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月清楼的点心,是全长安城有名的。

迟瑞尴尬的坐在雅席上,努力把头埋得很低。按理,他身在贱籍,是没有资格走进这种地方的。

允鹤手里拿了一堆餐牌,与他对坐:“这里的菜式酸的辣的甜的咸的都有,你喜欢什么样口味?”

迟瑞摇头,不论先前还是现在,无论他是迟二公子,还是阶下囚,他都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轻扯了扯允鹤衣袖,他小心翼翼比着手势。

他想走,他总觉得这个地方,与他是格格不入的。

允鹤随意叫了几个菜,将椅子挪到他身边,以桌上的茶水涮了涮筷子:“你别太客气,正好我也饿了。”他给迟瑞倒了杯茶,“咱们出来吃好吃的,不让那只大胖鸟阿肥知道。”

迟瑞抬头看了他一眼,慌乱的扶着茶杯。

允鹤双手交叠撑在桌面上:“我叫萧允鹤,无字,还没问你怎么称呼。”

迟瑞一笔一划在桌面上写了自己的姓名。

“你叫瑞?”允鹤笑起来,“倒是与我的道号重了字,可还有字?”

迟瑞轻点了点头,又写下“文璟”二字。

“文璟。”允鹤轻念了声,“倒是符合你的气质,安静温润。”

他低头写字,额间一大片乱发垂下来,扫进茶水里。

允鹤顺手替他把头发拨起来:“挡眼睛了。”

迟瑞一惊,想要转脸却已来不及了。他的左额上,一块狰狞的刺青清晰凸显。

允鹤怔住,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松手,却已来不及了。

迟瑞呆愣的看着他,忽像只中箭的小兽,单手掩面跳起。

“啪”的一声,桌上的杯子被他碰倒,滚烫的茶水洒到他腿上。

他本能的往后躲,又一下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那块刺青,仿佛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准确的掴在他的尊严上。

赤红醒目的“奴”字,深刻入骨血,烙在他额头,成为他永生无法甩掉的耻辱。

他手足无措的看着一片的狼藉的坐席。

他不敢再留在原地,又没有冲出去的勇气。

允鹤一怔过后,便即反应过来,抓住他的手腕,状若无意的笑道:“这是怎么了?可有烫着?”他把迟瑞推过来,按到自己刚才坐的位置上。重新拿过只杯子倒了杯茶,“纵然这茶不好,也没必要倒掉,捂一下手也是好的。”

他转移话题,夹了只椒盐虾球放到迟瑞面前的白瓷碗上:“这里的小吃很不错,你尝尝看。”

迟瑞没动。

允鹤索性把桌上的每样菜都夹了一点,放到他的碗里,最后挑了一个外面裹了一层糯米,滚了椰丝的黄金团子:“我第一次吃这道甜点的时候,觉得很难吃。因为它的馅是苦的,又苦又滞口。但是后来,我却喜欢上了,你可知为什么?”

允鹤等了一会。

迟瑞终于慢慢抬起头,看向他。

允鹤把团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因为我细品的时候,才发现这馅苦到极致的时候,其实是会甜的。”他拍了拍迟瑞的肩膀,“其实点心跟人也一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先苦后甜这没什么。况且自古能人,被冤入狱的也有不少。文王演周易,孙子修兵法,这些人脸上不都有刺青。”

“所以,一块刺青说明不了什么。”

允鹤作出总结性的陈词,笑着把点心团子递过去:“你本是祥瑞之人,会有好运气的。”

祥瑞……迟瑞苦笑,同样的话,十年前他也说过一遍。

“仙鹤是祥瑞之鸟,你能见着我,便证明你是祥瑞之人,以后会有人待你好的。”

他想,他最大的祥瑞,大概就是在抄家之时未满十六,不至于被发配流放,又得以在长安城里重遇了他罢。

刚想伸手去接他手上的团子,允鹤却把手一收,换个霜糖球:“等等,还是怕你吃不惯,这个甜的适合你。”

迟瑞轻轻比划着:“我不吃糖。”

允鹤奇道:“为什么?”按他的理解,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理应都爱吃甜食,吃糖这样的小零嘴。

迟瑞慢慢摇了摇头。

午膳过后,允鹤与迟瑞在街上闲逛。

他想打听下街上做玉的工匠,有无打造过巴掌大玉鼓的,连问几家大的玉器铺,均是无果。

迟瑞听他描述的玉鼓,想起那天晚上,黑衣人在马厩中以笛声诱他们跟随,笛声一响,便即有鼓响。

那鼓声不高,听起来却异常难受,直震得人恶心想吐。

当时他拼命挣扎,抵御笛声与鼓声,无意间便曾见到马厩地底下,半埋着这样几个翠绿的玉鼓。

想到那天晚上的情形,他脸色蓦地一白。

允鹤又换了几家玉器铺,倒是有一家承认曾打造过玉鼓,一打听玉鼓的形状大小,又完全不像,正想往其他古玩街上去问,转头看到迟瑞苍白着一张脸,颇有倦容。

“今日晚了,要不就回去吧。”

