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的地方，竟然是洛阳的码头。此时月上中天，沉重夜色下码头的船客却络绎不绝。夜晚的船只少些，却仍有人赶路。月光笼罩下的湖面，波光粼粼泛着光泽。

红筝问“你说的地方是苏州？”她皱眉。“可我并不想去那里。”

夏衍之看了眼红筝却没说话，又扭头看着湖面不远处驶来的船只，夜色下有个身影立在船头一下下划着船桨，离岸越来越近。

起了点小风，吹落了几瓣桂树上的花，夏衍之打开折扇，同样扇了扇风。红筝嘴角抽了抽。

船夫恰到好处的驶到岸边，躬身。月色下映出他惶恐的神色，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今日有位公子同样赶着去苏州，只是其他客船舱位全满，唯独老夫这只被公子一人承了……。”

夏衍之淡然一笑，打断他。“老伯的意思，那位公子如今在船上。”

船夫汗颜道“老夫见那公子着急便在对岸的码头载了他。”

夏衍之又摇摇扇子，道“既然已经载了，船家也无需多言。只是这船钱就要退换一半了。”

船夫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两人正说话，只见船舱中又走出一人。又是一阵小风，吹过身边的两侏桂树，飘着淡淡花香。那个人的脸庞在月色下越来越清晰。

红筝的心颤了一下，千言万语，百转千回，此刻堵在心口。

她想着如果以后碰到那个大哥哥，她会顾着勇气去和他说话，问他是不是还记的那年的事。可如今，那个人身影在湖光月色中显得那样真切，有那样不真切。

红筝张了张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那个人却开了口，声音温润好听，仿若当空朗月，湖畔花香。

他笑着说。“多谢二位体谅。”

那样清秀俊逸的模样，仿若当年。

其实这次并非红筝第一次离开紫云宫。

那时候她十岁，用师姐凤栾的话讲，红筝想寻得自己身世的执念简直是丧心病狂，她从小没有父母，身边的师姐同样是孤儿，可正是因为从未拥有过，所以那样的愿望才更加殷切。她只是单纯的相知道自己为何成了孤儿，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

那年霜降，武林举办了一场大会，各界人士应邀参加，不过是想讨论一下各门各派所处的地位，简单排个名。师傅应邀出山，临走也不忘了提醒凤栾看好红筝。凤栾那样单纯的性子怎么敌的过红筝，在她混在下山买菜的侍女队伍里时，凤栾兴许还以为她在后院练剑呢。

那时她虽胆子大，却只有十岁，下山的时候天都黑了。去买菜的侍女们早就和她分了伙。山中夜色浓重，寒意逼人。白霜裹着渐渐枯黄的草木，阴风习习，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弯月如钩，光辉有些暗淡。树影斑驳的打在地上，四下一片寂寥，红筝身子不住的颤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得。走了一会，寂静的山林忽然响起几声狼叫，十分清晰，似乎就在红筝的耳边嚎着。她心中一半孤独，一半恐惧，竟吓得哭了出来，半响才缓了缓抽泣着前进。

而前方正是一双如饥似渴的莹莹双目，泛着绿光，野狼张着嘴，猩红的舌头若隐若现，垂涎欲滴的望着她。红筝吓得腿都软了，又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最后颤着声，道“别…别吃我。”

她不确定那只狼能不能听懂人话，那只是个单纯的本能反应。其实红筝七岁那年就在紫云宫养了只小狗，品种不详，却生的雪白十分好看，红筝给它取名小花，那个时候她还小只是觉得那只狗和花一样好看，等到她再大了些，又觉得这名字有些俗气。可是大家都叫惯了。也该不过来了，人叫不惯，狗听不惯。

平日里师姐们拿着骨头逗它，“小花，吃这个。”小花肯定会摇着尾巴，目光殷切饥渴。可是只要红筝又说。“小花，不要吃。”小花又会乖乖的摇着尾巴回来。

师姐们都说小筝，你的狗真听你的。红筝隐隐自豪，摸着小花雪白的皮毛洋溢着幸福，可是红筝自己清楚，小花愿意回来不过是它自己也知道，师姐们给的骨头上都啃得挺干净，就红筝愿意给它留点肉。

