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起身,歉疚道:“父皇,儿臣不慎将这琉璃盏打翻了。”
殿中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她这一岔,紧绷的弦骤然松懈。
王栖恩使个眼色,殿外侍候的宫人忙疾步入内,跪地捡拾碎片。
皇帝脸色仍旧难看,那御史中丞却似浑然不觉,怒目圆睁,竟又张口欲言。
青罗心头猛地一跳,刹那间,在她父皇眼中发现了杀意。
还是避不开么?
冯相等人见状俱皆垂首不语,太子以额触地,迟迟不敢起身。
倒是门扇旁一名绿袍臣子,始终如局外人似的,默然伫立,手执簿札,不时记上两笔,是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史官。
青罗将他遗在次间的茶盏捧出,轻轻置于几案上,回身时有意看了眼史官。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抬眸,似乎这才意识到史官在场,端起茶盏,送到嘴边却又没喝,眼也没抬,漫声道:“太子起来吧。”
太子由内侍扶着,起身道:“谢父皇。”
内侍入殿禀道:“陛下,谢驸马来了。”
“宣。”
谢治尘进殿施过礼,看了眼青罗,躬身道:“陛下,僧人若胆敢违抗圣命,便该依律处置。”
青罗暗自惊讶,没想到他会来,还说出这番话。
冯相等人亦侧目而视。
谢治尘面不改色,不疾不徐道:“既是依律处置,臣以为该由刑部彻查,僧人是否违令,违令当如何,待查清后再行定夺。”
张司窈冷笑道:“陛下有令,中元僧人不得祭祷,僧人公然于街市做法事,违令不是显而易见么?还查什么?”
谢治尘道:“敢问天师,禁令几时颁布?如何颁布?”
张司窈不知其意,答道:“七月初九,于衙署外、各坊门外张贴告示。”
谢治尘又问:“初九几时?”
张司窈皱眉不语,似是未能记起具体时辰,“追究此等细枝末节有何意义?”
御史中丞道:“初九酉时。”
冯相看眼谢治尘,似已瞧出些端倪,“王中丞何以记得如此清楚?”
王中丞道:“那日有雨,本官因未带伞被困衙署,恰在此时,禁军前来张贴告示。”
谢治尘淡淡一笑,“不错,王中丞记得甚是清楚,那日下了场大雨,所以告示张贴不久,或即被雨水冲刷,洇了墨迹,且禁军并未将告示张贴至寺门外,亦未一一登门下达禁令,加之初九晚距离十五不过六日,禁令未能传递至寺僧也未可知。”
话音一落,冯相当即附和道:“驸马所言极是。”
“便是不知禁令,也不可放任寺僧猖獗,”张司窈朗声道,“臣请陛下清查城中各寺,以扫清污秽!”
王中丞勃然变色,冯相等人却是沉吟不语。
太子面露忧戚,动了动唇,终是没开口。
谢治尘继续道:“天师此举恐是不妥,若仅因无旧寺一案便如此大动干戈,难以令人信服,若依此理,臣所居平贤坊中咸真观,亦因藏污被封禁,天师以为可应一并清查全城道观?”
青罗听他提起咸真观,下意识地看他一眼。
张司窈哼了一声,袍袖一甩,拜道:“臣请陛下圣断!”
皇帝倚着凭几,闭目养神,博山炉中沉香缕缕,香气渐渐压过了药味。
谢治尘又道:“陛下,臣以为可命刑部先查清违反禁令一事,若确有违令不遵,视其罪行轻重,可处收回戒牒、罚没田产屋舍乃至极刑,届时再以此为由,借整顿之名,收紧戒牒发放,缩减佛寺数目,亦名正言顺。”
青罗暗忖由刑部彻查,的确挑不出毛病,不过父皇是下定决心要动佛寺了。
她此番进宫名为探病,实则意在将昨夜之事转呈父皇,如今看来,倒不必她多事了。
她惋惜血溅当场的僧人,殊不知陷于囹圄的僧人生死尚悬一线,原想谏言取消僧人禁令,此刻已知此事并非如她所想的那般简单。连她都能明白的道理,父皇岂会不懂?
周侍郎当即附议称好,冯相未作声,却也没反对,王中丞看了眼谢治尘,目中隐含讥讽,倒也没再说什么。
皇帝再次执起茶盏,茶水已凉,却也不妨,慢饮一口,笑道:“可,便按谢卿之意。”
张司窈虽则不甘,然皇帝既已发话,他自是不敢置喙。
青罗若有所思地望着谢治尘的背影,前世此时他已调至鸿胪寺,而今却仍留在翰林院,父皇似乎还颇器重他。
这一世,不止她,他也变了。
*
夤夜深浓,灯烛将尽。
谢治尘回房,青罗正等着他。
青罗坐于床沿,问:“谢大人亦赞成父皇压制佛寺么?”
谢治尘垂手立在屏风一侧,幽幽望着她,不答反问:“公主对臣失望了?”
