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还活着。”
望着阿陆,遥影的神色复杂难辨。
先前交手便猜到了一二,只是就这样当面对峙还是有些怪异。
“不要这么冷淡嘛,故友相见该高兴些才是。”
阿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穿过废墟,阔步朝二人走来。
“且慢!”轻叶冷冷地举起手里的匕首,盯着阿陆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认识遥影?”
阿陆脚步一滞,忽然惊讶地笑了起来,“我差点忘了,你是说长雾吗?”他看了一旁的遥影一眼,笑问:“你什么时候改名字了?”不待对方回答,他又追问:“既然当初坠下深潭没有溺亡,为何没想过重回组织?你也知道,主公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男人,还是说,因为任务失败,他没想过留你?”
这小子......还是那么喜欢笑眯眯地说些刻薄话......
额上的青筋微微跳了跳,遥影似笑非笑,“你倒是比初见时更像个男人了,不过数年的时间,看着老了不少。”
“哈,”阿陆笑容一僵,“就算按照人类的寿命,我也完全称得上是年轻人,你可以说我变得更帅了,而不是用‘老’这个字来形容。”他岑松云行走长安这么些年,一副好皮囊被多少人称赞过,头一次听见被人挑剔相貌。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一旁,轻叶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阿陆看向她,又立刻换上了一副并未太多歉意的笑脸,“抱歉抱歉,故友相逢有些激动,我想想......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回忆了一下,他再度笑道:“想起来了,问我什么来头对吧?在来夜叉寮之前,准确说是来大唐之前,我曾在西边的某个刺客组织待过一段时间,在那里认识了长雾,也就是你说的‘遥影’。”说完,他笑眯眯地看了遥影一眼。
遥影的眼底隐隐浮现出几分阴森,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哈利勒。
这小子曾经称自己为哈利勒。
那是......多久之前?
不允许对人类动手,是当时组织里不成文的规矩,那位前主公对所有事都宽宏大量,却偏偏对此项规定看得尤其重。即便是这样,组织里依旧出了个好吃人的家伙。
那天他们被命令前去肃清孽徒,结果等赶到现场才发现,一整个商队的人全死完了,残肢断腿,鲜血横流,几乎染红了一座沙丘。吊诡的是,肇事的孽徒也死了,比起那些飞来横祸的商人,他的死状简直让在场所有的门徒毛骨悚然。
一个嗜血且失去理智的妖怪,被摘去了舌目,几乎被剥除了整张皮......
而杀死他的,居然是商队中唯一幸存下来的男孩。
“喂......你是人是鬼?”
当时,还是长雾的遥影就这般僵立在他面前,不敢相信地质问。
男孩浑身是血,攥着那死去妖怪的皮,像攥着一面破口袋,缓缓抬起头来,凌乱的栗发下,一双琉璃目冰冷得让人窒息,目光相碰,遥影的心脏似乎冻结了一瞬。
他曾见识过无数双充满杀气的眼睛,可眼前这个男孩的眼神尤其让他不寒而栗,那是一种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阴郁,仿佛从千百种死亡中萃取而来,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上万倍,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没有恐惧,亦无愤怒和悲伤,就像一个纯粹的杀戮怪物......
如果不是在场的尸体上都沾染了那妖怪的气味,遥影甚至会忍不住怀疑凶手到底是谁。
“我叫,哈利勒。”
月光给他罩上了一件优雅华贵的袍子,衬得那张染血的脸格外触目惊心,他很美,却也阴沉得不像个活物。
如今两张面孔翻过时空重叠在一起,除了些许岁月的痕迹,竟有些严丝合缝。
轻叶似乎还在消化其中的信息,脸色发青,缓缓道:“那么你现在是打算......”