小花能听懂她讲话，那只狼却听不懂。因为它下一瞬便向红筝扑了过来，那模样憎人的凶狠，红筝下意识捂住脸，脑子一片空白。

凉风吹着，是秋日特有的阴凉，树叶漱漱而下，落在红筝的肩上，空中渐渐弥漫一股味道，一股清晰的血腥味。红筝睁开眼，看见一个碧衣少年站在她的前面，背影对着她，月色的温朗与他身影的温润渐渐融为一色。他右手执剑，剑身深深插入那只狼的心口，鲜红的血珠顺着剑刃从狼身缓缓滚出，泛着冰冷的光泽。

那只狼，死的时候还是那么难看。

少年收回剑，随手捡起地上的枫叶，擦了擦剑刃。紫云宫一向只有女子，所以那是红筝第一次看到男子，那样俊逸清秀，如朗月入怀的温润男子。

月光柔和的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完美的线条，她看见他好看的眉动了动，又看见他好看的唇角勾了勾。

“怎么只有你自己在这，你爹娘呢？”

红筝看的痴了，没听到方才的话，只是愣愣道“神仙哥哥……。”

那少年愣了一下，不解道“什么？”

红筝说。“神仙才会像哥哥长得这样好看。”

少年笑了笑，仿若东风拂过，遍野生花。不知何时，月色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说“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你家在何处，我送你下山吧。”

红筝本来就住在山上，是自己偷着下来，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头应了应。她那年十岁，而那个少年高她约莫两个头，看起来十六七了。红筝想了想，道“大哥哥，我会报答你的。”

他笑了笑。“怎么报答？”

红筝想起平日里和师姐们偷偷看山下文人写的小说，想起一些女子报恩的桥段，认真道“我要嫁给大哥哥。”

少年愣住了，哭笑不得“嫁给我？”

红筝说。“书里写的，女子报恩多是以身相许。大哥哥救了我是我的大恩人，我该嫁给你。”

少年弯腰摸了摸红筝的头，柔声道“小丫头，知道什么是嫁人么？”

红筝说“师姐们说，就是两个人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那样一直到老。”

少年怔了怔，银辉下的双瞳如墨漆黑，如水温润，他看着红筝的眼睛，又恢复了笑意。“可你如今太小了，我不能娶你。”

红筝心中暗喜，“那是不是我大了。大哥哥就会娶我。”

少年笑着揉了揉太阳穴，似乎也不忍心说些什么，只是岔开话题到“那是以后的事了。”

那个夜晚，明明很短，却又长的像一辈子，让红筝记了八年，弯月如钩，霜华遍野的时候，那身碧色身影像是印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把红筝送到山下便离开了，走的时候天已泛白快要亮了。

红筝问他“大哥哥，你还会回到这座山么？”

少年看着她，笑着道“也许会吧。”

红筝那时想着父母，后来又多了一个大哥哥。凤栾下山找到她的时候，还看见她痴痴望着远处，不知道看什么。凤栾师姐第一次那么生气，罚他蹲了一天的马步，红筝却满脸喜气洋洋，偶尔路过扫地的侍女，她竟笑着去和他们打招呼。

凤栾以为，红筝下山一趟，高兴傻了。

师傅并不知道此事，只是凤栾师姐对她盯得更紧了些。整整八年，她再也没逃出去过，师傅似乎十分抗拒她下山，因为不想让红筝去查她的身世，红筝不知道师傅为甚那么抗拒。

她只知道，她喜欢那个大哥哥，只因他的笑容，他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她不知道他的姓名，他的身世。

可似乎喜欢，就是那样简单的事情。

后来她想，倘若以后碰到那个大哥哥，她一定要扑到他的怀里，然后和他说“如今我长的这么大了，你愿意娶我么？”

现在那个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红筝却说不出口。

夏衍之一脚踏上船板，回头诧异看着红筝道“愣着做什么？”

他的声音将红筝的思绪拉了回来，那个公子依旧站在船板上，看着他们，今夜是十四，月亮差一丝圆满，月光很亮。

红筝看着那个公子，她在想，这八年他又高了些，头发也从高高竖起成了半散披肩，眼神多了几分坚毅，可他依旧温朗如月，一身夜雨然就天水碧。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轻声开口，喊了句“大哥哥。”

那公子神色一瞬的怔然，却又立刻恢复平静，缓缓绽开笑意。“还从未有人这么喊过我。”又顿了顿，道“在下，楚辞。”

从未有人么，红筝记得当年下山的时候，自己跟在他后面就这样不知喊了多少句。

心里涌出苦涩，却又化作脸上笑意，红筝看着他，道“楚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