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黄泉梦

“郑姑娘,村子里是否爆发过疫病?”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郑春景似乎没听清他的话,伴随着人群里一阵欢呼,她忽然朝屋内指了指:“她来了,看见没有,那个女人!”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衣着秾丽,肤白如雪的少女从屋子的一侧走了出来,她身穿一袭如今看来已经不算入流的间色裙,秀美的面容上施着胭粉,朱唇两畔点着面靥,金色的花钿如同一枚从晨曦中摘下的阳光,端端贴在她光洁的额间。

可以说,是个很美的女子,只是这种华丽在略显清贫的小乡村里,难免有些过于显眼。

少女登上台阶,在花团锦簇的软榻上入了座,笑容优雅地俯视着众人,微微一抬手,底下立刻爆发出一阵拥护声,一群人手里的供果都还没放稳,便开始争先恐后地说起了自己的苦楚和期待。一时间,不大的厅室里人声鼎沸,热闹程度不亚于长安两市街头。

简直,把她当成了活神仙。

阿肆抱着双臂,自嘲似的扬起了唇角。

“一群傻子。”郑春景一脸不屑地看着他们,随后朝阿肆使了个眼色,“走,咱们也去探个究竟。”说罢,先一步走了进去。

二人混入人群,人头攒动,一股奇异的香味不自觉吸引了阿肆的注意,这气味不属于任何现有的花果香烛,带着说不清的潮湿和甜腻,却又轻盈到似隐似现,如同一层隐秘飘渺的薄纱,轻轻地笼在空气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置身于这异香中,阿肆恍惚感到自己的身体轻松了不少,连夜策马的疲倦竟一扫而空了。

变化怎会如此之快,难道是这香的缘故......

他谨慎地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人,只见一张张血气全无的脸,此刻居然变得红光满面,就连对这一切嗤之以鼻的郑春景,眼中也隐约添了不少光彩。

仅仅是呼吸数次的功夫,便能改变一个人的精神状态,要说这里没古怪是绝不可能的。

内心疑窦顿生,阿肆凝神望向那众星拱月的少女,很快,目光聚焦在了她的锦榻周围,只见大大小小的鲜花供果中,依稀夹杂着一些形似睡莲的花,苍白的颜色毫不起眼,而且,透着悲丧的气质也与周围格格不入。

“那些白花你能看见吗?”他冷不丁问郑春景。

郑春景困惑地看向他,睁大了眼睛:“什么白花?”

“‘神使’坐榻周围的白花,像睡莲一样。”

郑春景看了他一眼,一脸狐疑地垫脚去张望,末了又对他摇了摇头,道:“没看到你说的那种花。不过,这里还怪热闹的,我之前怎么没发觉。”说着说着,她的眼底居然亮起了一丝兴奋。

阿肆皱了皱眉,伸手一点,封住了她的嗅觉,“你先出去,在屋外等我。”

郑春景不明就里地眨巴了两下眼睛,还要说些什么,阿肆已经扶住她的肩膀,往屋外轻轻一送。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人群那端响了起来,不算洪亮,但足以让满室喧嚣在瞬间归于安静——

“那位靠后的公子,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衣着华丽的少女嫣然一笑,悄然间如牡丹绽放,华贵,优雅。

人群齐刷刷回首,纷纷将目光投射到阿肆与郑春景身上。刚转身的郑春景,茫然地回过头。

抬眼望向那女子,阿肆客气笑道:“在下一介村夫,只是碰巧路过。”

眼中有什么转瞬闪过,少女依旧笑得温柔,“那么,您有什么话想问吗?”

周围开始有人窃窃私语,郑春景也好奇地看了看阿肆。

“暂时想不出,不过,或许将来会有契机找神使大人解答。”话罢,阿肆准备转身离开。

“当心——”

忽然,那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直直地盯着阿肆,神情凝重道:“会有从天而降的灾祸。”

突如其来的一句预言,像支绑了谶语的箭,穿过人群直中靶心。

话音一落,众人的议论声变得更大,连郑春景的表情也惶恐了几分。

阿肆沉默片刻,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略微颔首,转身走出了大堂。

那阵不甘放手的花香,努力牵绊了一路,也终于在步出室外的阳光下“啪”地断开,消散了。

“岑公子,岑公子!”

田埂上,郑春景快步追了上来,不安地问道:“那妖女不会给你下了咒吧?”或许是因为与那些香气未接触太久,出了那间屋子后,她的状态也恢复得很快。

侧目看了她一眼,阿肆的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她大概没那种本事。”

“什么意思?”

“那女子只是懂些偏门,”阿肆淡淡道,“没多大能力。”

和妖鬼打交道这么些年,即便没有弑妖刀在手,他也能大致察觉出鬼怪邪祟与人类的区别,那个万众瞩目,自称神使的少女,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等等,似乎也不完全是这样......

想了想,阿肆忽然看向郑春景,“今夜无论听见什么声响,都不要出门,明白吗?”

