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霜气斜飞入户,静静地落了满室,清音伸手抽出头上的双蝶银钗,让一头乌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对着铜镜,拭去唇上的脂红。那些于日间看上去苍白悲凄的幽眠花,正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氤氲浅香,柔淡的金色光晕随着花瓣的翕张忽明忽暗,比起植物,更像是某种古怪无骨肉的动物。
洗净颊边的最后一抹胭色后,她伏到锦榻边,如探身照水般,将脸缓缓凑到了那些呼吸的花面前,深深地嗅食。
独属于人类的精气随之纳入肺腑,很大程度地缓释了脉络间虫噬般的痛苦,她的眉头逐渐舒缓,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忽然,门“砰”的一声被推了个大开,一个灰发赤衣的少年脸色怪异地快步走了进来。
“吓我一跳,你就不能轻点声。”清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次怕不是惹错了人,”少年瞪了回去,“你小看了那厮,我的法术对他根本没用。要不是我跑得快,今晚的事连带着往前所有的谶言都得穿帮。”
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清音的脸上露出几分不以为然,淡淡道:“就因为不是寻常人,才得想办法震慑住他,以免坏了我们的事。”话罢,她又慵懒地回过头去,嗅起了面前的幽眠花。
“白痴,哪有那么容易震慑。”少年微微蹙眉,声音一低:“那厮身上有一股我非常讨厌的气息,总觉得似曾相识,而且,他有一把武器,我感觉我好像......”
正说着,清音的声音又打断了他的思绪:“时吟,我还要多久才能离开这个村子?”
愣了一下,少年抬眸望向她,“眼下才九十二天,你忘了么,还要再等八天。”
八天,竟然还有八天......
下巴枕着手背,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幽色。
少年似是洞悉了她的心思,唇边扬起一个笑,有些幸灾乐祸道:“你也觉得棘手了,可是别忘了,二十年前你便是这样生了却步之心,还没恢复好就匆忙离开,结果反噬太大,险些丢了性命。”
“嘁”了一声,清音满不在乎地抚弄着翕合的“睡莲”,眼底却极快闪过了一丝复杂。
是,她是害怕失败,不论过去多少个二十年也一样,就像停滞在她身体里的岁月,她的勇气似乎也停滞在了某个年月的某个瞬间。手里端着盈满的美丽与尊贵,脚下,却是脆弱不堪的薄冰,被外界填塞的崇拜越多,灵魂越沉,那层冰凌便越不堪重负。
可又能如何?她比谁都需要这份“神使”的光环,这有这样,才能最高效地将人们聚集起来,采集他们的精气,不遗余力。
在成功蜕变之前,这具身体不能垮,而她,也必须拿出最深的谨慎。
“对了,东西带回来了么?”她幽幽地问。
注视着她,少年将一个锦帕包裹的东西掷了过去,“给。”
“是村子附近的小妖怪,修为很浅,不过也够用了。”抱起双臂,他补充了一句。
清音打开包裹,一个小小的精元浮现了出来,悬滞在半空,释放着微弱的光泽。没多犹豫,她拿起那枚精元,送入唇齿间,吞服了下去。
牢牢目睹那发光的球体自她喉间滑入,少年似是松了口气,随即,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决然,目光由上转移自清音的脸上。
她是他所熟识的唯一一个如此执着的人类,从某种层面来说,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狗鼠辈,你还要追小爷多久才肯罢休?”
深秋夜半,浓云遮蔽了半天的星月,一前一后两道人影在山间疾驰追逐。
“除妖祛邪乃我之信条,无需多言!”
