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勃然大怒

为了自己的丈夫与孩子,居然能做到不顾性命的地步,她的心里自是多了一份对眼前女子的钦佩。

来俊臣,这是个陌生的名字,然而听对方的描述,那酷吏似乎是个尤为恐怖的存在,即便如此,她依然愿意拿命去赌自己家人的一线生机,此等魄力,却换来如今的惨淡结局,想想不由一阵唏嘘。

“团儿,”窦德妃对身边的少女道,“接下来涉及术法的事,由你来告诉陈姑娘。”

韦团儿无言地行过礼,转而望向流渚:“我在进宫之前,跟随养父学过几年术法。”

不等她说完,流渚已然露出了惊愕的神情,没想到对方竟是异士,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韦团儿苍白秀丽的面孔,只见那双清亮的黑眸深处,隐隐闪烁着似曾相识的坚毅。忽听对方又道:

“我虽无身为异士的养父那般运用娴熟,但对于个中秘术也算略通一二。在娘娘决心破釜沉舟,同我提出想假借巫蛊之术诅咒武皇,由此替爱人揽下罪名时,我阻止过,然而除此之外也的确寻不出可替代的方法,指向未来的卦象全部指向一个‘亡’字,唯有一计能扭转局面,那便是,舍身入局。舍身入局,方能换得所爱之人生路。于是,我和娘娘演了一出戏。”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脸上似乎有什么闪过。

看她欲言又止,流渚有些不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追问,却听窦德妃无奈地叹息道:“原本,我是计划着由自己来扮演那个实施巫蛊诅咒的人,我是废帝的妻子,有充足的理由对武皇怀恨在心,也有足够的怨怒,去恨将自己拉下泥潭的无能丈夫,恨这前路渺茫的现状,诅咒出自我手,情理之中。如此一来,便可成功将夫君塑造成毫无谋反之心、胆小懦弱不成气候的皇子,武皇需要留下这样的皇子,以表对李唐王室的仁慈。可就在计划顺利实施的那一刻,团儿不顾一切地站了出来,她替我揽下了所有罪名,就像,我替夫君所做的那般。”

“什么?”

流渚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心漏了一拍。

这是......互相顶罪的意思?一个为了家人,而另一个,为了恩人......

她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眼前的两个女子。

宫墙下,夜色里,风声萧瑟,两个为爱牺牲的亡魂相互依存,勇敢无畏,却莫名透着一丝面对时局螳臂当车的悲哀。

“我不愿看到娘娘背负骂名死去。”韦团儿神情黯然道:“故而......对武皇谎称,是自己用异士之术操纵娘娘,于朝堂间说出那些巫蛊诅咒之类的不敬言语,这一切,皆因我而起,因我爱慕娘娘的夫君,想要撺掇他夺回皇位,立自己为后,可那被降为皇嗣的男人太过怯懦,根本无胆称帝,也无心称帝,不仅如此还果断拒绝了我的示好,我因爱生恨,心怀报复,谋划了这么一场巫蛊祸乱。”

“你......”流渚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孩,没来由地升起了一股无名火,飞快道:“你太傻了,做出这么冲动的决定,先不说自己会如何,可有想过但凡惹得那专横的女皇帝怒上加怒,只会连累更多的人掉脑袋?你还这么年轻,为何非得......”气冲冲地说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言语过激,赶紧收了声,飞快望了一眼一旁的窦德妃,心里一阵忐忑。

也是,在这场政治构陷的悲剧里,又有谁是理应死亡的呢,韦团儿固然是年轻的身外客,可窦德妃这位局中人,就理所应当该替丈夫牺牲吗?说到底,就连她的丈夫,当年的那位废帝,也不该经受被废黜被诬告、终日担惊受怕的苦。

但是......

唉。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绪越来越乱了。

“所以,娘娘说的别有他法是指何法?”

