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把漆黑陌刀所伤的妖怪,伤口几乎无法彻底愈合,即便有了及时的治疗,那刀伤所留下的疼痛,依然会在漫长的岁月中伴随许久。青山说,这片山林有足够澄澈的灵气,留下来,可最大限度减缓不适。
他告诉他,自己其实是只一足蛇,天性喜好黑暗,以鲜血为食,与这钟灵贵处不大相称,青山笑得宽和,只道无妨。
那么,便等到冬天结束吧,冬天结束,他就离开。
接下来的数月里,时吟在山林中住了下来,他开始知道这个地方叫“望舒”,也得知山林以北有汪流泉,入夜三更后,月光所倾,泉中之水会变得甘醇如美酒,而这一切始于数百年前,有个豪言“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的酒鬼,因某次巧合,循着夏日的萤火驾车误入林中,酒酣耳热之际,偶遇了尚未化形成人的青山。
彼时,一个没把自己当妖怪,另一个,没把自己当人看,醉了酒的男人开始两眼放光地谈玄论道,说道兴致高涨处,甚至拍起大腿,笑得前仰后合,他的歌声极其难听,青山从未听过如此荒腔走板的声音,却莫名地被他的笑所感染,一向喜静的自己,头一次没有排斥热闹。
“你会笑?那你一定不是寻常的鹿,你,你是一头神鹿。”男人努力睁大朦胧的醉眼,呆呆地盯着青山,兴奋道:“太好了,你是神,我是仙,我俩注定是朋友。”他打了个酒嗝,笑得单纯又欢快。
“仙?”青山饶有兴趣地歪着脑袋,这个人类还真是大言不惭。
“天生我者,以酒为名,乃酒中之仙。”他笑呵呵地朝他举起酒壶。
真是个怪人,青山无奈摇头。
他喜欢鹿,喜欢酒,身处乱世,却独爱大肆谈论道家的无为而治,拥有六个志趣相投的贤友,各个龙章凤姿,气韵不俗,唯独他,身材矮小,容貌生得堪称委婉。也只有他,将接下来无数次的月下共饮刻成记忆,留在了青山这只妖怪的脑海里。
孕育了玄鹿这种极善之灵的地方,生长着无数奇珍异草,尤其是一种叫作幽眠的花,形如睡莲,苍白若纱,嗅之能使人欢愉兴奋,精神百倍,同时,又会在无形中吞噬人类的精气,而人类的精气,对于一些妖怪和修行者来说,是最直接好用的耗材,故而这种奇花自古便不乏邪魔歪道垂涎。
目睹那些贪婪的人类与妖鬼因**自相残杀,迷失在幽眠花的馥郁里,青山无力阻止,目之所及,只有同情。
他活了太久,久到几乎见证了这片土地好几代王朝的更迭,可即便如此,天生怜悯的心性却并未在光阴里氧钝。
一开始,他本想阻止男人的深入,便放出萤火引向相反的路,可谁知那人并不为林中珍宝而来,他醉醺醺驾着车,扛着锄头,只为逃离朝廷派来的特使,不愿在这乱世入仕封官。
月光下,山泉旁,古树边,男人借着酒性大谈世俗,抨击礼法,偶尔挥毫写下恣肆纵情的骈文,青山好奇地倾听,见他时而眉飞色舞,时而义愤填膺,幽默笑谈的背后,实则讲的都是家国。
看的太清却又无力改变,这个不拘形骸的酒鬼,原来比自己想得还要寂寞。
怪哉,分明从未涉足人世,为何对他的感怀却似曾相识,对着一酒盏的晴月,青山略是一愣,继而苦笑。
鹿与人的最后一场以酒会友,终于晋惠帝永康元年,醉了大半生的男人,笑得没心没肺,躺在地上望着漫天星光,对青山道:“如果我就此长眠,便把我埋在此处吧。”
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沉沉睡去的他念叨着过去写就的诗文,青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化作人形,摘下诗句间“望舒”二字,赋予了这片山林,那壶酒,还剩少半,青山欠身拿起酒壶,洋洋洒洒,斟入了身边的流泉。
“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宽大的袍袖中似有清风穿过,手持酒盏的青山倚石而坐,听流水潺潺,低眉间吟诵着一首晦涩的诗文。
时吟衔着一根枯草,蹲在一旁用爪子扑麻雀,一不小心掉进泉中,溅起了大片的水花,青山笑着看他狼狈爬到岸上,如小狗一般抖了抖毛,眼中的温和一如长辈。
“啊啊啊,太闷了,我要出去。”时吟郁闷地大步往回走。他已经在这片山林待得够久了,再新鲜的往事也听不了两遍,更何况,青山口中的那些诗,他根本听不懂。
“可是你的伤......”