迟瑞抬头看了他一眼,比着手势道:“我没有关系的。”

允鹤故意打了个哈欠:“但我累了,回去歇着。”

暖春阁里今天的生意居然出奇的好,未到傍晚客房就已经订满了。

所幸允鹤先前订的是间上房,比普通客房足大了一倍。

迟瑞比着手势,他想说他只要随便找个地方待着就好,马厩也是可以的。

允鹤已二话不说,推着他上楼:“你又不是马,睡什么马厩。”

允鹤将他连拖带拽,拉进自己的房间:“阿肥,给你介绍位新朋友。”

阿肥刚吃掉了一盘酱骨头,一大份鲈鱼鲙,挺着肚子在床上打饱嗝,听到允鹤的声音,又噗通一声坐起来:“允鹤,你回来啦。”

它像个毛球般,吧唧撞向允鹤的胸口,又被他老实揪起来,放在肩头上。

“这位是文璟小兄弟,以后便是我们的朋友,这段时间他先跟我们一道。”

阿肥瞟了迟瑞一眼:“他不就是码头上遇到的那孩子吗?好好的,你搞个凡人回来碍手碍脚做什么?我的糖蟹呢?”

允鹤揪了揪它的尾巴,将路上打包回来的糖蟹往他脖子上一挂:“……一会与你细说。”扫了眼桌面,“你怎的这么能吃?就不怕再长出两斤肉来飞不动。”

阿肥撕出一块蟹肉:“……多管闲事!”忽然瞥见他鬓上发簪换了,“允鹤,你的簪子呢?”

允鹤心虚的别过头:“簪子……不是好好的在头上么。”

“胡扯!”阿肥飞扑上去,一下打掉他发髻上的玉簪,“你天玑白玉簪是仙尊亲手雕刻而成的,用的是流光七彩白灵玉,上面还有一抹胭脂红的药玉最是难得。岂是这等俗物能比的。”

允鹤啧的一声,皱眉看着顷刻就碎成两截的缠丝玛瑙簪::“我不过带腻了原来的簪子,换个新鲜,你倒好,一下就把它折了。”

阿肥歪着头,琥珀色的眸子微眯起来:“允鹤,你该不会是把簪子丢了吧?”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允鹤不理他,拉着迟瑞进屋坐下。

迟瑞听阿肥说起他簪子的来历,忐忑的比着手势:“簪子,很名贵?”

允鹤摆手:“没有的事,你听它扯。我先前就跟你说过,它话特别多。”他在迟瑞两只磨损的手腕上涂了满满的膏药,“行了,你别管他,去休息吧。”

阿肥不依不饶:“你把簪子拿出来,若是没丢,你拿出来我看看!”它扒到允鹤的肩头,在他衣襟里乱翻。

“……”允鹤把他揪出来,“你冷静点,簪子没丢。”

阿肥道:“没丢那簪子呢?”

允鹤顿了顿,含糊道:“……送人了。”

阿肥瞪大眼睛:“送人,你送谁了?!你疯了,这是仙尊亲手为你做的簪子……”

允鹤挥手:“行了,行了,你别大声嚷嚷。我就是……出门忘带钱,把它抵了。簪子既然是师父送我,那便是我的了,你别啰嗦个没完。”

迟瑞听到他们一直在谈论簪子,阿肥言辞中又颇有问责之意,他内心不安,忙又站了起来。

允鹤把他推到床边去:“你别管他,你睡你的。”

阿肥看到允鹤把床让给了迟瑞,又叫起来:“你怎么把床给了一个凡人,那我睡哪?”

允鹤看了他一眼,嘲道:“你那么娇小,仍睡床上也占不了多大地方的。”

阿肥嘀嘀咕咕:“我才不要跟凡人睡,一股肉腥味。”蹲在他肩头,“床你让出去了,你睡哪?”

允鹤去衣柜把备用的毯子被褥抱出来,铺在躺椅上。

迟瑞看到他要去睡躺椅,忙又拉开被子走下床去,做了个交换的手势。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餐风露宿,席地为床。

“没事,你回去睡吧。我对付一宿无所谓。”允鹤回头,忽瞥见他光脚站在地上,“你下床怎的也不穿鞋?”

