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啊!你们这黑心铺子,把我的儿毒倒了啊!”
只见一身材圆润的中年女子搀扶着一个青年,没等走到铺子,远远的就已经开始哀嚎了起来。
那青年一直垂着脑袋,一身襕衫,脚步虚浮,大半的身子都压在了身边人的身上。
而那中年女子鬓发散乱,满头大汗,眼眶通红,看起来颇为可怜。
看清他们二人的容貌后,余小满挑了挑眉,确实是有些出乎意料,但她依旧抱着手臂,没急着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这铺子的东西有毒吗?”
“那人是怎么回事,吃出什么毛病了?看起来像是国子监的监生啊。”
周围的食客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了,有人是纯心看热闹,也有人疑惑谨慎看向铺子里,显然是对店里的吃食起了怀疑之心。
因为站在蒸笼后面,又恰好有罗文和武子弈这两个身姿挺拔的青年遮挡了身影。
此时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这不是赵岗吗?”
罗文小声嘟囔,询问地看向余小满:“旬修还穿襕衫。”
武子弈面无表情地接道:“死装!”
这话估计是从余小满这里学来的,她偶尔会夹带几句极其现代化的用语,国子监几人觉得有趣,便刨根问底其中的意思,学走了不少。
如此高度精准的概括,叫余小满一下有些绷不住冷脸,噗嗤笑出了声。
而眼下食客的围观正是赵岗母子最想要的。
看客已经到位,只见赵婶子一拍大腿,就开始哭诉:“我儿吃了这铺子里的东西,走路都走不稳道了啊!昨夜就开始吐,还发高热了,到现在是滴水未进!”
闻言,人群中顿时哗然一片。
“我儿勤勤恳恳读书,考上国子监,没曾想在这铺子遭了黑手!被人毒害!”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监生这个身份,在这个时候还是有分量的。
不少人本已经要走,听到被毒倒的人是监生,便又停驻了脚步。
武子弈脸色微沉,稍稍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询问:“需要帮你去报官吗?”
赵婶子虽一派真情实感,但还是唬弄不过他们几人。
赵岗从前就表现出来过对余小满异样的心思,可若是真的关系好,怎么会这样大张旗鼓在铺子门口闹?
这阵仗,很明显是专门冲着搅黄余小满生意来的。
赵岗都专门换上了襕衫,赵婶子故意扯出国子监监生的名头,显然是专程挑着人最多的时辰来闹事的。
不管是罗文还是武子弈,从未怀疑过余小满铺子里的吃食有问题。
他们二人从铺子没开业就吃上了煎豆腐,吃到现在也并未有过什么不适。
只是,这眼前的赵岗和赵婶子显然有备而来的,甚至背后很可能有人指点。
罗文死死皱着眉,他担心余小满年纪尚轻,处理不了这样的事情。
短短几息,脑子里就已经晃过了几条解决方案,以及无计可施之时搬救兵的人选。
小满姑娘的铺子若是出事,不敢想象他的生活会变得多么寡淡!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谁曾想,身边的余小满头也没抬,直截了当地回了一句:“不用。”
罗文难得正色道:“莫要逞强!”
“我没有逞强。”余小满朝他笑笑:“你们不是要去探望祝公子吗,在这看热闹不耽误时间啊?”
眼前的赵婶子还在哭天喊地,余小满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催促他们去探望病人。
相当得割裂了。
罗文怔了一瞬,随即福至心灵,有些明白了眼前局面是怎么回事了。
既然余小满不急,那他也不急!
不如就先好好看看余小满会怎么解决这事。
而且眼下这场景,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对方显然是赖上了。和之前浅浅蹦跶两下,再拿个大扫帚轰出去的场面是完全不一样的。
余小满要怎么解决?
罗文还真有些好奇了。
“我不走,得把这事搞明白了,一会才好说给祝兄听啊,你说是吧。”
罗文给武子弈使了一个眼色,便准备开始安心围观。
武子弈还是心善的,他支吾犹豫了一会,还是被罗文无情地拽到了一旁。
“啊呀这黑心的小娘子,就是想毒死我儿啊!”