“小伤而已,死不了的。”时吟无所谓地摆摆手,头也不回道:“这些天多谢照顾了,后会有期。”
本来说好了等到冬天结束,可青山所在的地方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冬天,草叶会凋敝,那棵古树却依旧生机盎然,气温明明已经呵气成冰,流泉中的水却依旧奔腾不息,他是个耐不住心静的妖怪,修生养性的生活不适合自己。
一路上招鸟逗兔,哼着小曲,时吟的心情逐渐明朗起来,正盘算着接下来去哪个村子打打牙祭,忽听得一阵吵闹声在不远处响起,似乎还夹杂着小孩的哭声,一时好奇,快步走了过去。
原来还真是一群人类孩童,这么说来,周围不远便有村落了?看着那些闹别扭的小孩,他心中一动,不由喜上眉梢,好久没体验鲜血的滋味了,不如眼下就附身到其中一个熊孩子身上......
这么想着,他刚要遁形成雾,只见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小身板忽然一跃而起,扑在为首的男孩身上,张嘴就是一口,咬得那男孩哇哇直叫。
哇,如此凶残的小孩!
时吟也吓了一跳,遁形遁到一半,不禁呆在了原地。
“疯丫头咬人了,救命啊!”
那男孩吓得又哭又叫,周围的人也是一副副被吓到的模样,犹犹豫豫,没有一个敢上前帮忙。
“你才是疯子,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女孩恶狠狠道,咬着他的小胖胳膊不松口。
“我阿娘说你成天痴迷法术鬼神,跟你那赌鬼老爹一个德行,爹好赌,儿好疯,都不正常!”男孩拼命甩手,声音越来越大,其余的同伴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纷纷上前帮忙拉扯。
“胡说八道,你才是小疯子,你阿娘也是疯子!”女孩龇牙咧嘴地大喊,像只不甘示弱,受困于猎户的山猫。
好一张不饶人的利嘴,望着这热闹的一幕,时吟忽然有些想笑,噗嗤一下没忍住,竟笑出了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怒气凶凶的女孩似乎愣了一下,目光飞快望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人类通常是看不见妖怪的,可那一刻,时吟分明在女孩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愕然,她好像......看到自己了。
不好,可不能多惹些事端,时吟脸色微变,赶紧躲到树后,匆匆隐去了身形,接着化作一阵风,遁走了踪迹。
失神的瞬间,女孩被重重推倒在地,其余的孩子连同被咬得小胖子拔腿就跑,仿佛生怕再惹了这个瘟神。
而她只是瘫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时吟遁走的方向,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希望。
“阿爹!”
推开门,女孩兴冲冲地跑到了男人身边,迫不及待道:“我今天在林子里看到妖怪了,真正的妖怪,他还会笑呢,生着尖尖的虎牙,模样就像......”
“你又去做那些多余的事了?”男人冷不丁打断了她的话,脸色阴沉,“你知不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怎么看你的,能不能别再给我丢人了。”
“可是阿爹,我真的......”
“孙清音,”男人强忍着怒气,牢牢按住了她的肩膀,“你阿娘还在休息,不可以这么吵闹,听明白了没有?”
“听......听明白了。”她眼底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
隐身在一旁的时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下意识地朝里屋望了一眼,躺在卧榻上的女子面色惨白,呼吸沉重,俨然重病已久,即便没有吸她的血,时吟也能透着空气嗅到自她身上传来了几分浊气。
将死之人,她活不了几天了。
说来也是巧,本来只想在村子里找个供血的倒霉蛋饱餐一顿,居然找到了这个小疯子的家,时吟摇摇头,化作风从破败的窗子离开。
一路晃悠,从村东头到西头,只看见谩骂和讥嘲,大人打骂孩子,男人喝斥女人,老翁驱赶乞丐......整个村子的气味污浊不堪,他暗叹自己运气不济,饱餐的愿望算是暂且落了空。
“不知道下一个村子距离这里有多远......”
站在村口,时吟叹了口气,失望地回头望了一眼。
嘶——
被陌刀所伤之处忽然传来一丝疼痛,他皱了皱眉,正低下头去,忽觉后背一击如雷的冲撞,瞳中随即一散,应声倒在了地上。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道士从暗处走出,生着怪疮的脸上露出一丝奸佞的笑,扬手收回符纸,望着倒地不起的时吟褪作龙爪怪蛇的本相,冷声道:“还是只罕见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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