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琉璃乍碎

青罗眸中尽是茫然之色,“大哥是储君,父皇迟早要将这江山交到他手中,为何忌惮他?”

裴勖之的嗓音低得几不可闻,“迟或早,阿罗以为没分别么?”

青罗脑中隐隐有个念头,一时却无法拨开那重障目的迷雾。

裴勖之低头望着她,继续道:“储君不过占着储君之位,圣上可不只一个子嗣。”

青罗暗自心惊,大哥很早便被立为储君,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储君还可换个人做。

裴勖之将那短马鞭握在手中,来回顺了顺,“储君本就有资格继承大统,若他又锋芒过甚,得朝臣拥戴,为人君者恐会寝食难安,疑他生有野心,欲早日取而代之。”

青罗倒吸一口凉气,可父皇与大哥毕竟是父子,父子之间何需猜忌至此?

所以,母妃要她避嫌、裴勖之欲借故疏远她,皆因顾虑父皇多疑,她与裴勖之交好,她身后的阿舅便有结交太子之嫌。

从前她与裴勖之都小,稚子情谊,父皇或不当回事,如今他们长大了,若过从甚密,难保父皇不会起疑。

当初她若挑中裴勖之做驸马,父皇恐怕也不会答应。

裴勖之看出她已明白,又道:“陛下的其他皇子未必没有一争之心,旁人姑且不论,太子被黜,便轮到排在他后头的二皇子。”

青罗微微皱眉,想起幼年的一桩事。

有一回父皇病了,二哥不知听谁说狗肉滋补,便将他养的小狗亲手杀了,着膳房炖好,送给父皇。他自己也吃了。

她因此始终不喜这个二哥。

裴勖之迟疑道:“阿罗,你虽得陛下宠爱,可也不好恃宠生骄,逆着他行事。”

青罗当即便要否认,她几时违逆过父皇的意思?

随即想起,凤仪倘或因她再吃不上荔枝了,父皇宠她,不定得多恼她。

她心里坠了块金锭似的,堵得慌,“父皇为何如此多疑,我已成婚,寻常好友往来也不可么?”

夜色之下,裴勖之的脸悄悄一热,远远看了眼负手立于灯下的谢治尘,落寞道:“大公主不是和离了么,没和离前,也与好些男子来往。”

谢治尘走过来,正听见这一句。

青罗尚在疑惑与好些男子来往有何深意,便听谢治尘冷冷道:“裴世子慎言。”

青罗回过身,清冷的月光照着素白长衣,谢治尘眉眼若凝寒霜。

她想起前世他撞见她与男子说话,也是这副模样。

再一琢磨,便懂了。

她凑到裴勖之跟前,裴勖之俯身附耳过来,听她道:“勖之,不如你也早日成婚,父皇便不会起疑了。”

裴勖之僵住,直起身,眸中怒意失望交织,似乎又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掉头离开,走出两步又折返,再次俯身,“杜万玄随同乡外出,与家中断了音信,乡人说他死了,可并未见着尸首,我会继续追查。”

他说完不再逗留,也不看青罗,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很快消失在巷外。

青罗魂不守舍地随谢治尘回了卧房,收拾一番,入了帷帐。

灯烛吹熄,窗外月光透入一室清辉。

青罗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屏风那头,谢治尘忽问:“公主仍打算将今夜之事面呈陛下么?”

青罗嗯了一声,翻身躺平,父皇并非是非不分的昏君吧。

她又改为侧躺,隔着细绢屏风,瞧见榻上一个朦胧的影子。

裴勖之的一番话犹萦于耳,太子处境当真如此艰难么?

谢治尘听她说了,只道:“公主,陛下先为人君,后为人父,陛下与太子殿下先为君臣,后为父子。”

青罗一侧面颊枕在手背,有心问他一句,父皇若对大哥起疑,难道会杀了他么?

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她与父皇何尝不是父女,父皇但凡顾念骨肉之情,前世岂会将她祭天?

她叹了口气,又想起裴勖之说长姐的那句话,似乎惹了谢治尘不快。

“大人放心,本宫会待和离之后再招新驸马。”

谢治尘许久未出声,青罗轻声细气地问:“大人睡了么?”

“嗯。”

*

午后天闷,团云低垂,等了又等,却又不见涓滴。

万晖殿两扇高大的菱花格扇门大敞,殿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皇帝近日病了一场,原就有了春秋,加之病去如抽丝,人越发憔悴起来。

入宫探望的皇子原想靠尽孝博些青眼,不知何故反倒触了圣怒,听说各吃了一顿训斥,灰头土脸地出的宫。

青罗跟随王栖恩步入殿内,皇帝穿了身玄色圆领纱袍,正坐在次间榻上,斜倚着凭几,拿了卷书在读,抬眼见青罗进来,咳嗽两声,笑道:“罗儿来了。”

青罗见过礼,关切道:“父皇好些了么?”

