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见难别亦难

晨光已升至中天,透过院中的老槐树,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还残留着剑穗划过的风痕,以及沈君淮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龙涎香与淡淡魔气的气息。夏询司立于原地,手中长剑尚未归鞘,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晶莹的露水顺着剑刃滑落,砸在地上,溅起微不足道的水花。

他抬眼看向沈君淮,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丝毫波澜。刚才那段被强行唤醒的记忆还在脑海中盘旋,长安灯会的甜香、师兄温柔的笑容、师父冰冷的白光、尸山血海的惨烈,种种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绪翻涌,却又在表面筑起了一道坚冰。良久,他薄唇轻启,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果我说,我不是你一直要寻找的那个人呢?”

一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庭院中的沉寂。

魔尊脸上的痛苦与温柔僵住了,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他怔怔地看着夏询司,仿佛没听清他说的话,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重得让人窒息的安静。

这种安静持续了许久,久到夏询司几乎以为魔尊不会回应。就在这时,魔尊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丝自嘲,渐渐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狂放,最终化为一阵冰冷的冷笑,充满了偏执与笃定。“你不是他?” 沈君淮挑眉,眼神锐利如刀,紧紧锁着夏询司,“夏寻思,你以为这样说,就能摆脱我吗?”

他上前一步,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你的气息,与他如此相似。那种干净纯粹,带着青云山灵气的气息,还有你练剑的姿势,你蹙眉的模样,甚至连你刚才回忆起往事时,眼中闪过的迷茫与眷恋,都和他一模一样。”

“我找了他整整五十年,” 魔尊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这五十年来,我踏遍了三界六道,见过无数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感受到如此熟悉的气息。只有你,夏寻思,只有你让我觉得,他回来了。”

他的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夏寻思燃烧殆尽:“我的判断不会错的。你就是他,一定是。或许是师父清除你记忆的时候,连带着你的部分气息也改变了,或许是你经历了太多,自己都忘了真正的身份。但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我会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

夏寻思看着他眼中的偏执与疯狂,心中只觉得一阵荒谬与悲凉。这个男人,为了一个可能不存在的 “他”,不惜掀起腥风血雨,斩杀了他的师父与师兄,毁掉了他的家园,如今又凭着一股所谓的 “相似气息”,将自己强行认作另一个人。他想要反驳,想要告诉他,他就是夏寻思,不是什么他要找的人,可看着魔尊那双充满执念的眼睛,他突然觉得,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的。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门外传来,打破了这沉重的氛围。一个身着黑衣、面无表情的下人快步走了进来,恭敬地单膝跪地,低着头,不敢看院中两人的神色,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主上,有紧急文件需您即刻处理,事关魔界与天界的边境战事,耽误不得。”

沈君淮的眉头猛地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戾气。他正处于情绪的临界点,被人打断,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发出来。但他也清楚,边境战事事关重大,不能有丝毫延误。他深深地看了夏寻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不甘,有眷恋,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等着,” 他留下三个字,语气冰冷而坚定,仿佛在许下一个不容违抗的誓言,随后便转身,跟着下人匆匆离去。

玄色的衣袍在他身后翻飞,很快便消失在院门外。

夏寻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手中的长剑 “哐当” 一声归鞘。他靠在身后的老槐树上,胸口剧烈起伏,刚才强装的平静终于被打破,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到底是谁?魔尊要找的人,又到底是谁?如果他不是,那为什么他们的气息会如此相似?如果他是,那他脑海中那些属于夏寻思的记忆,又该如何解释?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让他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而解开谜团的钥匙,似乎就握在魔尊手中,又似乎远在天边。

他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太阳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庭院中,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才缓缓回过神来。他转身回到屋内,想要找点东西平复心绪,却在路过沈君淮平日里处理公务的书房时,发现房门虚掩着,里面隐隐透着灯光。

魔尊走得匆忙,似乎忘了关门。

夏寻思犹豫了一下,心中升起一丝好奇。他知道自己不该窥探沈君淮的**,但刚才魔尊的话,还有他心中的种种疑惑,都驱使着他想要进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他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布置得简洁而奢华。墙壁上挂着几幅古画,画的都是魔界的山川河流,透着一股苍凉而雄浑的气息。书桌后是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和卷宗,大多是关于魔界历史、功法秘术以及三界战事的记载。

