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梆子敲过三响,一天当中最黑暗的时刻也便来临了。
允鹤侧身躺在躺椅上,阿肥拼命在他被子上挤出个窝,窝在他怀里。
混着竹梆子声和打更人的吆喝声,一个悠长的笛响在夜色里暗自飘扬,便似断肠人婉转低回的一声叹,无端而又不清晰。
紧接着,一个无形的音浪,在允鹤的房间内蔓延开了。
允鹤眉毛轻跳了下,没有睁眼。
床上,像只惊弓之鸟般蜷在被窝里的迟瑞忽然动了动。
笛声得到了回应,轻柔起来,绵绵密密,却始终难辨出调子。这声音浓腻无方,简直不像是吹曲,既似叹息,又似呻吟。
迟瑞睡梦中一阵心悸,胸口似是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下,整颗心都要被撞得跳出来了。他双手抓住被褥一角,蓦地睁眼,眼前大片混沌昏黑,所有景物都成了一团灰影。
满眼的灰暗宛如冬天的夜空一样幽深宽阔,朝着四面八方不断延伸,分不清置身何处。时间似乎在某一瞬间被不知不觉的扭曲了,四周茫茫夜色笼罩在一种微漠的光芒之中,便似天地在某个时刻错位后拼接出的裂隙。
四周明明是闹得出奇,耳朵里仿佛都被灌满了风,偏又像十分的安静,静得完全没有声音。周围的人和事物仿佛都成为幻觉,唯有自己的身体是真实的,是这世界上仅仅余下的孤独的实体。
对这个感觉太过熟悉,迟瑞大惊之下,想要用力捂紧耳朵,挣扎下床已经来不及了。
身体不受控,咚一声摔到地上,却没有疼痛的感觉。
思绪在刹那间被全部搅碎了。
迟瑞翻滚在地上。脖子上、臂上条条青筋暴起。
他拼命想弄出点声音,他想要提醒允鹤快走,然而拳头砸在地板上,他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四周的声音像是都灌进了他的耳朵里,而他的周围,是一片死寂。
我不要被它控制,我不能跟它走……他内心一遍一遍呐喊。
身体却已慢慢的爬起来。
眼前大片混沌中忽然劈开一条诡异的光路,迟瑞心里很清楚,一旦踏上这条光路,就再难回头。
然而这一次,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乐声忽然自睡梦中袭来,他先机已失,无法再像上次那样清醒的去防备和抵御干扰。
意识开始游离。
迟瑞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冰冷的雪夜里。
他一脚踩碎了冰面,摔进了池塘。
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幽暗的水,以及哗啦哗啦,缥缈的水流声。
他感到一阵眩晕,双手紧紧压住自己的胸腔,让呼吸能顺畅一点。
然而,这些冰冷刺骨的水却无孔不入,像万千小蛇一样游进他的口腔、喉管,充满了他的胃。他在水下剧烈地蹬了十多下,最后逐渐慢下来,直至停止,像一片枯叶似的悬浮在浑浊的水面。
再后来,一双手将他带离了寒冷与昏暗。
耳内充斥的声音消失了,迟瑞喘息着睁眼,浑身便如过了一遍水般,冷汗淋漓。
一缕黑发自他眼前晃荡过去。
迟瑞双目缓缓聚焦,才发现允鹤半跪在他身侧,正垂首看他。
他双手捂在他的耳朵上,看到他睁眼,轻出口气,笑道:“这下感觉可好些了?”
迟瑞茫然有会,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一个翻身坐起,比着手势急切想说出适才经历,却又发现,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
然而允鹤却似看明白了,摆手笑道:“没事,有我在。”他笑容中自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迟瑞忽然发现,在他身侧,那种诡异声音依然在响,却已失去了震慑人心的力量。便似十年前,在他身侧,雪便无法落入他的肩头一般。
允鹤站起身来,在床头挂着的那件披风兜帽里,摸到了两面小玉鼓。
这鼓做得精巧,仅有鸽子蛋大小,鼓面不知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在月光下又薄又透,随着笛声轻轻的颤抖着发出回应声响。
“离魂鼓?!”阿肥叫起来。
允鹤一副了然的模样:“有幻音笛,自然就有离魂鼓了。只不过我倒不曾察觉他是什么时候放我身上的。能做出这么小的鼓,催发出这么大的力量,这制鼓之人,技艺真了不得。”他伸指,似想就此划破鼓面,忽又转变了想法,将两只小鼓一起收好,披风披在迟瑞身上。
阿肥:“……你想做什么?”
