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色如钩,齐王慕容翊在他书房不安地踱步,烛光在他冷静的脸上投下忽明忽乱的线条。心腹幕僚垂首屏息,已将刚自扬州飞至的密报一字一句禀明:化名赵四的夏侯海之妻钱芳,已于昨日落入三皇子萧景珩之手。齐王慕容翊面对两支刺杀队伍至今毫无进展的音讯,他更坐立难安了,他深知洪安与萧景珩已提高警惕。
“砰”的一声轻响,慕容翊将手中的金盏叩在紫檀案上,声响不大,却令室内空气骤然与溅在檀案上的茶水都静止无声。
“钱芳……”他低声咀嚼这个名字,脑中飞速掠过关于此妇的一切——她不仅是夏侯海的结发妻,更是早年经他亲自首肯,安插在苏记绸缎庄、协助夏侯海传递消息的暗线之一。她所知内情,远非寻常妇孺可比。
萧景珩既已擒住钱芳,便意味着他们不仅对“赵四未死”之事已心生疑窦,她若松口,萧景珩可以精准地查到夏侯海,以及他与官银的关键脉络。洪安未除,萧景珩仍在扬州活跃,如今钱芳被控……局势正以惊人的速度脱离掌控。
一丝罕见的惊恐,如冰锥刺入肺腑。齐王他绝不能容许钱芳开口,绝不能让她供出夏侯海,乃至牵连出更多!
“传令扬州‘暗眼’,”慕容翊声音冷峭,不带半分迟疑,“令他不惜一切代价,清除钱芳。”
幕僚身形微震:“王爷,三殿下看守必然严密,此时动手,恐……”
“正因看守严密,才须立即动手!”慕容翊打断他,眼中寒光凛冽,“萧景珩捕得人犯,审讯需时,此刻正是其以为我等尚在观望、防备未至顶峰之时。告诉‘暗眼’,此为死令,不计代价,只求灭口。若事败……”他略顿一顿,语气森然,“他知道规矩。”
“暗眼”,乃是齐王埋藏于扬州最深的一枚棋子,身份隐秘,连夏侯海亦不知其存在。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如今,已是生死存亡之秋。
幕僚领命,正欲退出,慕容翊复又开口,语调缓而沉:“另,让我们在宫里的人,向太后进言,就说……三皇子在扬州似与江南豪商过从甚密,恐生弊端,宜早日召还。”
一明一暗,双管齐下。刺杀是为斩断线索,釜底抽薪;谗言是为施压萧景珩,扰其心神。他倒要看看,这位深受父皇器重、太后既宠又忌的三皇子,能否同时应对这来自黑暗与庙堂的两重杀机。
慕容翊望向窗外沉夜,扬州城的轮廓仿佛在黑暗中隐隐浮现。棋局已至中盘,弃子,势在必行。
次日傍晚, “暗眼”收到来自京城的密令时,正于一座不起眼的茶楼雅间中自斟自饮。字条在烛火上燃为灰烬,他面无表情地呷了口茶,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凝重。齐王动用了“死令”,意味着扬州棋局已至图穷匕见之时。
对于外人,清除钱芳,谈何容易。此人犯此刻被萧景珩置于最森严的看守之下,就在苏府外院,外人强攻无异于自投罗网,而他能利用身份之便智取,可以轻易接近钱芳,而且一击必杀。然而,身份必然暴露,是否引来齐王的杀身之祸:杀他以灭口?
他沉吟片刻,脑中已闪过数种方案,又逐一否决。最终,一个大胆而险峻的计划逐渐成型——他要接近钱芳易如反掌,还要在萧景珩和沈清辞的眼皮底下,完成这桩“不可能的任务”。
苏家别业一处偏僻的院落,由萧景珩的亲信侍卫与部分青衣卫层层把守。院落内外明哨暗卡交错,灯火彻夜通明,几乎水泼不进。萧景珩在南下途中遭遇谋害,便寻机安排京中的亲信侍卫到扬州汇合,他们扮作平常百姓,数日前已陆续全部进入扬州。
沈清辞独自一人,端着一碗热粥,轻轻走入房内。她将粥放在钱芳身边,自己则在不远的凳子上坐下,姿态放松,毫无逼迫之感。
“钱家嫂子,”她的声音温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还记得我吗?之前你来铺子里找钱掌柜时,我们还说过话。”
钱芳身体微微一震,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沈清辞,又迅速低下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沈清辞不急于追问,只是轻轻将粥碗又推近了些:“趁热吃些吧。我知道你心里怕。但事已至此,躲是没用的。赵四哥……他真的在燕子矶出事了吗?”