赵婶子越嚎越响亮,眼看着挂在她身上的赵岗满头大汗,都快要站不住了。竟也不嫌烫,顺势靠着低矮地台阶将赵岗放下,任由他侧躺着。
“瞧这监生的脸色好像是不太好……”
“这铺子里的小娘子呢?这不要负责的吗?”
“我们之前吃的东西……是不是也有问题啊。”
周围人的议论声越发响亮,甚至于围观的人都堵了半条路,马车经过都被逼停了,闲言碎语铺散一地,被嘎吱作响的车轮碾得细碎。
这般架势,赵婶子很满意,余小满也同样很满意。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
余小满装作是刚从后厨奔出来的样子,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茫然环顾一圈后才发问。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余小满的身上。
指指点点也好,意味不明的凝视也罢,余小满一律没有放在眼里,她甚至无视了赵婶子眼中的狠厉,只垂眸看向地上的赵岗。
奇怪……赵岗这脸色差的,冷汗直冒的样子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再抬眸看向赵婶子,眼中的焦急也做不得假,是绝对真情实意的,像是要生生在她身上剜下两块肉一般的毫不留情。
也不像是装的。
余小满稍稍蹙眉,面露焦急地询问。
“婶子,你儿子是吃坏肚子了吗?”
大概是余小满表现出来的姿态太过于温和,赵婶子一下子来了劲,腾地一步冲上前,鬓发乱飞。
她指着余小满的鼻子,唾沫飞溅地骂道:“他就是吃了你们铺子的东西才这样的!”
在这句话落进人群里掀起波澜之前,余小满抢先开口。
“赵岗昨日一天到晚起码三顿饭,可不只是吃了我铺子里的小食吧,怎么能一棍子全敲到我的头上?”
余小满收敛了脸上的慌乱,板着一张脸,语气凝重道:“而且铺子门口的告示牌已经写了,食药者莫吃本店小食、食用辛辣后不要饮冰。”
她从一开始就考虑过辛辣容易吃坏肚子这件事情,便提前写在了招牌上,卖的时候也耐心一一叮嘱过的。
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是会留下痕迹的,周围熟客不少,闻言也开始议论。
“是啊,小满姑娘之前就说过。”
罗文趁机插了一嘴:“还特意叮嘱我们不要和冰饮一块用呢。”
“我娘在喝药,嘴里发苦,本来想吃一口,我想起小娘子这样说过,就没让她吃了。”
“小满姑娘还是细致啊。”
眼看周围的舆论一下子站到了余小满这边。
赵婶子面色涨红,她龇牙咧嘴,想要冲上来抓住余小满的衣襟,却不曾想,还没有碰到余小满,就被一双素白纤细地手稳稳擒住了手腕。
孙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余小满身边的,她柔柔地笑笑,嘴角的梨涡沁着甜意。
“当街斗殴,杖四十,现这么多人围观,可以算作聚众,那应该可以判到杖六十了。”
她语气轻柔,甚至是温和的:“婶子,你确定挨完之后,你还有力气照顾你那站不稳的儿子吗?”
本朝律法严苛,对当众寻衅滋事的向来都是从重了罚的。
赵婶子闻言脸色一白,趁着孙掌柜收力的一瞬,忙抽回手,往后猛退了两步。
赵岗倚着台阶,虚虚咳了两声,脊背直颤。
赵婶子立刻梗着脖子大声道:“那总要给我个说法的吧!我都请大夫来看过了,就是吃中毒了!!!”
说罢,她环顾四周,大声喊着:“大夫!大夫呢!”
只见人群之中挤出来一个瘦小干巴的中年男子,他一身长衫,捋了捋胡须后,朝着人群拱手,才走向赵岗。
他掀起长衫,蹲下身,抬手搭上了赵岗的腕脉。
“这是谁啊?”