青罗并未否认,前世他也曾因犯颜直谏受杖责,她见他背上全是血,被侍从抬回府中,难过得直掉泪,他却只冷冷瞥她一眼,叫她走。
谢治尘取了盏灯,回身至于几案上,背对她,沉声问:“依公主之见,今日万晖殿中欲剪除佛教的都有何人?”
青罗回想一番,说了皇帝与张司窈,顿了顿,又道:“周侍郎也有此意。”
谢治尘没作声,似是不满她的回答。
室内幽寂,素色薄绢屏风那侧,青罗见他盘膝而坐,垂首不知写什么。
她思索片刻,迟疑道:“不过周侍郎像是更想收戒牒,罚没资财,并不想杀僧人。”
“不错,”谢治尘停笔,目露赞赏,隔着屏风与她对视,“周侍郎乃户部侍郎,户部掌田赋、户口等务,眼下府库空虚,进项少,开支多,大周佛教曾盛极一时,所建寺庙颇多,且因按律无税负,寺中往往富足,周侍郎正苦填不了亏空,罚没的资财不啻于及时雨。”
青罗仔细听着,她以为凡事最先该论是非对错,可原来并非如此,朝堂上,竟是立场先于对错么?
谢治尘将笔尖在砚台边沿点了点,又道:“陛下未必没有此意。”
青罗暗自点头,于父皇而言,此事可谓一举两得。
裴勖之告诫她勿逆着父皇行事,她想起今日殿中的景象,王中丞尚且侥幸留得一命,换作是她,便是她有阿舅,恐怕也难善了。
“大哥一向仁厚,他倒是有心为他们说话的。”
谢治尘却没接话。
青罗也算摸着些他的脾性了,他若不语,多半是不赞成。
前世他与大哥有过交集么?
青罗正想着,忽听谢治尘道:“荔枝祭月的童谣,臣查到一些线索。”
“什么线索?”青罗下意识问。
“此人手段并不高明,出面打赏孩童的是宫婢。”
宫中之人,敢对付她,手段却粗劣,青罗立刻想到了凤仪。
可凤仪为何贸然对她出手?前世并无此节。
“公主怀疑谁?”
青罗摇头,说并无可疑之人。
谢治尘不知信没信,并未追问。
青罗想起咸真观,问:“咸真观被封禁,大人知晓内情?”
谢治尘嗯了一声,不愿多说。
青罗想问黄珍儿的下落,话到嘴边又作罢,他凡事心中有数,何必她管闲事。
这样想着,却听谢治尘道:“黄姑娘自有她的去处,公主不必挂怀。”
青罗一惊,谢治尘仿佛总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她起身下了脚踏,在妆镜前的几只木匣里翻捡一阵,找出两只香囊,一只月白地绣折枝梅,另一只青底,正是当初黄珍儿所赠。
她绕过屏风,走到凉榻前,将两只香囊置于案几上,“这是当日黄姑娘赠的贺礼,还是交给大人吧。”
谢治尘望着两只香囊,一言不发。
青罗只当他睹物思人,不欲打扰,孰料才转过身,便闻见一阵焦糊味。
谢治尘将那香囊在灯焰上点了,扔在榻旁铜盆里。
青罗惊讶地张着嘴,“大人这是……”
谢治尘垂手立于榻前,因逆着光,神色莫辨,浑身却透着一股冰寒之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青罗心道必是与黄珍儿生了龃龉,他一向内敛稳重,她还未曾见他为谁如此失态过。
谢治尘冷冷道:“公主以后莫再提她,臣与她无关,公主亦与她无关,从此以往,她只是陌路人。”
青罗忍不住问:“为何?”
谢治尘封冻的面容出现裂痕,有一瞬间,青罗预感他会说些什么她意想不到的话。
事实亦如此。
“殿下不明白么?谢某不似裴世子,背靠国公府,甚至裴贵妃、大周未来的天子,谢某孑然一身,若想在朝堂立足,有所作为,非一人之功可成。”
青罗呆了呆,下意识地为裴勖之辩解,“勖之并非大人以为的这般风光,也有许多无奈。”
“谢某绝非殿下以为的良善之辈,在谢某眼里,仕途远重于儿女私情,婚配亦是直上青云的筹码,”谢治尘站在那里,脆弱到仿佛下一刻便会碎掉,“所以,即便公主与谢某和离,谢某也不会娶黄姑娘,谢某会寻找下一个筹码。”
青罗怔怔地看着他,几乎立刻想出言反驳,可她又想起这一世他的诸多不同。
他如今常被父皇叫去参与廷议,下值后与同僚宴饮,向父皇进言也懂迂回,全无前世的狷介之气。
她未曾体会过寒门之子在朝堂立足的艰辛,也许正是这份艰辛,与他以为的她在婚事上对他的戏弄,叫他最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不知是好是坏,在她弄明白之前,已听见自己问:“本宫这枚筹码,大人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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