钱芳猛地摇头,又立刻停住,嘴唇抿得发白。
沈清辞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循循善诱的恳切:“嫂子,若赵四哥没死,他现在人在哪里?是否正被人胁迫,做着身不由己的事?你难道不想救他?只要你把知道的告诉殿下,殿下仁厚,必会念在你戴罪立功,保全你们夫妻性命。难道你愿意看着他一条道走到黑,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吗?”
“死无全尸”四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钱芳。她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恐惧与担忧交织,几乎要冲破她的心理防线。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压抑的呜咽,重新抱紧了自己,喃喃道:“不……不能说的……说了……海哥就真的没命了……”(她情急之下,几乎脱口而出“海哥”,而非“四哥”)。
钱芳面色苍白,眼神躲闪,内心显然经历着巨大煎熬。她既恐惧齐王的手段,又担忧丈夫的安危,更对自身处境感到绝望,言辞间闪烁其词,进展缓慢。
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萧景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并未立刻进来,只是负手立于光影交界处,冷峻的目光如实质般压在钱芳身上,室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骤降。
沈清辞营造的那一丝温情氛围,顷刻间荡然无存。
萧景珩缓缓踱步进来,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清晰。他无视那碗粥,直接站在钱芳面前,居高临下,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赵钱氏,”他用了最正式的称呼,剥离了所有情感,“孤的耐心有限。”
他俯下身,阴影将钱芳完全笼罩:“你以为你不说,就能保住赵四?幕后之人连一千二百万两官银都敢吞,连朝廷钦差都敢刺杀,你觉得他们会留着一个知道太多、且已暴露的赵四,和他的家眷?”萧景珩加重语气继续说道……“你亲哥钱掌柜必然受连累,他现在已经被收审!”
钱芳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瘫软在地。
萧景珩直起身,语气变得更加冷酷:“你不肯说,无非是觉得那些人比王法更可怕。那孤今日就告诉你,什么是王法。”
他目光扫过沈清辞,示意她稍安毋躁,随即对门外命令道:“带进来!”
一名侍卫应声而入,手中托盘上放着一份文书和一支笔。
“这是空白供状。”萧景珩指尖点了点那文书,“你现在画押,便是协从。孤可法外容情,保你一命。若冥顽不灵……”他话音一顿,眼中寒光乍现,“按《大?律》,协从巨盗,贪墨官饷,等同谋逆——凌迟,株三族。”
“凌迟”、“株三族”如同惊雷,在钱芳耳边炸开。她终于崩溃,瘫倒在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不……不要……我不能说……他们……他们真的会杀了海哥……”
在这情绪极度失控的顶点,钱芳的精神防线已处于碎裂边缘,既极度恐惧萧景珩所说的刑罚,又无比惧怕幕后黑手的报复。
沈清辞看准时机,再次上前,蹲下身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声音恢复了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嫂子,现在能救赵四哥和你全家的,只有殿下!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殿下才能派人去保护赵四哥,才能将那些真正要害你们的人绳之以法!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钱芳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沈清辞,又恐惧地瞟了一眼如同煞神般的萧景珩,内心在天人交战。她嘴唇剧烈颤抖着,似乎下一个瞬间就要开口……
