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出门后,房间内便只余下晁风与少年二人。
晁风原地站了会,自书柜中取出块的备用腰牌,沉吟片刻,终是往床边走去。
少年全身是伤,又实在太累,虽想强撑着维持意识清醒,但却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刚闭目不久,梦里便突如其来的挨了一顿打。
他全身抽搐,眉头蹙紧,颤抖不休,却始终无声。
晁风伸手过去,似想安抚一下那少年。
床上,安静闭目的少年蓦然警觉,睁开眼睛,身体朝后缩了缩。他似乎想要有更大的动作,却牵动了后背的伤口,脸色一白,眉宇全部拢了起来。
“别怕。”晁风坐在床沿上,“我与迟尚书在朝上虽无深交,却颇为敬重他的为人。我不会伤害你。”
少年抿紧了唇,脸上的防备与不安并没有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卸下。
晁风不说话,他将手掌覆于少年前额之上。
少年肩头一震,本能想躲。
突然间,晁风掌中射出万丈金光。
那金光很快将少年全身包裹起来。
少年又惊又怕,睁大眼睛。他忽然发现,他手上、身上的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那团光温暖而又舒适。被它包裹住的瞬间,少年只觉得内心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甚至想要放下对眼前之人的所有戒备。
半盏茶工夫之后,晁风缓缓收回手,金光敛去。
少年一个翻身坐起来,满脸怔忪的看着他。
玉姬在对他的双手用刑的时候,曾以竹签直接穿透他右手指骨。那时候他便知道,这双手,这辈子都无法再好起来了。
杨国忠要哑了他的嗓子,他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只因他一生来就是个哑巴。他从来不能通过正常言语与人畅谈心事。而唯一,可以让他可以获得与外界交流机会的,便是这双手。
他默然低下头,极为珍视的捧起自己的右手,最后将它紧紧的捂在自己的心窝处。
“迟小公子。”晁风缓缓开口,“我想昨晚之事,必然让你留下了许多疑虑跟恐惧。若非案情所需,我亦不愿提起这些让你不适的记忆。然则晁某人身在龙武卫,就必须守长安城的一方安宁,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我来问,你将答案写于纸上,你可愿意?”
少年深吸口气,轻点了点头。
晁风将案桌移到床边来,递过一叠纸和笔。
少年默默的接过了,把笔握在手上,抬头。
晁风直接问道:“昨天晚上,你们可是遇见了什么人,或者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才会出现在冰窖里?”
少年迟疑了下,落笔写道:“有一个黑衣人。”
晁风问道:“他对你们做了什么?”
少年想了想,写道:“游说。”
晁风看了眼他纸上的字:“你的意思是,他游说你们跟他走?”
少年轻点了点头。
晁风皱眉:“你们是自愿跟他走的?”
少年写道:“不完全是。”
晁风问:“怎么说?”
少年沉默了片刻,写道:“他力气很大,我们跑不掉。还有笛子,好像还听到了鼓声。”
晁风记得允鹤提过幻音笛与离魂鼓的事:“他的笛子能控制人心,对么?”
少年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晁风追问道:“什么意思?”
少年看了他一眼,低眉,似乎在犹豫什么。他毛笔在纸上顿住了,晕染开一大片墨迹。隔了有会,他深吸口气,换了张纸,写道:“笛子不是他吹的。”笔尖顿了顿,“笛声很不舒服。别人,我不知道,我是自愿跟他走的。”
晁风眉心拧成个川字:“你自愿跟他走?”语声顿了顿,“那他如何避开金吾卫的夜巡?”
少年摇头,写道:“我看不见。”
晁风奇道:“看不见?”
少年继续写道:“他不让我看见。”
晁风神情肃然:“好,那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他是人类?”
少年毫不犹豫,在纸上写道:“不是。”
“那你为何还要自愿跟他走?”
少年没有再落笔,他轻轻的把笔放到一侧。
晁风眼神锋利起来:“我在问你话!”
少年无奈,重新执笔:“你刚刚说过,那是最后一个问题。”
晁风微微一顿,随即说道:“那你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为什么?”
“你明知道他是妖,为什么还要跟他走?”
“你的同伴究竟如何得罪你,让你心甘情愿引着他们去死?”
