个疯子,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持刀冲了上来,一招一式都比先前更为凶狠,即便使出全力,她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如今被牢牢摁在废墟上,双手钳制于头顶,即便她想反抗也是徒劳,不知何时已经弄丢了剑,如今连尊严也要弄丢了。
厌恶地躲开了他的手,轻叶质问:“你杀了飞蜈蚣?”
“被你看到了?
“我看到你将他的尸首踩在脚下。”轻叶冷冷道。
就在她冲上高塔的时候,似曾相识的一幕在等着她这个旧人,坐在妖怪尸骸上的遥影仿佛这座城邑的新主公,只是在他身下的并非城主宝座,而是飞蜈蚣被一剑剜心后,流干血液的巨大尸首。
而他对她的到来,似乎也丝毫不意外。
遥影轻轻扳过她的脸,迫使她迎上自己冰冷的红瞳,似笑非笑,“你费尽心思追寻我,莫非就这般放不下我?”
“你!”轻叶羞愤交加。
毫无疑问,麻雀被蛇压制,在麻雀的身上,几乎能感受到锦蛇一如既往冰凉的体温,以及......明显加快的心跳。
“遥影,你要不要这么下作!”轻叶忍无可忍道。
“你以为呢?”他笑得浪荡,眼底的神情不同寻常,“背弃出生入死的同门,颠倒过往,不知生而为何,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除了你,只有你......”他的眼底忽然有什么闪过,呓语般喃喃,“傻到拿我当好人。”
轻叶心里一紧,遥影他……似乎有些不对劲。
“你......”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被遥影迅速而熟练地吻住了唇,一时心中大惊。
忽然,只觉他松开了禁锢自己双手的那只大手,娴熟地揽住了自己的后颈,不等她有任何反抗的机会,低头吻得更加深入。一丝疼痛从唇上袭来,带着淡淡的血腥味,轻叶恼怒地伸手去推搡,却换得他更加变本加厉。
“锦蛇,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在他的唇离开的刹那,轻叶喘着气破口大骂。
“别忘了,蛇是会将麻雀吃干抹净的。”他的红瞳深邃难辨,挑衅似的一笑,揽过轻叶的后颈,又低头吻了上去。
这是,独属于蛇的冰凉,带着毫无保留的侵略性,动物的本能在这一刻彰显无余。
记忆中还未从感到过如此强烈的恐慌与无措,完完全全的受制于人,吃干抹净四个字,让轻叶不由得战栗,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遥影么?难道他真的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不堪?他真的,完全舍弃自我了么?还是说,这才是真实的他......
眼前渐渐变得一片模糊,力气和神志似乎也在缓缓消逝......
天边那轮圆月在视线中洇成了一片苍白,白得像雪,像漫天的柳絮。
“以后在这里也能看见雪,不分季节,想看便能看到。”
“如果是在晚上,在月光下会更漂亮。”
“我带你去看远方的月亮。”
熟悉的对话涌入脑海,模糊了现实与过去。
“早就听闻万妖邑有助长修为的丹药,若不是借你之手演了这出戏,还不知要等多久。”
“因为你能探路。”
“因为你,最无用。”
略带嘲讽的双眼浮现在她的思绪中,鲜红的血,绽开成了一朵颓靡而陌生的花。
她赫然惊醒过来,激烈挣扎之下,不经意碰到了一把收在遥影背后的匕首,情急之中将其猛然抽出,冲着他的后背狠狠刺了下去。
吃痛地低呼一声,等她反应过来,她持刀的手已经被遥影紧紧握住,那双血月般的眼睛,正牢牢地凝视着自己。
“你想杀我,得从这里下手。”他将轻叶手中的匕首按在自己的喉咙上,刀尖很快便渗出了一丝血痕。
“你......你疯了,你彻底疯了!”轻叶双眼通红,惊慌失措地大骂。
“快,记得我教你的。”遥影攥紧她的手,迫使那把刀又往他血肉中没入了寸许,与他皮肤全然不同的温度从刀尖上渗出,缓缓流到了轻叶的手上,她的手颤到几乎握不紧那把刀。
“疯子,放开我!”她用另一只手捶打着遥影,心情混乱不已,一股莫名的不安伴随着恐惧不受控地席卷了全身。
他到底想做什么,既然已经杀了飞蜈蚣,令丘山的任务不是就完成了?还是说,其中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计划?
“杀了我,我们就解脱了。”遥影接下来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却令她心下一惊。
“你说什么?”盯着他的脸,她难以置信地脱口道。
遥影注视着她的那双红瞳,依然如这荒城里的夜色般深不可测,眼底的焦躁与暴戾融化后,竟隐约流露出了几分温和,温和到有些不真实。
轻叶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心慌意乱地移开了视线,而就在她动摇的同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地响了过来,伴随着阿陆大声的呼喊:
“住手,住手!”
遥影脸色微变,眼底飞快闪过了一丝不耐。
话音未落,那道缠满红瘴的横刀便呼啸着,不偏不倚地飞掷了过来。
一蛇一雀默契地抽身跳开,稳稳落在废墟上,望着匆忙赶来的阿陆,脸上露出了不同程度的愕然。
“果真是你!”
遥影脱口道。
听见这句话,轻叶蓦地看了他一眼。
阿陆翻身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膝盖,勾勾手指,但听破砖碎瓦一阵骚动,转眼功夫,红光划破黑暗,那飞旋回头的弑妖刀已然没入了漆黑的鞘中。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冲遥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真是好久不见了,锦蛇长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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