然而,长期的恐惧占据了上风。她最终只是用力磕头,额角瞬间青紫,哭求道:“殿下开恩!小姐开恩!民妇……民妇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求你们放过我吧……”
审问,陷入了僵局。但萧景珩与沈清辞都看得出,钱芳的意志已经动摇,只需再给她一点时间,或者找到新的突破口,她必然崩溃。
萧景珩与沈清辞离开时,虽未获得口供,但都确信钱芳已是惊弓之鸟,突破在即。萧景珩特意嘱咐亲卫队长:“加派双岗,严密看守,除我与沈小姐外,任何人不得接近。她的饮食饮水,尤其要仔细查验。”以待次日再审。
苏福,五十余岁,面相憨厚,手艺精湛,是苏府老人儿,连沈清辞都尊称一声“福伯”。他掌管的小厨房甚至比大厨房更得主子信赖,常负责精细宴席与主子们的日常饮食。
他就是齐王“暗眼”。早年齐王曾对苏福有救命之恩,三年前苏福独子苏裕犯下偷运私盐的死罪,齐王不但保其性命,且还苏裕以清白,苏福对齐王的恩情,早已转化为无法背叛的死忠。
苏福在厨房得知审讯无果而终的消息后,便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了解萧景珩,这位殿下绝不会放弃,明日必定再审,届时钱芳的心理防线很可能彻底崩溃。他必须今夜动手。
时近子夜,正是守夜侍卫最容易感到疲惫和饥饿的时刻。苏福端着一个大大的食盒来到了地牢外院的侍卫值守处,脸上堆着惯有的、憨厚而略带讨好的笑容。
“各位军爷辛苦啦,”他声音不大,带着体谅,“老奴备了些宵夜,热汤面,给大家暖暖身子,提提神。”
侍卫们见是德高望重的福伯,又闻到食盒里飘出的诱人香气,戒备心顿时消了大半。队长谨慎地验看了送给侍卫们的食物,确认无毒后,才点头让众人分食。
苏福则拿出食盒最底层一个格外精致的、带有苏家印记的瓷碗,里面是熬得热热的鸡汤,他递给守在钱芳囚室最外侧的那名年轻侍卫。
“小哥,这是小姐特意吩咐给那妇人准备的安神汤,”苏福压低声音,神情装得很淡漠,“小姐心善,说明日还要问话,让她喝碗汤定定神,好好睡一觉,别再哭喊了,听着瘆人,三殿下也是认可的。”年轻的侍卫依照惯例用银针将汤一番查验,确信无毒,苏福在端汤重新放进食盒时将挟在指缝中的毒粉散在汤中,动作自然流畅,年轻侍卫不疑有他。他见这汤来自小厨房,碗是主子们用的瓷器,又有“小姐吩咐”、“殿下默许”的光环,加之苏福在苏府多年的威信,他完全没想到这本身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便按照规矩流程,由内层的守卫打开牢门,他亲自将汤放在钱芳面前的地上。
“喝了吧,小姐赏的。”他例行公事地说了一句。
精神几近崩溃的钱芳,正需要一点温暖和慰藉。她木然地端起碗,或许是沈清辞之前的“善意”让她降低了警惕,或许是这碗汤代表着暂时不被逼问的安宁,她小口小口地将鸡汤喝了下去。
年轻侍卫见她喝完,便拿起空碗,退出牢房。一切如常。
一个时辰后,毒性悄然发作。钱芳开始感到剧烈的心悸和呼吸困难,等守卫发现异常,萧景珩和沈清辞匆匆赶来时,已然回天乏术。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钱芳看着沈清辞,悔恨与恐惧交织,她用尽最后力气吐露了破碎的线索。而那名年轻的侍卫,在得知钱芳中毒身亡后,脸色瞬间惨白,他立刻意识到问题出在那碗汤上!他回想起苏福“意外”洒出汤和擦拭的动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成了凶手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他立刻跪地向萧景珩禀报了苏福送汤的整个过程,尤其是那可疑的“意外”。
所有的线索,终于清晰地指向了那个看似最不可能的、在苏家厨房忙碌了几十年的忠仆——苏福。
沈清辞与萧景珩即刻往后厨而去,见苏福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盯着眼前案上那只空不剩一滴鸡汤的空碗,目光黯然失色。
“福伯,”沈清辞声音微颤,“你如何解释?”