书桌上还摊放着一些文件,笔墨未干,显然是魔尊匆忙离去时留下的。夏询司的目光在书桌上扫过,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他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却无意间落在了书桌最底层的一个抽屉上。那抽屉没有关严,露出了一角卷宗,上面似乎写着什么字。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轻轻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整齐地摆放着一叠卷宗,都是用玄色的封皮包裹着,看起来极为重要。而最上面的那一卷,封皮上赫然写着 “夏询” 两个字,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 “死” 字,触目惊心。

夏寻思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卷卷宗,缓缓打开。

卷宗里面是一些泛黄的纸张,上面记录着一个人的生平事迹,还有一些画像和手印。夏寻思的目光落在画像上,瞳孔骤然收缩。画像上的少年,与他有着七分相似的容貌,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轮廓,只是气质更加温润,眼神中带着一丝天真与烂漫。

画像下方,写着少年的名字:夏询。

卷宗上详细记录了夏询的身世:他本是青云山掌门的关门弟子,天赋异禀,性格温和,深得师父与师兄的喜爱。六十年前,魔界入侵青云山,夏询为了保护师父,与魔尊拼死一战,最终力竭而亡,尸骨无存。卷宗上还记录了夏询的气息特征、修炼功法、甚至是他平日里的一些小习惯,每一条都与他极为相似,却又有着细微的差别。

夏询司继续往下看,看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寻夏询之魂,未果。偶遇夏寻思,气息相似,容貌相近,暂留之。”

看到这里,夏寻思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原来,他真的不是沈君淮要找的人。

魔尊要找的,是六十年前战死的青云山弟子夏询。而他,夏寻思,只是一个与夏询气息相似、容貌相近的陌生人。或许是因为他也出自青云山,修炼的也是青云门的功法,所以才会让魔尊产生了如此强烈的错觉。

那些所谓的 “相似”,那些被强行唤醒的 “记忆”,或许都只是沈君淮的一厢情愿。长安灯会上的少年,护城河边的拥抱,桂花树下的约定,都属于那个已经死去的夏询,而不是他夏询司。他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承载着魔尊六十年执念的替代品。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悲凉涌上心头。他愤怒魔尊的偏执与残忍,为了一个死去的人,不惜毁掉无数人的性命,将他这个无辜之人卷入这场纷争,让他承受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与痛苦。他悲凉自己的命运,竟然如此可笑,被人错认,被人当作替代品,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掌控。

而此刻,魔界的大殿之上,魔尊正烦躁地翻阅着手中的边境战报。边境的天界军队突然发动袭击,魔界损失惨重,急需他做出决策。可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战报上,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夏寻思刚才说的那句话:“如果我说我不是你一直要寻找的那个人呢?”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驱散。不可能,夏寻思一定是他要找的人,一定是。他的判断从来没有错过,这一次也不会。等处理完边境的事情,他一定要好好跟夏寻思谈谈,让他彻底相信自己的身份。

就在这时,刚才去禀报的下人再次匆匆走进大殿,神色慌张,语气急促:“主上,不好了!书房里的卷宗被人动过了!尤其是那卷关于夏询先生的死档,被人翻开了!”

“什么?” 魔尊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不安。那卷死档是他最隐秘的心事,里面记录了他寻找夏询的所有过程,还有他发现夏寻思的经过。他一直将它藏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是谁动了他的卷宗?难道是夏寻思?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升起。如果夏询司看到了那卷卷宗,看到了上面的内容,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真的以为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魔尊再也无法静下心来处理公务,他猛地站起身,不顾手下的阻拦,大步向书房走去。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

他冲进书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书桌前的夏询司。夏寻思背对着他,手中拿着那卷死档,身体微微颤抖,周身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寻思…” 魔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想要上前,却又停住了脚步。

夏寻思缓缓转过身,手中的卷宗掉落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他看着魔尊,眼神中充满了冰冷的嘲讽与彻骨的寒意,还有一丝深深的悲凉。“沈君淮,”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子,“你要找的人,是夏询,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的夏询。而我,是夏寻思,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魔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摇着头,眼中充满了慌乱与否认:“不,不是的!寻思,你听我解释,那只是……”

“只是什么?” 夏寻思打断他的话,语气冰冷刺骨,“只是因为我的气息和他相似,容貌和他相近,你就把我当成了他的替代品?为了我这个替代品,你斩杀了我的师父,我的师兄,毁掉了我的家园,让我承受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与痛苦?”