“什么狗屁信条,我说了三百遍了,根本就没害那渔人的性命,是他自己吓死的!”时吟火冒三丈地大喊。
持陌刀的少年郎不再多说,忽然眼神一凛,几痕猩红的焰火在瞳中掠过后,将手中重达十几斤的陌刀稳准地掷了过去,漆黑的陌刀刺破空气,竟化身为一条浴火的蛟,血口大张地瞄准了时吟的后颈。
杀气来得飞快,时吟本能地偏身一闪,与那火蛟擦身而过,几缕雾灰色的长发被焰气削断,来不及破口再骂,那蛟居然在冲出几丈远后又调转了方向,再度朝自己迅猛飞来,一副气势如虹,誓要将自己就地正法的势头。
望着那把断头刀,他不由阵脚大乱,慌忙念起咒文,以最快的速度张开了一层结界,红光拔地而起的瞬间,烈火熊熊的蛟龙已然近在咫尺,那张骇人的血口仅仅只被阻隔了片刻,但听得一阵墙垣崩塌声,再回神,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按倒,冰凉的陌刀斜插入土,刀刃就贴在自己颈边,火焰还未完全熄灭,再想挣扎,已是枉然。
于惊未了之际,一张俊朗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少年郎俯下身来,一手扶着刀,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容,用那双猩焰未消的眸子望着他,问:“还跑吗?再跑我就动真格的了。”
“开什么玩笑,你刀刀冲着我的性命来,这还不算动真格的?!”时吟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竟遇上这般顽固难缠的捉妖人,他不过是在半月前路过一偏僻渔村时犯了馋瘾,趁着夜半,偷溜进一户人家吸食点鲜血,身为一只修炼成人形的一足蛇,吸点血跟人类吃饭睡觉别无二致,天性而已,根本无可厚非。为了避嫌,他甚至只向男人出手,那倒霉老头纯粹是噩梦做到一半,睁开看见了自己来不及隐身的妖怪本相,心一梗眼一翻,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这也能怪到他头上?
“好啦好啦,别废话了,我送你上路吧。”少年郎悠悠地说着,单手拔出了刀。
“且慢!”见刀要落下,时吟慌忙大喊,“那老头真不是我杀的,天地作证,我要是敢骗你,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嗯......不管怎么说,人因你而亡,算横死的,投胎都成麻烦,还得找和尚超度,你罪孽深重。”少年郎漫不经心地说着,随即便要二次扬刀。
“且......且慢!”时吟再度大喊,额上已是冷汗叠冒,“我吸食人血只为生存,和你们人类吃肉食鱼又有甚区别?何况你们吃肉前还得杀宰,按照你的逻辑,在审判我之前得先审判自己!”
听他这么一说,少年也愣了一下,随即却笑道:“我吃素。”
轻描淡写三个字,如同三道闪电,劈得时吟彻底傻了眼。
“对不住,要怨只怨你是妖我是人,族类有别,立场不同。”眼底的笑容渐渐隐去,他高举手中的陌刀,背着透出层云的月辉,风逸轩昂,身手不凡,几乎贴合了布衣少侠该具备的所有条件。
漆黑的刀刃上闪过一片寒光,时吟心头一凉,有些绝望地地闭上了双眼。
杀气如风袭来,死亡却并未如期而至,身旁的树林里忽得飞出一道萤绿的光,重重击开了离他喉咙只剩半寸的刀刃。
“当”一声响,如同兵刃相撞,在风声萧瑟的秋夜里也格外清晰。
他惊愕地睁开了眼睛。
握刀的手微微一震,少年旋即侧首望向丛林木深处,眉头轻皱。
更多的绿光如同萤火,自黑夜中飘飞而出,一头气韵不俗,通身玄黑的鹿竟在半明半暗的混沌中走了出来,一声不响地停在了两丈之外。
虽是一头牡鹿,但它散发出来的气场却异常沉稳,丝毫没有鹿这种生物的胆小与谨慎,而且,那双墨玉般漆黑美丽的双眸,竟隐约透着兽类没有的宽慈,自夜色中悄然现身的鹿,恍如来自黄泉彼岸,周身弥漫着不属于这世间的超脱,仿若神祇。
看见它的瞬间,少年的脸上晃过了一丝震惊,竟不自觉地收起了刀。
“这是你的山林吗?”他的神情很快恢复了从容。
玄鹿略一颔首,神情矜重亦不失温和。
“那么,告辞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道:“或许你不该现身,像你这样的妖怪,不应出现在人类面前。”说罢,再未回头,只身走进了暗林中。
那时的时吟还不懂少年这句话的深意,更不知道这个追了他半月的疯子其实叫岑孟,为了心中偏执的正义,曾诛杀过上百只妖鬼,多年后,少年走过岁月,心中对非其族类的偏见不再那么泾渭分明,变成了笑起来大大咧咧,胡子拉碴的大叔,只是那把刀上的血,积厚已久,再也无法洗掉。
最终,他的人生轨迹起始于妖怪,也止步于妖怪。
“你......你们认识?”爬起身来的时吟,呆愣地望着眼前的玄鹿。
玄鹿轻轻摇头,目光落在时吟的右臂上,一道十天前被那陌刀所伤的创口好不容易止了血,如今又裂开了,只是刀伤的主人好像暂时还未察觉。
“那你一定修为不浅了,不然也不会震慑住他。”时吟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懊悔自己惰于修炼,这才在一个人类后辈身上栽了跟头。
“并非在于修为。”玄鹿开了口,声音温雅,如同淙淙流淌的河流,亦像是缓步淌过岁月的风。
时吟似是吓了一跳,“你居然会说话?”刚说完,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好蠢,废话,它当然会说话,很明显,它也是妖怪啊,即便看上去再脱尘不凡,妖怪独有的气息还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只能说,它或许是一只不同寻常的妖怪。
“那个少年认出了我,他有一颗善心。”玄鹿边说边朝时吟走近。
认出了它?什么意思......