苏福抬起头,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看了一眼沈清辞,又看了一眼萧景珩,缓缓道:
“小姐,老奴只是端碗吃饭。东家给饭吃,就吃东家的饭;东家要收碗,老奴也无话可说。”
此言一出,等同于认罪。他承认了自己作为“暗眼”的身份——他的“东家”,从来都不是苏家。
“小姐……”他嗓音干涩沙哑。
“为什么?”沈清辞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带着痛心与质问,“那是一条人命!钱芳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下此毒手?我们苏家,可曾有一丝一毫亏待于你?”
“没有……苏家待我恩重如山……”苏福猛地抱住头,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抖动,“老奴不想的……我不想杀人的……我没办法……” 他语无伦次,精神显然已处于崩溃边缘。亲手终结一条性命的罪恶感,正在疯狂啃噬着他的良知。
沈清辞看着他这般模样,心知他已濒临极限,必须再加一把力。她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穿透力:“福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告诉我,解药在哪里?救活钱芳,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解药……”苏福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覆盖。他猛地抬头,眼神惊恐地望向门口的方向,仿佛萧景珩就站在那里。“不……不行……裕儿……我的裕儿会没命的!”
就在这时,厨房门被推开,萧景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听到了最后的对话。他并未立刻进来,只是负手立于门廊的阴影下,冷峻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苏福身上。
苏福看到萧景珩,如同见到了索命的阎罗,吓得浑身一哆嗦,几乎要从凳子上滑落。他扑到沈清辞脚边,抓住她的裙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泣不成声地哀求:“小姐!小姐救我!老奴罪该万死,死不足惜!可裕儿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啊!求求您,跟殿下求求情,不要牵连裕儿!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就要重重磕下。
沈清辞拦住他,抬头与门口的萧景珩交换了一个眼神。萧景珩微微颔首。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俯身对苏福低声道:“福伯,你若现在交出解药,钱芳能活,便是你戴罪立功。我以苏家声誉担保,必恳请殿下,不追究苏裕。”
苏福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浑浊的泪眼中充满了挣扎与希冀。他看看沈清辞,又极度恐惧地瞟了一眼门口的萧景珩,嘴唇哆嗦着,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
最终,保护儿子的父爱战胜了对齐王的死忠。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用极低的声音,颤抖着对沈清辞说:“小,小姐……能否……让门口的人……先退远些……”
沈清辞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对门口的侍卫挥了挥手。侍卫看向萧景珩,见殿下微微颔首,便躬身退到了院外远处,但仍保持着警戒。
厨房内只剩下沈清辞、仍在门口的萧景珩和苏福。
苏福这才仿佛松了一口气,却又带着巨大的犹豫,颤抖着手,伸进自己贴身内衣的夹层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拇指大小的红色瓷瓶。他像是捧着烫手的山芋,犹豫片刻,最终一咬牙,飞快地塞到了沈清辞手中。
“小姐……快……温水化开一半喂下,另一半敷在心口……或许……或许还来得及……”他说完这句话,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喃喃道,“求您……保住裕儿……”
沈清辞握紧尚带体温的瓷瓶,深深看了苏福一眼,立刻转身快步走出厨房,她亲自救人去了!
萧景珩这才缓缓走进厨房,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如泥的苏福,声音冰冷而清晰:“苏福,记住,钱芳已经死了。你若想让你儿子活,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苏福伏在地上,身体剧烈一颤,最终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次日,齐王府收到钱芳己死之飞鸽传书。齐王长长舒了一口气。
扬州城外,柳叶渡边。赵四正与疤脸刘在密室中低声商议。他眉头紧锁,心中隐隐不安。大哥夏侯石前去寻找洪安下落,至今未归;而苏府那边,妻子钱芳身陷囹圄,更是让他心如油煎。他虽为齐王效力,心狠手辣,但对这个结发妻子,却有着深厚的情感。
“海爷,”疤脸刘沙哑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码头上风声紧,青衣卫的暗桩多了不少,咱们最后那批‘货’,怕是难动了。”
赵四正要开口,突然,密室外传来三长两短的鸟鸣声——是负责联络的漕工发出的安全信号,但节奏比平日急促。
疤脸刘警惕地起身,扒开洞口野草。一名年轻漕工闪身进来,脸色显得异常苍白,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卷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纸条。
“四……四爷,”年轻漕工声音发颤,不敢看赵四的眼睛,将纸条递了过去,“刚……刚从城里苏记绸缎庄钱掌柜那边……用老法子传出来的……加急消息。”
赵四心中那股不安瞬间攀升至顶点。他一把夺过纸条,就着昏黄的灯光展开。纸条上只有潦草无比、仿佛书写者极度慌乱下写就的六个字:
「芳殁。毒。速离。」
刹那间,世界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
赵四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拿着纸条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终变得一片死灰。
“噗——”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海爷!”疤脸刘和那年轻漕工都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想要搀扶。
赵四却猛地挥开他们,他踉跄一步,用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站稳。他低下头,肩膀无法自控地剧烈耸动,却发不出任何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那是一种痛彻心扉,连呼吸都被剥夺的绝望。
“芳……儿……”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灭顶的悲痛。那个总是为他亮着一盏灯,为他担惊受怕,却始终温柔待他的女人……没了?死于……毒杀?