流渚忍不住打断道。

是,自己的确知晓了这段旧事的真相,可如何将此真相顺利传达给当今圣上?那个男人如今被仇恨蒙蔽双眼,只恐除了窦德妃本人的话,谁的劝解也听不入心,而眼前的窦德妃,显而易见,亦是无法被看见的无漏身。

事情的走向似乎并非想象中的明朗,还要继续逗留下去吗?她不禁犹豫起来。

“由我亲自来告诉皇儿过去的一切。”

窦德妃的话语让人始料不及。

流渚不解地看着她,“可您是无漏身。”

即便是修行之人也极难看见的无漏身,圣上又怎能看见?

“陈姑娘是否好奇,厌恶异士的圣上,为何会任由异士做自己的内卫?”窦德妃静静地注视着她,再一次答非所问。

流渚缓缓点了下头,抿紧了泛白的唇。

方才那些从黑暗中破空袭来的箭,虽已被玄将军逐一拦下,但夜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符咒灼热锋利的余温。

那些胸口印着隶书数纹的男人,确是异士无疑,难不成破局之法与异士相关?她一时陷入了联想。

“那些人,是唐隆元年六月,参与我儿与太平公主共同策划的政变的禁军。”

窦德妃的眼眸陷入了一瞬间的邃暗。

“昔时我儿还是临淄王,为了剿灭祸乱朝纲的韦氏集团,他与太平公主联手,命禁军于长安城诛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成功使得傀儡帝退位,该政变对他意义重大,故而,那些禁军中最骁勇衷心者,成为了他的亲信。”

“那些禁军本就是异士,还是......”

流渚表情古怪道。

按理说圣上不可能任用异士,先前工部的一位大臣为了平定火神庙之乱,从外地找来了一群术士,后续不慎走漏风声,险些被降了官职,这些事,身处夜叉寮的她都听阿陆说过。

窦德妃轻轻摇头,“皇儿恨异士,但他认为应该知己知彼,于是在招募异士进京的那段时间,任命一位年轻的豢妖人传授十位魍魉咒法。而此人曾告知我与团儿的身后事,便是我方才提及的‘阻止悲剧发生的另一条路’。”

其余的话语忽然间淡出了思绪,“豢妖人”三个字如同暴雨冲刷下的猩红烙印,猛然撞入了心口,流渚一时间浑身发凉。

“那只......狰的主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窦德妃默然颔首。

“那么,他......”

“他叫范空谷。”

“范空谷......”

流渚缓缓重复了一遍,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慌。

那只比豹子还凶狠、五尾独角的巨大异兽,一眼望去毛骨悚然,尤其是全身的赤红色在浴血之后会焕发出一层诡异的暗泽,让它更像是从万人血池里爬出来的怪物,光是想起它在暴雨中愤怒啸叫的样子,流渚便觉得背后渗出了一身冷汗。

“这位少年豢妖人与我们之间的纠葛颇为复杂,而你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涉及到必要的牺牲,其代价之大,或许会让陈姑娘心生退意,因此,”窦德妃的话拉回了她的思绪,顿了顿,只听她一字一句道,“我希望陈姑娘先听我讲完这位豢妖人的故事,届时,无论陈姑娘如何抉择,我都绝不强求。”

“娘娘请讲。”

流渚声音低哑,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回应。

夜叉寮的覆灭记忆犹新,而阿肆可预见的未来亦让她恐惧异常,仅剩的那一条路,她无论如何不能错失。

窦德妃微微点头,看了看身旁的韦团儿,两人相视一眼,似乎都稍稍松了口气。韦团儿向她点了下头,目光坚定,于是她又转向流渚道:“圣上因误会,对异士心怀怨恨,便通过招贤纳士的方法将天下异士汇聚到长安,大多数心怀抱负的年轻人被魍魉暗中处决,死得悄无声息,其中不乏许多已在朝中做官的异士。团儿与我实在于心不忍,便决定将此事告诉当时已经成为魍魉们师父的范空谷,我借团儿之口,告诉了他当年的真相,希望他能劝圣上迷途知返,那少年本想逃走的,可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对于那位名叫空谷的少年而言,生于边陲之地,年幼时家乡饱受吐蕃袭扰,目睹了太多的战乱与颠沛,他的内心渴望着明君治世,海清河晏。而开创了当今盛况的年轻皇帝,抛开对异士的误会不论,的确称得上圣贤二字。