“嗯?”阿陆蓦然回神,“别误会别误会,我只是想着跟故人打个招呼,毕竟对我而言,还活在世上的故友实在不多了。”他淡淡一笑,眼神还算温和。
轻叶皱了皱眉,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那......那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事。”
“我猜那件事用不着我插手了。”阿陆笑着表示理解。
轻叶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杀心,那锦蛇更不必说,先前交手便能看出他有心对这女子放水,二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许由他们彼此说开更好。
“行吧,既然你看上去近况还不错,我也就放心了,”阿陆转向遥影道:“倘若今后一时兴起,故地重游,还劳烦替我向师父问个好。”他眼神一深,继而又绽开了熟悉的灿烂笑容,“后会有期。”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废墟之间,遥影的眼底掠过了一丝猜不透的神色,收回目光,陷入了沉默。
当年围剿作祟的三头巨蚺,他与他同在一组小队,全军覆没后,他坠入深潭死里逃生,被主公救起,重伤昏迷了整整七天才苏醒,主公说,任务完成得很好,但除去死掉的门徒,只有他活了下来。
然而他心知,无人具备打败巨蚺的能力,除了那个浅栗色头发的小鬼。
那厮果然不是人类。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冷笑。
“喂,这位长雾公子。”
轻叶冰冷的声音忽然自身侧响了起来,他回过神,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挨在了脸上。
“你是不是该解释解释,什么叫作‘杀了你,我们就都解脱了’?”轻叶的眼神倔强如初,声音却隐约有些发抖。
遥影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
“好,你不说可以,我现在就走,”轻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我们就这样纠缠一辈子,谁也别放过谁!”话罢,再不费任何唇舌,转身便走,刚走了一步,右手已经被遥影飞快拉住,她眼中的倔强更深,任凭他紧握不放,依旧头也不回地用力抽拽。
“你先听我说。”遥影不肯松手。
轻叶忍无可忍,回头将匕首抵在他的脸上,语带威胁道:“你最好说实话。”
神情一震,遥影凝视着她的眼睛,慢慢松开了手。
“飞蜈蚣告诉我,阳乌咒是无法化解的,除非以性命渡咒,染咒者手刃仇敌后,将咒渡到他的尸体上。”他的语气还算平静,目光中却不经意地透出了几分疲惫。
“你说什么?”
轻叶似是难以理解。
“我想,你或许不太愿意把我当仇人看,所以便......”
他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你便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就是为了故意惹怒我,气我。”轻叶垂下握着匕首的手,看着他,脱口道。
遥影眼底的神色晦暗难明。
“白痴!”轻叶忽然怒道:“既然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谎言总有一天会被识破,真到了那天,你指望我还能活得心安理得吗?”真是太气人了,怎么会有这般一根筋的傻子!
“我只想让你活下去。”遥影蓦地看向她,语气也变得焦急起来。
“你先等等,”轻叶强忍住情绪,用最严肃的语气对他道,“或许这世上没有阳乌咒的解法,也或许是你我还没遇到,不管事实如何,我轻叶都不接受以你的性命冒险,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绝不答应。”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如果你非得以任何你认为妥当的方式,逼我改变,那我便先一步死在你面前,我哪怕死,也不占你分毫的便宜!”
遥影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牢牢地看着她,眼中的深红不停变化,最终,眼神一缓,浮现出了几许淡淡的妥协,如同月光无言的倒影。
“好。”他低声回应。
看到遥影终于退让,轻叶的脸上也浮现出了释然的神情。
兜兜转转,却是迎来这样的结局,虽然过程一点也不愉快,但至少,不用再相互折磨了......
望向天边的月亮,良久,她还是忍不住将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出了口:“其实,过去的师门和过去的名字,于我而言都是过往,它们不会左右我对你的判断。因为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遥影而不是长雾,是那个奋不顾身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的遥影。有些你厌恶的东西,或许眼下无法释怀,那都无妨,相信我,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沧海桑田,世事轮转,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那些让你百转千回、悔不当初的事物,根本不值一提。”
深吸了一口气,她认真地看向遥影的眼睛,“以上都是发自肺腑,我现在依然没有原谅你,但是我不恨你了”。这是实话,有些芥蒂需要时间去缓释。
“轻叶......”
遥影低声唤道,眼眸中隐有动容,唇边的微笑却透着一丝无奈。
“好了,接下来如何打算,飞蜈蚣已死,你我要回组织复命吗?”
轻叶出言打破了刚刚缓和起来的气氛。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时半刻她很难说服自己像过去那般与他相处。
听她这么问,遥影视线低垂,神情似乎也平静了下来。
“不,我们不能回去,颙已经下了追杀令。”他的语气出乎意料有些果决。
轻叶略作一怔,忙不迭问:“为何?飞蜈蚣的绞杀任务已经完成,他没有理由再继续追杀我们了。”
“没有这么简单,”遥影忽然凝神看向青叶,“从头到尾,这件任务都只是颙布下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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