是谁?!
是身份暴露,被齐王灭口?
还是萧景珩刑讯逼供,失手致死?
抑或是……其他他尚未察觉的势力?
无数的念头在他心里萦绕,愤怒、悲伤、愧疚、恐惧……种种情绪瞬间将他淹没。他以为假死脱身能护她周全,却没想到最终竟是自己将她推入了绝境!
“啊——!!!” 他终于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木屑纷飞。之前的精明冷静荡然无存,只剩下濒临疯狂的仇恨和毁灭欲。
疤脸刘被他这副模样骇住,连忙让那年轻漕工出去望风,然后压低声音急道:“海爷!节哀!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消息既然传来,说明这里也不安全了!必须立刻离开!”
赵四猛地抬起头,眼里泪水与杀意交织。他死死攥着那张纸条,仿佛要将其捏碎。
“离开?” 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不……我不走……”
他缓缓直起身,眼神变得空洞而恐怖,一种冰冷的、不顾一切的决心在他眼中凝聚。
“我要知道,是谁杀了我的芳儿。” 他一字一顿,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苏府的另一个小院里,萧景珩正在盘审钱掌柜:
“钱掌柜,”萧景珩的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孤再问你一次,赵四,到底是谁?他现在人在何处?”
钱掌柜几乎要哭出来,磕头如捣蒜:“殿下明鉴!小人……小人真的只知道他是漕帮的一个得力头目,办事稳妥,这才将苏家不少水路货物托付于他。至于他其他身份、如今是死是活,小人是真的一无所知啊!小人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沈清辞观察着他的神态,那是一种源于底层小人物面对滔天权势最本能的恐惧,不像作伪。她轻声开口,带着引导:“钱掌柜,我们并非要追究你的责任。只是赵四牵扯进一桩惊天大案,他的妻子钱芳……刚刚在府内遇害了。”
钱掌柜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惊骇:“什……什么?芳丫头她……死了?” 说罢泪眼纵横,这反应不似假装,他似乎对钱芳还存有一份长辈的关切。
“是中毒身亡。”萧景珩紧盯着他,“就在你传出消息之后不久。钱掌柜,你传递的消息,成了她的催命符。你仔细想想,让你传递消息的人,究竟是谁?有何特征?”
钱掌柜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小人不知道啊……就是一个生面孔的小乞丐把字条塞给我,说务必用老法子传给‘柳叶渡’的人,还给了小人十两银子……小人贪财,又想着不过是传个信……小人真的不知道这会害死芳丫头啊!殿下饶命!小姐饶命!”
审问陷入了僵局。钱掌柜显然只是链条末梢一个被利用的小角色,真正的幕后黑手异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指向自身的痕迹。
夏侯海得知钱芳死讯后,如同被激怒的困兽,不再躲藏在暗处等待消息。他动用了齐王赋予他的部分潜藏势力,亲自开始利用疤脸刘在漕帮的底层网络,疯狂追查任何与“毒药”、“苏府内应”相关的线索。仇恨让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和缜密。
两天后,他的行踪,被一直在秘密布控、搜寻“赵四”可能藏匿点的青衣卫暗哨所觉察。
“目标出现!在城南‘济世堂’后巷!身形相貌与画像中的赵四吻合!” 消息通过特殊的渠道,迅速传回了洪安将军。
洪安立刻下令:“不要打草惊蛇,远远跟着,摸清他的落脚点!调集人手,准备合围!”