“无碍。”皇帝指指榻旁绣墩,示意她坐。

青罗在绣墩上坐下,下意识地坐了离榻远一些的半边。

坐着说了会儿话,正斟酌怎么开口提昨夜僧人的事,王栖恩进来禀道:“陛下,冯相等人在殿外求见。”

因龙体抱恙,皇帝近日不视朝,有要事便在万晖殿召见臣子。

皇帝手里拿了只石榴剥着,闻言一顿,皱眉问:“何事?”

王栖恩陪着小心:“冯相与天师为了释放僧人之事争执不休,未有定论,欲请陛下圣裁。”

皇帝将剥了一半的石榴放回银盘,拿帕子擦擦手,一面道:“宣进来吧。”

王栖恩应了一声,退出殿外。

青罗低头听着,冯相乃是中书令,大周不设宰相,实则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左右仆射同为相。

中书令断事,几时需与天师商量了?

皇帝起身下榻,抚了抚衣襟,看她一眼。

青罗拿起他没剥完的石榴,笑道:“父皇且去议事,父皇议完事,儿臣也该将这石榴剥好了。”

五六名臣子先后步入殿内,青罗透过花罩的镂空,辨出有张司窈,其余几个生面孔,皆着绯紫官袍。

年岁最大的那个瞧着颇有气度,青罗推测他便是冯相。

冯相躬身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当立即释放中元夜所捕的僧人。”

话音方落,张司窈立刻道:“陛下,僧人公然违抗圣命,若不加以惩戒,日后必为大患。”

冯相并不看他一眼,继续道:“我朝历年中元皆是道、佛并行,今岁若非因无旧寺一案,也无须对僧人下此禁令,然臣以为无旧寺恶僧所为不应牵连其余僧人。”

无旧寺一案,青罗亦有耳闻。

无旧寺原只是坊中无名小寺,后因祈福求子十分灵验,多年无所出的女子去过一两回即能成孕,渐渐积攒下名气,香火鼎盛。后来发现,求子灵验乃因寺中淫僧药晕女施主,行不轨之事。

青罗慢慢剥着石榴,心道如此看来,倒像是女施主的郎君们子嗣艰难了。

可她曾听母妃闲谈时提起,婚后无子,多怪在女子身上。

前往寺中祈福的亦是女子,倘若换了男子去,便没这桩公案了。

前世她与谢治尘无子,母妃一直担心她有隐疾,时常叫太医为她诊脉,开些滋补调养的方子,也提过要她去寺里上香,甚至一度因此有愧于谢治尘。

亲母尚且如此,何况婆母?难怪她们要去祈福求子了。

青罗叹了口气,发觉自己想远了,回过神,凝神继续听着。

当中一人道:“陛下,臣以为僧人既然违反了禁令,便该受罚,不过罪不至死,可没收寺中房舍田产,以示惩戒。”

又有一个附和道:“陛下,周侍郎所言在理,臣以为还可一并没收戒牒,着其还俗。”

冯相未作声,倒是张司窈出列道:“陛下,无旧寺案绝非个例,若一一详查,不知又有多少不平事,僧人既不守清规戒律,又敢公然违抗圣令,着实可恨,何不将城中一应佛寺清理干净?”

青罗不禁心惊,此人何其狠毒,竟是打着赶尽杀绝的算盘?

皇帝未语,只听一清瘦的绯袍官员讥讽道:“天师好算计,将城中寺僧赶的赶,杀的杀,日后道观便不愁香火了。”

皇帝沉吟片刻,问:“太子在么?叫他来。”

王栖恩答应着,忙吩咐人去请。

不片刻,太子到了,大约是从他母妃宫里来的。

青罗见他手臂平抬,搭着手一拜,恭敬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宜大开杀戒。”

皇帝不出声,他便不敢抬起头,大殿角上搁了解暑的冰山,青罗见他后脖颈仍渗着汗珠。

那清瘦的绯袍官员再度开口,“太子殿下不敢说,臣敢说,陛下贵为天子,掌生杀大权,自可为所欲为,陛下崇信道教,便可枉顾天下人的意愿,除佛扬道!”

话音未落,太子已轰然跪地,“父皇,儿臣绝无此意!”

青罗剥石榴的手不知几时停了,想起前世差不多这个时候,父皇似乎杖杀了一名御史中丞,此人向以敢于犯颜直谏闻名,不想却做了大周朝被杖杀的第一文臣。

“陛下若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尽管大开杀戒!”

殿内一时死寂,皇帝咳嗽了一阵,正待开口,忽闻一声脆响,琉璃碗砸在金砖上,碎得四分五裂,宝石般的石榴子散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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