郑春景脸色一变,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是夜。

晦暗,混沌,天地不分、无边无际的荒野,浓雾深处,有个伫立许久的影子,迢远地与阿肆两相对望。

四周安静到连呼吸也微不可闻,身着寝衣的阿肆,黑色长发顺泽若流水,随意散落在肩头,清俊的脸若宣纸般苍白,良久注视着那道影子,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在他心里蔓延开去。

到底是谁?是阿陆么?

牢牢望着前方,阿肆逐渐失去了耐心。

就在这时,暗影褪去了模糊,变得清晰起来——持刀而立的少年,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浅栗色的长发随微风轻扬飞舞,那双如琉璃般碧绿清邃的双眸,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真的是他!他怎会在这里?

阿肆面露惊愕,正要高声询问,下一刻,却蓦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着的寝衣,又飞快地望了一眼四周,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拔刀。

身侧是空的,糟糕,弑妖刀分明已取出放在身旁,为何此刻却......

时空的错位感在一瞬间变得清晰确凿,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凝神默念破解幻术的咒文。

老岑说过,人一旦陷入睡眠,魂魄就会变得不稳定,这种时候也最容易受到妖邪之物的入侵,倘若心中有破绽,则会增加被入侵的几率。而这种破绽,往往会以欲念的形式出现,或许是憎恨、嫉妒、悔不当初,也有可能,仅仅只是黄泉相隔的思念......

脑海中,一个伏案睡去的身影翩然掠过,黑发半掩下一张清丽的面庞,白皙的眼睑在烛光中轻轻颤动,如同脆弱的蝶翼。

心底一阵刺痛,阿肆略微蹙眉,只觉捏诀的手被另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握住,正要稳定心神继续念咒,忽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汀洲......”

温柔,轻细,是,流渚的声音。

心绪一时变得纷乱,可念咒的速度却丝毫不敢停下,阿肆紧闭双目,任由那双手牵引着自己的手放在了她温暖的脸颊上。

如果是幻觉,这温柔的触摸为何如此真实,倘若真是幻觉,流渚的声音又为何......为何这么近......

“汀洲,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女子的话语中透着一丝欣喜,虽然闭着眼睛,但阿肆依然能感受到她目光的注视,“即便你马上就要离开了,能短暂见你一面,我也感到很幸福,汀洲,我真的好想你......”话音落下,她意外地踮起脚尖,轻轻将唇覆在了阿肆的唇上。

身子一紧,阿肆依旧双目紧闭,内心却不由得挣扎起来,明知一切都是幻觉,苦涩却依旧如同倒生的荆棘,缠束起心脏,缓缓收拢,传来一阵又一阵难言的刺痛。

流渚的吻缱绻而缠绵,依稀透着浅淡的伤感,她轻轻伸手环住阿肆的颈,指尖在他发间流连,那个不愿停下的吻,似乎是想将未能言说的话语全部倾诉而出,就连唇齿分离时温热的呼吸,也在隐约诉说着眷念。

阿肆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内心深处,混乱开始变作难以言喻的焦躁,倒生的荆棘仿佛在心脏上扎了根,并肆无忌惮地朝四肢百骸扩散,一把烈火后,竟不顾一切地燃烧起来,就在流渚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耳边时,内心深处翻涌不止的思念终于无法再自持,他忽然将流渚紧紧拥住,低下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就算是梦,是幻觉,至少在这一刻,这个吻是真实的......

一切都在分崩离析,阿肆急促的心跳声在黑暗里回荡,如同一个步入深潭的人,任由潭水漫过腰际,漫卷过头顶,沉没了理智,自甘溺于其中。

仿佛也在竭力回应着他思念,流渚将手滑入了他的寝衣,辗转到心脏的位置,停在了那里。

“汀洲,你爱我吗?”

低哑的声音传到他耳边,如舌尖舔舐。

阿肆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痛,尽力攫取着她唇间的温热。

“那么,你愿意——”朱唇呢喃,她的声音蓦地冷酷起来:“将心给我么?”

心口的那只手森凉若冰,阿肆猛然清醒,就在心脏即将被穿透时,飞快地抓住了那只手,流渚的脸只在他睁眼的刹那略有停留,荒野、晦暗、浓雾,一时间全都不见了,天色已晚到不知时辰,而自己,依旧是白天的装束,正置身于郑春景家门外。

竟然睡着了?莫非真是梦游……

回神的刹那,头顶上方似乎响起重物飞掷而过的声音,出于本能纵身闪过,只听得轰响如雷,尘土飞溅,一个偌大的磨盘砸在了他原先站立的位置。

面色震惊地望着那石磨,他的额间渗出了一滴冷汗,下一刻,心口处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痛,扯开衣服定睛看去,不由脸色一变。

心脏的位置,竟被一层灰黑色的瘴气紧紧覆盖着,这颜色,是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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