“哪个医馆的大夫啊?看起来还挺厉害的样子。”
“那是当然!”赵婶子叉着腰,有些得意道:“张大夫可是从前在太医署干过的,以前那都得喊一声张太医的!医术高明,现在可只给达官贵人看病,寻常人想请还请不到呢。”
这张大夫,看起来是真的像模像样的。
望闻问切,一项不少,颇为细致。
众人顶着烈日,皆是屏息凝神,等着张大夫起身开口说话。
“依老夫所看……这赵公子,确实是中毒了啊!”
此言一出,像是丢进湖面的巨石,一时间掀起千层巨浪。
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余小满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一句完整的话。
凌乱、细碎的杂言杂语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将她和铺子尽数淹没。
千夫所指,在迎迎烈日之下,竟叫人觉得身处冰窟一般,脊背发凉。
那张大夫将余小满的慌张和无措在看眼里,他冷哼一声,扯了一把袖子,朗声道:“赵公子高热、又颤抖抽搐,脉弦急且滑数,肝风内动、毒邪攻心,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这几个专业术语,把周围人都听楞了,看向那张大夫时的目光都信任了不少。
“敢问赵夫人,赵公子可曾吃了什么特别的食物?”
这话可真是问在了赵婶子的心坎上,她伸手指着小铺,义愤填膺道:“除去一日三餐,便就只有她这铺子里的东西了。”
“哦?”
张大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胡须,迈上台阶打量了一下盘子里尚未装袋的,裹着红油的豆皮。
他盯着鲜亮的红油看了好一会,随即调转目光,落在了五香粉上。
“敢问小娘子,这里头是否添加的八角?”
余小满点头:“有的。”
“那就对了!”张大夫一抚掌:“这有一味毒性药材,名为莽草。其貌与八角极为相似!中毒后症状也与赵公子的症状一致!’”
他倏得转过身,衣袖兜着风,伸出干枯的手指,直直指着余小满,掷地有声道。
“定是小娘子厨艺不精,将八角和莽草认错了,导致赵公子如今中毒!!!”
这番结论,有理有据。
一问一答,将罪名死死扣在了余小满的头上。
听闻这五香粉有问题,食客是真的慌了神。
那每个人在余小满铺子买过吃食的人,岂不都有中毒的可能?
铺子门口和炸开的锅一样,噼里啪啦乱成一团了。
就连头顶的烈日和树上的蝉鸣见了这杂乱的场面,都要甘拜下风,退避三舍。
甚至已经有性子急的,就要冲上来找余小满要个说法。
混在人群里的罗文和武子弈企图叫大家冷静些,但无济于事。
事关每个人的生命健康问题,根本没有人冷静的下来。
他们二人焦头烂额,就连孙掌柜也蹙着眉,目光之中有些凝重。
做生意的人最了解其中门道。
舆论被煽动起来了,余小满不可避免会陷入自证之中,可就没那么轻易了事。
“别吵了,都听婶子说句公道话!”
赵婶子趁机窜了上来,抬手企图掌控眼前的局面。
“我今日来也就是想给我儿讨个公道,如今事情已经分明。我儿心慈,念在小满年纪还小,就不报官了!只要你态度诚恳,对我儿负起责来,再……”
她环顾了一圈食客:“再将钱财赔给食客们,我就不计较你毒害我儿的事情了!”
众目睽睽之下,余小满歪了歪头:“当真?”
“你只要对我儿负责,我就可以考虑不报官!”
余小满不理她,而是转头看向张大夫:“那你能对你下的每一句诊断负责吗?”
张大夫挺直脊背,朗声道:“老夫自是可以!”
有这句话,事就成了。
余小满垂眸看向瘫倒在台阶上的赵岗,他背对着所有人,低垂着头,勉强可以看到那裸露在外的,通红的半边脸颊。
他的左腿搭在台阶上,不曾挪动过分毫。
余小满缓缓抬起目光,长舒了一口气,收敛了一直以来的懒散。
周围喧闹至极,食客几近失控,几乎要冲进铺子里,指责质问的唾液在面前横飞,有人想去夺桌上的五香粉,有人想要揪住余小满质问,总之混乱成了一片。
但这些,都没有撼动余小满分毫。
她双瞳幽寂,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她看了看张大夫,又看向赵婶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
“可我已经报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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