人一旦有欲求,便做不到一走了之,他的狰不理解他,可他依旧选择了留下。

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范空谷拦下了就要处决异士同僚的魍魉,原本的暗中行动,却因为他的有所留意而被一路跟踪,作为魍魉们的师父,想找自己的徒弟还是很容易的。

安顿好处境凄惨的同僚后,他鼓足勇气,来到了皇帝跟前,将武周年间的真相一一坦白,并诚恳进言愿其能结束这场持续多年的屠戮。

“我们没有想到,范空谷的一番劝告却招致皇儿大怒,整个宫廷的人对于这段往事都讳莫如深,眼前这位少年郎君的直言相劝,在皇儿眼里,变成了故意触及逆鳞的忤逆之举。说到底,他不相信异士,我们低估了他的戒心。”

窦德妃深深地叹息。

“放肆!”

龙坐上的男人勃然大怒,俊逸的面庞上瞬间笼罩起一层阴鸷之色,他怒不可遏地将未批阅完的奏章摔在少年面前,高声斥责:“谁给你的胆子敢去捏造朕的家事,放眼整个朝堂,你又算什么斤两?替同类求情求到这个份上,你还真够义气,真有胆量!朕看你是活够了!”

浓眉俊目、仿佛总有阳光照拂在身上的少年郎,头一次目睹自己崇敬的君主失去理智,那双曾经笑起来天真澄澈的眼睛,在恍惚片刻后被惶恐涨满,他扑通跪了下来,面无血色,道尽谢罪之言,恳请男人网开一面。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真的太过冲动,此番行动恐怕会连累受拘于宅邸里的狰。

“所幸,皇儿当时不是真心想杀了他,他当然想除掉任何异士,但对于能力出众的范空谷,还不是时候。有一场计划早就准备多时,皇儿打算利用范空谷和他的狰对付当时在京城声名鹊起的夜叉寮。”

“将夜叉寮的一众流寇匪徒就地正法,以证衷心,朕便饶你不死。”

男人冷冷地扔下一句话。

那间城南的除妖官署,范空谷并非印象全无,官署里的掌事者是位身材高大、不修边幅,笑起来大大咧咧的中年人,他们曾有过几面之缘,据说他的徒弟都是从天南海北收留来的,徒弟和师父之间打闹笑谈的状态,更像是无所顾忌的家人。

远远地望去,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是羡慕的。

在积雪常年不化的家乡,他见过真正的流寇匪徒,而那群腰间别着夜叉面具,吵闹不休,精力无限的家伙,他知道不是坏人。

夜叉寮的除妖吏皆为圣上亲封,向亲封的下属丢下处决令,范空谷彻底认清了男人想要把异士一网打尽的决心。

“可是他无法拒绝,”窦德妃语带哀戚道,“作为异士中的豢妖人,在任职宫中时,为表忠诚,要把所豢妖怪的禁咒以符纸的形式存放到圣上手中,他的狰受制于圣上,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娘娘......”

韦团儿面露不忍,握紧了女子的手。

“所以,他还是......”说着,流渚忽然犹豫了一下,又改口道:“他只能接下这道圣旨,因为没有退路。”

“有。”

窦德妃低声道。

“什么?”

流渚吃了一惊。

“他告诉团儿,禁咒可以被施咒者夺回,但施术需要三天的时间。圣上给了他七天去做好埋伏,所以,他想夺回禁咒后先让狰离开,他绝不会让自己的狰行不义之事,而他自己,则会继续留下来。”

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流渚陷入了沉默。

“结果呢?”半晌,她低低问道。

“结果......”

结果是,没等到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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