然而,夏侯海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暗探。在极度的悲痛与愤怒中,他仍保留着敏锐的直觉。离开药铺后巷不久,他便察觉到身后若有若无的“尾巴”。他心中一惊,知道自己因急于复仇而暴露了。
他急切得像一道幽灵,穿过陋巷,直奔河道,在纵横交错的河汊间穿梭,试图甩掉身后的影子。他心中燃烧着对妻子的哀思和对仇人的怒火,同时也充满了行踪暴露后的危机感。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找到真正的仇人,否则不仅大仇难报,自己和大哥夏侯石,乃至齐王的整个计划,都可能万劫不复。
而在苏府,对钱掌柜的审问虽无直接结果,却让萧景珩和沈清辞更加确信,内部隐藏着一条毒蛇——“苏福”虽然控制住了,但谁又能保证,没有第二个“苏福”?
钱芳“已死”的消息已经放出两天,如今“赵四”本尊又意外现身……整个扬州棋局,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毒杀与随之而来的疯狂复仇,被彻底搅动。
青衣卫数人见夏侯海的身影消失在太湖河汊,便直奔柳叶渡,仔细搜索并未找到夏侯海踪影。夏侯海此时已经换了装束,衣着鲜亮,由刀疤脸划船,他们已融入扬州城交错纵横的水道巷陌,正折向繁华的城南漕运枢纽区域。这里舳舻千里,灯火通明,人声、摇橹声、货物装卸声混杂一片,正是隐藏行迹的绝佳场所。
他利用对每一座桥、每一条岔路、甚至每一处可供踏脚跳跃的屋檐的极致熟悉,进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移动。
最终,他确认甩掉了所有“尾巴”,如同一滴汇入江河的水珠,彻底消失在夜幕与繁华之下。
他并未远离,反而来到了紧邻最繁忙主码头、一家名为“通济货栈”的店铺后门。这家货栈门面普通,做着南北杂货的生意,人来人往,毫不起眼。他用特殊的节奏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一条缝,他闪身而入。
开门的是一名沉默寡言的伙计,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只是默默引路。穿过堆满货箱的前堂,经过几重看似仓库的房门,夏候海在一面看似坚实的砖墙前停下,触动了机关。砖墙无声地滑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
他快步走下。石阶尽头,并非想象中的阴暗地窖,而是一处修建得异常坚固、宽敞整洁的地下堡垒。
空气流通,没有丝毫霉味,显然有精心设计的通风系统。四壁是加固过的石墙,支撑着粗大的木梁。空间被划分成数个区域:起居室、物资储备库、甚至还有一个配备了简单工具和小型熔炉的工坊。这里储备着足以维持数月的粮食、清水、武器、金银,以及数份身份文牒。
堡垒的一端,是一面暗门,门后幽深的暗道延伸出去,方向直通数十米外的河边。那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的私人渡口,可供他在关键时刻随时从水路撤离或转移重要物资。
这里,才是他化名“赵四”、潜伏扬州多年,为自己和齐王经营的真正核心巢穴。“柳叶渡”的密室与之相比,不过是个临时歇脚的哨站。
夏侯海疲惫地坐在石椅上,爱妻惨死的画面再次浮现,痛楚撕心裂肺。但此刻,在这绝对安全的空间里,极致的悲痛开始转化为冰冷的理智。他必须查清真相,是谁下达了灭口的命令?是齐王过河拆桥,还是萧景珩发现了芳儿的价值而痛下杀手?抑或是……其他势力搅局?