就在时吟困惑时,玄鹿停在了他面前,微微垂首,将柔软的吻部贴在了他的伤口处,身子一震,时吟想要后退,却见它睫如蝉翼轻垂,神态谦恭,动作轻缓,一道荧绿的光自那吻部释放而出,如同纤细的藤蔓,在极短的时间内抽枝发芽,在一阵阳光般的昼暖闪过后,伤口竟复愈如初。
活动了一下手臂,沉重感消失了,他不禁目瞪口呆。
“这片山林是我在护佑,你在此处是安全的。”玄鹿说完,平静地转身朝原路返回。
“等等,”时吟回神后赶紧追了上去,言之凿凿道:“我不明白,你注意到那把刀了么?那是一把弑妖刀,少说杀了一百只妖怪,那样的家伙,怎么可能心存善念?他适时收手或许有别的考量,但绝非关乎良心。”
毕竟自己少说也是两百多岁的妖怪了,交过手的人类除妖师可不止那疯子一个,只能说自己运气不好,不巧遇到了最疯的那个。总而言之,妖怪也好,人类也好,醉心于党同伐异,就不可能心存善念。
对于时吟的愤慨,玄鹿并未做出回应,悠然行走于林间,萤火纷飞,那双墨玉般的黑眸中,似是始终带着一丝温浅的笑意。
“总之,人类的言行不可轻信,依我说你也得换个驻地,保不准哪天那个疯小子就又杀回来了。”
一路上,余怒未消的时吟一直跟在玄鹿身后喋喋不休,直到行过三条山涧,月亮从中天移步到了东边,玄鹿停了下来,曙光来临前的天穹,黑夜给了它最浓墨的一笔,那些围绕在玄鹿身边的星点萤火,忽然飞向了前方的高空,一道绿萤从时吟眼前划过,他不经意地抬起头,下一刻,蓦然被一片幽绿的海洋照亮双眼——
溪水潺潺,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高耸在天地间,巨大的树冠朝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如同苍翠的华盖,即便是在一片萧瑟的暮秋,那叶间的青绿也依然鲜活,数之不尽的萤火烘托着老树冠,静谧而耀目,仿佛众灵藏于枝叶间暗涌不止的生命之焰。
就在这片绿色的光海中,身前的玄鹿缓缓褪去本相,化作了身高颀长的人形,回溯到古时才有的玄袍,优雅而低调地彰显着贵胄,黑发轻舞,如梦亦如幻,时吟舌根僵住了,怔怔地望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恍惚,就好像自己真的来到了彼岸,而眼前的男子,是来接引他往生的冥途之神......
“这些是......”
“是这片山林里逝去的众生。”玄鹿用温雅低缓的声音道,仰首望着栖息在树间的萤火,喃喃:“这棵树是许久许久之前,我修得人身的地方,此后便成了我的宿眠之处,受我庇护的生灵在亡故后的一段时间会停留在这里,躲开那些吞噬灵魄的妖怪。”
“可是,这也太多了。”时吟一脸震惊。
玄鹿轻轻地笑了两声,“这些孩子们不愿离开,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都必须和他们进行告别。”
好奇看向他,时吟呆呆地问:“告别?”
眼神一柔,玄鹿忽然朝那古树一扬手,如同大风过境般,枝冠簌簌摇动起来,无数的萤火仿佛一时间陷入了躁动,飞舞地更加急促,光海开始汹涌,掀起撼动枝干力量,甚至连同时吟脚下的土地也震颤了起来,他有些慌张地后退了几步,再度抬头时,玄鹿忽然低声颂念了些什么,那些躁动竟缓缓平息了下来,萤火们开始纷飞散去,升入天穹,扶摇着黎明的第一抹晨光,消融在了天地之间。
古树依旧在,只是失去了光焰的烘托后,看上去和寻常老树似乎也无甚不同了。
“我是青山,你叫什么名字?”
玄鹿转过身,温和地一笑,墨玉般的双眼中倒映着时吟震惊的脸,那埋于额间的苍绿色印记,像一片古老的茱萸。
他如梦初醒,双耳发烫地飞快道:“时吟,我叫时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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