“将计就计。”允鹤眨眼,笑了笑,“我正愁找不着他的老巢在哪,正好跟过去瞧瞧。”侧头去看迟瑞,“你信我吗?”
迟瑞点点头。
阿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把仙尊赐你的玉麟宝衣披在他身上做什么?”忽反应过来,“你想让他去做饵?”
允鹤更正:“不是他,是我俩。”
迟瑞一惊,忙扯着允鹤的袖子连连摇头。
阿肥不满:“做诱饵又累又辛苦,你让凡人去就行了。”
允鹤道:“鼓放在我的兜帽里,证明那人本意是对我下手。我若不去,只让小瑞一人去,岂非明摆了告知对方有诈。”站起身来,向迟瑞伸手,“走吧,我与你同去,路上正好有个照应。”
阿肥在身后叫起来:“等等,你俩去作饵,那我怎么办?”
允鹤理所当然:“先把你收在乾坤袋里,等完事再放出来。”
阿肥马上抗议:“我不要进乾坤袋!”
允鹤掐着时间:“那便依旧躲在我披风的兜帽里,只一点,不许说话,不许乱动。”对迟瑞说道,“时候差不多,我们再不跟出去,他该起疑了。”
阿肥嘟嘟囔囔,本来还想说:披风现在又不是穿你身上,气味都不好闻了……看到允鹤作势要拿出乾坤袋,又马上禁了声,咻的一声,钻到兜帽里,乖乖窝着。
允鹤拉着迟瑞的手腕,一步踏入这混沌中的光路。
光路微微一暗,竟承受住了他二人的重量,尔后笔直朝前延伸。
允鹤从容迈步。
操控笛声之人显然发觉猎物已上钩,笛声开始转为低沉哀怨,一点一点飘远。
隐约,有凄婉的歌声传来,唱歌的应当是个女子,声音深情且悲凉。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
这是一首古挽歌《蒿里》。
蒿里是谁家的坟地,无论什么样的生灵,不分贤愚,最终都将聚于此。主管生死的鬼神为何要这样催逼,让活在世上的人不得有片刻耽搁与踌躇。
曲调本已哀伤彻骨,曲辞更是字字如刀。
允鹤细辨着歌词,心神一阵激荡,赶紧收敛神思:这操控幻音笛的妖物与歌者相互配合,当真厉害。
皱眉:以他修为,初闻歌声之时,尚有一丝晃神,绯羽渡劫未成,迟瑞又是凡人,此时若不及时将他们唤醒,再过一会,这一人一鸟,心神怕就要完全被控制住。
然而,这个时候,他若强行用神力将他们唤醒,无疑又是暴露身份。
正踌躇之际,这歌声却已便歇,眼前的光路现出尽头。
混沌消失,四周景物宛如被擦去层层灰尘与水雾,慢慢现出真容。
那是一间丹室。
丹室很空,也很大,内有不少木格子,摆放各类丹药,中间是一口紫金铜鼎,鼎盖上有九龙护丹的立体铜雕。丹室上方以云顶檀木作梁,四壁雕着云梦飞仙图,地面以汉白玉铺设而成,刻有青莲图案。
允鹤面上不显,心中却暗忖:自魏晋以来,唯有达官贵人抑或是修仙散人方可有资格炼丹,而如此格局的丹室,非皇亲国戚不能有。这妖物一路将我引到此处,难不成还要我指导他们炼丹之术?
丹室之内,已聚了两女一男。
那男子身着黑衣,始终背对众人,对两名女子说道:“没想到,你们姐妹二人的离魂幻术,倒比玉姬要精进许多。”
“那是。”两名女子声音动作同步,同样是如丝媚眼,小嘴尖下巴,就连衣饰打扮都如出一辙,只是一人手上戴的是金镯,另一人则是银镯,“若非玉姬仰仗自己得宠,处处压我们姐妹一头,我们姐妹也不至于至今没有出头之日。”
男子声音毫无波澜:“均说狐类擅长迷惑人心,不想你们蛇族倒也有如此本事。如今玉姬已死,金环、银环你们更该齐心协力,为尊上办事才是。”
金环银环姐妹齐齐拱手:“那是自然,百目大人引荐之恩,我们姐妹理应报答。”
男子“嗯”一声:“此次寻来的猎物还算不错,苏庆元那小子手底下的人,还有些用途,不至于是一群废物。”
金环银环姐妹道:“百目大人不满那个凡人庸碌却独占功高,何不让我们姐妹动手?”