“不是的!我没有把你当成替代品!” 魔尊激动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夏寻思的手,却被他狠狠甩开。“我找了他五十年,我以为你就是他,我以为上天终于可怜我,让他回到了我身边!”

“可怜你?” 夏寻思冷笑一声,眼中满是泪水,却又倔强地不让它落下,“那谁来可怜我?谁来可怜那些被你无辜杀害的人?魔尊,你的爱太自私,太残忍了!你所谓的执念,不过是你为自己的暴行找的借口!”

魔尊看着夏寻思眼中的泪水,看着他眼中的厌恶与憎恨,心中像是被千万把刀子同时刺穿,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要解释,想要告诉夏寻思,他对他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对夏询的执念,他是真的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叫夏寻思的人。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低头,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卷宗,看到上面记录的关于夏询的一切,看到最后那行 “偶遇夏询司,气息相似,容貌相近,暂留之” 的小字。那一刻,所有的偏执与笃定,所有的爱恋与执念,都在瞬间崩塌了。

原来,他真的找错人了。

五年了,整整五年。他踏遍三界六道,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忍受了魔气侵蚀的痛苦,双手沾满了鲜血,背负了无数骂名,甚至不惜与整个正道为敌,为的就是找到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可到头来,他却发现,自己找错了人。

他一直当作珍宝,当作救赎,当作活下去唯一希望的人,竟然只是一个与夏询相似的陌生人。

这个认知,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击垮了魔尊。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体内的魔气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黑色的魔气如同潮水般从他体内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书房。书架上的书籍被魔气掀飞,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桌椅板凳也被魔气摧毁,变成了一堆废墟。

“不…… 不可能!” 魔尊疯狂地嘶吼着,声音嘶哑而绝望,眼中布满了血丝,“我找了他五十年,怎么会找错?怎么会?!”

他的理智渐渐被疯狂吞噬,心中的愤怒、痛苦、绝望、不甘,交织在一起,化为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他猛地抬起手,一掌拍在旁边的墙壁上,坚固的墙壁瞬间被拍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碎石飞溅。

“啊 ——!” 他仰天长啸,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疯狂与崩溃。多年的执念,多年的寻找,多年的付出,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泡影。他就像一个小丑,在一场自己编织的梦里,演了一场独角戏。

夏寻思看着眼前疯狂的魔尊,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解脱后的疲惫与悲凉。他转身,一步步向书房外走去,任由身后的魔气肆虐,任由魔尊的嘶吼声震耳欲聋。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与魔尊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牵扯。他不是夏询,也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他只是夏寻思,一个想要找回自己人生的普通人。

而书房内,魔尊还在疯狂地发泄着。他摧毁了书房里的一切,黑色的魔气越来越浓郁,几乎要将整个房间吞噬。他的眼中充满了血丝,脸上满是泪水与狰狞,口中不停地嘶吼着:“夏询!阿珩!我找了你五十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可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魔尊终于耗尽了力气,瘫倒在地上。魔气渐渐散去,书房里一片狼藉。他躺在冰冷的碎石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泪水无声地滑落。

五十年的执念,如同一场大火,燃烧了他的一切,最终却只剩下灰烬。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救赎,却没想到,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他不仅找错了人,还因为自己的偏执与疯狂,毁掉了一个无辜之人的人生,也毁掉了自己最后的希望。

窗外,夜色渐浓,月光透过墙壁上的窟窿照进来,洒在魔尊苍白而绝望的脸上。他缓缓闭上眼睛,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悲凉。这场长达五年的寻找,最终以一场彻底的崩溃告终。相见事难别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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