晁风连续追问。
少年的手忽然颤抖起来,他呼吸开始急促,胸前剧烈起伏几下,胡乱的抓过笔和一张纸:“我没有。”他字迹写得很潦草,手速明显加快了,“我不知道他会害人……”
他的手越抖越厉害,几乎写不成字,最后,他用左手使劲抓住自己的右腕,发狂似的把自己的手腕狠狠的砸下去,无声抽泣起来。
岂有不知妖类惑人的道理,与妖物作交易,总会付出代价的。然而那一瞬,他还是选择去赌那几率极低的一把,只因对方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
晁风一把扳过他的肩头,与他面对面:“你告诉我,他究竟承诺你什么,你才会轻信于他,甘愿跟他走!”
少年用力咬着唇,许久,断断续续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自由。”
晁风忽然静了。
其实他并非不能了解这些少年的心思。他们的父亲都曾是朝廷要员,一朝从天之骄子沦为阶下之囚的感觉究竟如何,晁风不必猜想,也知道必然是难以接受。生活最可怕的不是一直灰暗,而是曾经有过光明和对比。想要自由对他们来说并不过分,尤其是,他们本不应当受这份罪。
他沉默有会,深吸口气,将桌面那些写过字的纸都收了起来:“我能理解你。你自愿跟他走的事情,我不会说出来。包括昨晚的事情,为确保长安城不出内乱,我会以另一种方式向上汇报,希望你能明白。”
少年不说话,他目光望向适才被九叔从允鹤手里拿回来,安插在瓶上供养的无忧花上,眼底忽然闪过丝恐惧。
晁风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眼:“你不必担心,我知道强行抹去人的记忆是很痛苦的。你口不能言,只要你答应不将此事外传,我不会让你去闻无忧花粉。”
少年轻出口气,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他似乎并不担心晁风会如何汇报昨夜的事情,只担心记忆会被瞬间抹掉。
窗台,不知什么东西撞上了窗户,发出沉重的咚一声。
“什么人?”晁风眉间的颜色骤冷,起身推开窗户。
一团红云圆滚滚自窗户上滚了下来,吧嗒一声,趴在窗台上。
“是你?”
阿肥被窗棂撞得眼冒金星,半晌才唧唧哼哼的爬起来,松开嘴里叼着的牛皮纸药包:“送药。”
晁风看了眼那药包:“萧允鹤呢?他没来?”
阿肥飞了一路,正觉得累,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我家允鹤下山来是有大事情的。为你们这些凡人的小事上点心已经是很不错了。”它原地翻了个身,留给晁风一个傲娇的屁股,抖了抖上面的三根翎毛,潇洒道,“走了。”
晁风收了阿肥留在窗台上的牛皮纸包,重新关上窗户,回眸,发现那少年正抬头往这边望。
径直走过去,将药包递给少年:“萧允鹤给你的药。”
少年迟疑片刻,伸手接过,手掌在牛皮纸包上来回摩挲着,换了张纸,写道:“他人呢?”
“他有别的事不能来。”
少年垂下头,似颇为失落的叹了口气。
晁风留意到他适才换出来的那张纸,纸上绘了画。画已成型,画的是一只仙鹤栖身在白梅之上。梅妻鹤子,应当是最常见的构图。
晁风在朝中之时偶有听闻,迟尚书家幼子天生口不能言,却绘得一手好丹青:“这画画得不错。”
少年一惊,想要伸手去掩画却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手抱着药包,一手急急忙忙找纸将画盖上,惊慌失措的模样让晁风莫名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必如此怕我。”
少年一手攥紧了药包,身子又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晁风无奈,又沉默了片刻,终是开口:“迟小公子,昨夜看管你的羽林卫闯出如此大祸,此刻必然难以交代。此事不宜拖久,我知道你内心不情愿,然则朝中自有朝中的规矩。你稍作准备,咱们这便起身回长安城罢。”
少年听到长安城三个字,眼神便黯淡了下来。他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下,留下小片阴影,轻点了点头,侧过脸,假装不经意的深吸口气,手指却在无意识的颤抖。
那些晦暗且无望的日子,终究是逃不过的。也许,本就不该心存那么一丝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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