百目大人冷哼一声:“他还有用!不必废话了,去把黑蛰叫出来,尊上炼魂一事,已拖得太久了。”
金环银环姐妹齐齐躬身而去。
允鹤听得他提到炼魂之事,暗里又皱了皱眉。不知他们口中的黑蛰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不动声色,往前一步,将迟瑞护到自己身后。
听到黑蛰的名字,迟瑞身子下意识抖了抖,又默默往前一步,与允鹤并肩。
允鹤微感诧异,看了他一眼。
迟瑞双手握着拳,满脸紧张,同样侧头看向他,轻轻一点头。
允鹤淡淡一笑:这少年人面上的恐惧一目了然,却始终不退步。年纪虽不大,这份义气却很难得。
过不多时,平地黑雾升腾而起,缓缓现出个身着黑袍,不辨面目的身影:“百目大人。”
百目大人并不回头:“此次猎物不错,但愿你不会再失手。”
黑蛰躬身应道:“上次是中途忽然有人闯进来捣乱,所以才……”
百目大人打断:“今晚有我在这里与你掠阵,任何人都不可能捣乱。”
黑蛰恭恭敬敬应了声是。
金环银环姐妹俩人的手脚已如八爪鱼般缠上了允鹤及迟瑞的后背,她们身后,拖出长长的花斑蛇尾:“听说炼魂之人必须惨死,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姐妹了。”
她们脸颊蹭在允鹤、迟瑞二人颈项之上,不时吐出信子,舔过二人的耳垂。
迟瑞被银环冰凉滑腻的肌肤蹭得难受,蛇族身上的甜腥味更是让他作呕。
银环细声道:“小哥哥定力真好,命在顷刻也是一点也不惧。”忽伸出细长的毒牙,似想在他肩头咬下去。
允鹤目光一锐,正准备出手。
黑蛰转过身来,开始审视今晚的猎物,突地,他浑身黑气一扬:“是你?”
金环银环姐妹动作同时一顿,抬头看他。
百目大人回头:“怎么?”
黑蛰后退两步,指着允鹤:“他……玉姬便是死在他手里!”
“玉姬?”允鹤认真想了想,“玉姬是谁?”
金环银环姐妹同时发出一声长嘶,亮出毒牙。
黑蛰呼道:“赶紧抓住他!你们不知道他的手段……”
允鹤满脸困惑:“看来,我们是曾经结过梁子了?”他口中说着话,出手却如闪电,一手准确捏住金环的脖子,用力一甩,另一手探出去,扯住银环的尾巴。
他力气极大,金环要害被扼住,现出蛇形被提至半空。
银环尾巴并非要害,一被扯住,马上回头,身子如扭麻花般顺着他的臂膀盘旋而上,张口要咬在他的脖子上。
迟瑞一惊,伸手抓住银环的身子,拼命将她朝后拉。
允鹤面不改色,直接将金环送至她口中。
金环纵声大叫,身子本能扭曲成团。
银环一口咬在金环脖子上,急欲松口,却已晚了。允鹤直接伸手,在她下颌处一推。
咔一声脆响,金环脖子被咬断。
允鹤臂上真气贯出,银环身子被震飞出去。
她口中仍衔着金环的尸体,发出低低的一声呜咽。
允鹤叹了口气:“师父让我收妖,以教化为主。你们若非一开始就下杀手,也不至于如此。”
百目大人怒火中烧,手中幻出柄通体漆黑的长刀,疾冲过来。
“原来你就是上次搅局的人!我们没有找上你,你倒自动送上门来了。”
“搅局?”允鹤一怔之下,来不及思考,“你们究竟有什么局被我搅了?”身形跃出,化作一道白练。
他右手五指倏然一张,握上一支白羽袖箭。
袖箭的尖刃上寒光一闪,如冷电般迎着对方锋刃直上,从右往左,急速划去。
长刀对上袖箭,两人身形一触即分。
白光化为无边寒雨,洋洋洒落。
百目大人身形站定,手上的长刀露出个明显的缺口,又被他袖中萦出的黑气迅速修补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刀刃:“力道凶猛者,金吾卫中比比皆是,身形灵活,也未必能防暗箭。你可知这世间,很多人死于多管闲事!”
“那倒未必。”允鹤安静的站在原地。一击得手,他也并未追击。刚才一招,双方互探虚实,他能感觉到,对方妖力强盛。况且,每种妖类均有自己擅长的妖术。眼前这个百目大人本体未现,允鹤一时也摸不准他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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