迟瑞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耳根蓦地红起来。

这些年他被迫着去码头帮工,去河堤修坝,脚上的鞋磨破了就光脚走。他已经习惯了,不论平地还是河滩,都是赤脚走过。眼下允鹤虽替他买了不少鞋袜之类,他却无意识要穿。

他只道允鹤要嫌他,僵硬的缩了缩脚趾,愣在原地不敢再动。

允鹤走过去:“这个季节不比夏天,脚下若受了寒气,是要生病的。”

迟瑞小心的比着手势,似还想再说什么。

允鹤温言笑道:“快睡吧,这些天你想必也不曾休息好。”替他重新将床铺整理好,伸手在被褥上轻拍了拍,“来——”

迟瑞依言坐到床边。

“冷吗?”允鹤问道,继而将迟瑞冰冷的脚握在手里,搓了几下,皱眉,“你体质太虚了。”

迟瑞十分震惊,想要缩脚。

被人如此善待,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允鹤掌心的温度化作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到他的心房。

迟瑞侧身躺在被窝里,慢慢阖上双目,想到睁眼时,四周不再是冰冷的河滩,犀利的鞭子,内心渐渐安稳起来,很快便睡过去。

允鹤简单收拾了下躺椅,一个侧身,毫无形象的仰躺上去。

下一个瞬间,阿肥咻的一声,在半空划出道抛物线,落在他肚子上。

允鹤闷哼一声:“沉死了。”

阿肥不高兴,在他肚皮上翻滚:“好好的床,非要让出去,害我也没地方睡!”

允鹤把它推到一侧:“你起来!”翻身坐起,长出口气,“压死我了!”侧头,听了听里面的声音。

迟瑞呼吸悠长,显然是睡熟了。

允鹤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扯开他的衣领。

阿肥跟过去:“你干什么?”

允鹤忙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怎的没有?”他悄声自言自语,“但凡得罪过杨国忠的罪臣后裔均被他命人刺哑了嗓子,这少年脖子上应该有道疤才是。”

他想了想,抬手以一指白光探入他的神识,半晌才收了手。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阿肥奇道:“怎么?这凡人有问题?”

允鹤道:“这少年七窍当中,竟有一窍是封闭的。他应该,天生就是个哑巴……”

阿肥撇嘴:“哑巴就哑巴,这世上哑巴又不少见。”

允鹤摇头:“不一样……哑巴有很多种,他很不一样。”

阿肥凑过去:“怎么不一样?”

允鹤想了想:“你还记得师父跟我们提过脉轮吗?世界万物,包括你我,皆有脉轮。脉轮掌管人的七魄,而七魄又通七窍。一般情况下,脉轮正常运转,人便不会出现问题。可是这个少年,他的天冲轮是逆转的。”

阿肥不解:“那又如何?他会死?”

允鹤道:“原则上,天冲轮掌管人的洞察听说能力。天冲轮逆转的人,理应是口不能言,也不能听的,更有甚者,心智也会有损。可是这少年其余六轮力量却极其强大……竟然弥补了天冲轮的大部分功能,只令这少年口不能言。”

阿肥:“??完全不懂……那你用法力将他天冲轮扭转回来,他是不是就能说话了?”

允鹤摇头:“我并没有逆转脉轮的本事。况且,这少年脉轮逆转的力量极强,若强行扭转,也会损伤他的灵体。”

阿肥想了想:“那便任由他是个哑巴吧,反正他也习惯了。”扑腾两下翅膀,“我还没问你,忽然捡个人回来做什么?”

允鹤走到窗台边上,淡淡道:“那日在码头,不是你让我要听从师训,要慈悲助人。”

阿肥:“……”

允鹤将昨日东市里所见所闻及今天在黑市的事情与阿肥说了一遍,又道:“长安城孩童丢失的事情并不寻常,若无朝廷的人打配合,定不会将消息压得这样死。这少年是罪臣之子,纵要被卖出,也理应是由着便衣的羽林卫押解。那羽林卫在我拿出簪子之后仍不敢表态,只看要与我同买下这少年的男子态度。我猜,那男子必然是个当官的。羽林卫在十二卫中身份最低,便衣却一眼认出他,故而那男子想必就是十二卫中人。十二卫中,金吾卫主司城内夜巡之职……”他说到这里,语声陡然顿住,“但愿我猜测不会错。”

妖类多无智。长安城内若有妖乱,没有背后主事、掩护的人,不能成事。

阿肥似懂非懂:“你怀疑那个人是探子,专门负责物色想要诱拐的对象?”

允鹤补充:“而且,他们的目标年龄不会太小。”

阿肥道:“那你怎么不跟着他?”

“打草惊蛇不明智。我坏了他两次行动,若能诱他来对付我,那便最好。如若不是,我已在他身上做了标志,他有所行动,我必然会知道。”允鹤戳了下它的额头,“若人人均似你这般傻,便不会有人失踪了。”

他慢慢的低敛了眉宇:……昔日赠我赤鲛珠的孩子,也是个哑巴。难不成,他……

侧头细看着床上安睡的少年眉眼,孩童与成人模样变化极大,实在难以分辨是否同一个人。况且,当日那孩童,说是要去往铜川,那便不是长安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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