他点燃油灯,铺开一张扬州城的详细草图,他知道,青衣卫既然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大规模的搜捕即将开始,而齐王的密令迟迟未至……如何复仇?何时才能收到齐王发船的密令?毕竟齐王信任他,给予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他也是相信齐王的。
长安,齐王面色不悦,他从太后宫中快步离开,刚刚与太后密谈结果不尽如意,太后并不赞同他此时启运五百万两银子!他回到齐王府内,在收到了扬州一连串的坏消息后,夏侯石刺杀洪安未果,常青刺杀萧景珩也无果,而赵四行踪暴露,只有钱芳“已死”让他略感欣慰…他深知,洪安与萧景珩就像嗅到血腥的鲨鱼,正紧紧咬着漕运案的线索不放。那尚未运走的最后五百万两官银,已成为最致命的烫手山芋。
不能再拖了!即使必须立刻让这笔巨款归位,并让它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化身最致命的武器。
他凝视着巨大的疆域图,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了一个地方——北境,镇北关。
他铺开一张狭窄的纸条,提笔蘸墨,字迹瘦硬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启动‘北风’。货,加入三日后南下押运漕粮军需的官船,经大运河至汴梁,转陆路,直发镇北关,北关星接货,不惜代价,人货一体,不容有失。」
这道密令,以最快的速度传向扬州,递到了如同困兽般的赵四手中。
“北风计划……终于来了。”夏侯海捏着密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计划他准备了多年,如今启动,却是在爱妻新丧、自身暴露的绝境之下。他知道,这将是他为齐王执行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危险的任务。
扬州的水道,大熙帝国的漕运命脉,即将成为这五百万两官银北上之路的起点。而远在北境的风沙之中,参将慕容渊,正是“北关星” 一一也是齐王给北境镇北关参将慕容渊的代号。
慕容渊,齐王慕容翊的堂侄,时年三十有二。他并非凭借齐王的荫庇,而是靠着在边关真刀真枪、几度出生入死的军功,一步步升至参将之位。他面容俊朗,左眉骨上有一道寸许长的箭疤,让他平添几分煞气。在军中,他以“驭下极严,作战悍勇,不徇私情”而闻名,即便是政敌,也难在军务上挑出他的错处。
然而,无人知晓,这位看似铁面无私的边关悍将,内心深处燃烧着对堂叔慕容翊近乎狂热的忠诚,以及对当今皇帝萧彻的深刻不满。他坚信,唯有齐王这般雄才大略之主,方能带领大熙开疆拓土,重振国威。镇北关,不仅是他报效国家之地,更是他为实现齐王大业而苦心经营的堡垒。他已然磨利了爪牙,等待着吞噬这笔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巨款,并将其化为指向长安的利刃。
“不惜一切代价……”扬州码头边,通济货栈地下堡垒中的赵四,喃喃重复着密令上的话,脸上露出一丝惨然却又决绝的笑容。他为了给芳儿报仇,也为了完成这最终的任务,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从密格中取出军饷军械调拨公文,及户部、兵部的赤牒!这公文是齐王利用朝中势力,早已备妥,公文以“加强北境防务”为名调拨军械军饷,目的地为镇北关,调拨地为扬州永丰仓!
扬州永丰仓是朝廷仓管重地,日夜有兵丁巡逻,守卫森严,不说寻常毛贼难以靠近,就是一般官吏也无权私自开启。
洪安和萧景珩搜查重点一直在苏家别业、私港、废弃仓库等“可疑”地点,他们绝不会怀疑到官府管理的国家库房!这也是太后不愿启运官银的原因!
赵四身为漕帮头目,多年来潜心经营,其势力早已渗透进码头的每一个环节。三年前,他就利用伪造修缮永丰仓的公文,在修缮仓房时加建了仓壁密库,同时修建了一条与他密室相连的地下通道!由于工期过长,不惜重金贿赂仓吏管事,修缮完成后,由于粮仓本身货物进出频繁,加之苏家漕运本就有官府漕运之责,一千二百万两官银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下,利用木箱上标注“镔铁”“盔甲”件等字样掩人耳目,加之军需封条封装,在仓吏的监管下,由漕工运进永丰仓。竟无一人心生疑虑!
夜幕降临不久,夏侯海神色淡然,他在通济货栈门口左边的窗棂上认认真真的绑了一截白色麻布,这是他与哥哥夏候石的接头暗号,按约定应当绑上青色布条的,现在的他是夏候石的弟弟,他相信夏侯石一定懂得弟弟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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