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状元之才,教她大材小用了。”
青罗笑笑,望着他,坦然道,“大人胸怀磊落,仁人君子,欲谋高位乃人之常情,本宫不会因此看轻大人,大人亦不必妄自菲薄。”
谢治尘垂眸道:“公主谬赞。”
“大人还出去么?”
青罗问了一句,见谢治尘摇头,便叫他一道用晚膳。
两人正吃着,冯谙从外面来了,行过礼,禀道:“小的说阿郎的马病了,不能赴宴,柳县尉便命人送了一匹好马来。”
青罗问:“大人的马又病了?”
谢治尘嗯了一声,不欲多说,只吩咐冯谙将马送还。
青罗心道府中不乏好马,有心叫他再挑一匹用着,又怕他多想。
她后来得知,那柳县尉出身亦富贵,谢治尘既能与他结交,可见他瞧不上裴勖之兴许另有缘故。
次日杜仲告假,想回杜村探望嫂嫂与侄女。
青罗既应诺插手杜万玄的事,索性换了男子装束,随她同去看看。
杜村是南郊一处山坳里的小村落,人口不多,只数十户人家。
青罗的马车抵达村口,正近晌午,远远望去,萧然秋色中,但见茅屋错落,炊烟袅袅。
村中泥径偶有人路过,皆是粗布旧衣,枯瘦如柴。
青罗见一老妇人倚在篱门外,满头银丝,一张黑瘦的脸刻满风霜,身上粗布灰衣打满补丁,手中捧了只粗陶碗,也不知是何吃食,稀得能照见日影。
走过去许久,仍听她不住用竹筷刮擦碗底。
杜家在此有三间破败的老屋,杜万玄身故后,其妻鸢娘为节省开支,退了在百行坊赁的宅子,带着阿宝搬回此地。
老屋多年未修,篱门已朽烂,穿过门即是一条通往正屋的小径,小径两旁各辟了一块地,想是做菜园用的,如今还荒着。
杜仲一进前院便喊:“嫂嫂,阿宝!”
门户紧闭,无人应答。
她一把推开柴门,闯入正屋。
青罗跨过门槛,落脚处是未铺的泥地,粗粗扫了一眼,屋内只一张方桌、两把长凳,无甚摆设,亦无半个人影。
杜仲已往西屋去了,青罗听见一句“嫂嫂,阿宝怎么了?”,脚步一转,追了过去。
薛虎起初顾虑屋内俱为女子,只抱剑候在院中,想想又恐杜仲此人喂不熟,还是掉头跟进了屋。
西屋窗下用条凳、木板搭了张床铺,单薄的褥子下,垫了厚厚的干草。
鸢娘蓬头垢面,坐于床沿,怀中抱着闭目昏睡的阿宝,见来人是杜仲,霎时淌泪,“阿宝要死了。”
杜仲忙将阿宝抱过来,急道:“怎么不去看大夫?”
“家里一文钱也拿不出来了,”鸢娘哭道,“阿宝没了,我也活不成,正好陪她,她一个人怕。”
青罗见她双目肿得桃子似的,想是已哭过许久。
她用手背贴了贴阿宝的额头,烫得厉害,当即吩咐薛虎驾车送她们去许如珩的药庐。
许如珩见青罗亲自登门,不敢怠慢,给阿宝诊脉开方,又忍不住嘀咕,“这点毛病也要老朽看?”
青罗笑笑,并不介意,她曾听过幼童发烧烧死的,因而没敢冒险送到城里。
许如珩吩咐药童先煎了一碗药给阿宝服下,又开了两副药,“再吃两日,这娃娃必能活蹦乱跳。”
鸢娘接过药,连连拜谢。
青罗叫薛虎给了一锭银子的诊金,许如珩也不推辞,交给药童收了。
鸢娘上了马车,这才顾上问:“阿仲,你不是去修塔了么,他们怎肯放你回来?”
杜仲道:“这位大人将我赎出来了,叫我去他府上做护卫。”
鸢娘看眼青罗,感激道:“多谢大人赏识,大人好眼力,我家阿仲极是能干,手脚勤快,人又老实本分,不会叫大人失望。”
杜仲被她嫂嫂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竟似害羞小儿,低头不语。
青罗瞧在眼里,心道这姑嫂二人倒是要好,问鸢娘道:“你可愿去我府中谋份差事?”
连驾车的薛虎都以为鸢娘断无拒绝之理。
鸢娘却道:“谢大人好意,大人肯收阿仲,奴已感激不尽,万不敢再去府上叨扰,奴会做绣活,也算有门手艺,绣品拿去卖了,足够维持生计,此番实是外子病重掏空了家底,否则不至如此,大人垫的药钱,改日奴必当奉还。”
杜仲抿抿嘴,“阿宝是我侄女,我还。”
青罗并不勉强,只道银钱不急,待她手头宽裕了再说,听阿宝睡梦中喊“阿爹”,心口不由发堵。
不知鸢娘可曾与她说过,她阿爹再也不会回来了。
幼小如阿宝,兴许尚不明白死为何意,她父皇却是再明白不过。
可她不知,诸如杜万玄之类渺小如尘的小民之死,是否入得了父皇眼中。
父皇登基时,自先皇手中接过的是锦绣江山,在位数十年,不尝一日踏足贫贱之地,他眼中的江山自然仍是锦绣一片。
纵有不识时务如王中丞之流一再触其逆麟,他也始终不肯信,亦不承认,这江山在他手中,已如杜家经年未修的篱门,朽烂破败。
这华美的禁宫之中,灯灿如星,锦衣若霞,丝竹管弦悦耳,宫娥舞姿曼妙,父皇莫不是以为大周处处锦绣,天下尽皆如此吧?
青罗端坐于食案前,执起玉盏,遥遥看了眼坐于上位的皇帝,仰头饮尽盏中酒液。
“小妹几时能够如此豪饮了?”
青罗一怔,侧过身,对着大公主一笑。
今夜皇帝设宴,宫眷朝臣命妇俱在,连甚少露面的大公主也来了。
前世青罗与这位长姐相交甚少,只道长姐爱笑,脾性极好。
大公主歪过身子,丰润的红唇几乎擦着她的耳垂,“小妹,谢驸马如何?”
青罗原没多想,可大公主语气暧昧,又有意无意地瞟了眼对过的谢治尘,加之想起前些日子裴勖之的话,不禁耳廓一热,垂眸不语。
抬眼间,却见谢治尘正望着她。
她若不答,长姐可会以为他有隐疾?
他对此似乎颇为在意,当初她提和离,他便有此顾虑。
“极好。”
大公主见她羞得满面通红,咯咯地笑起来。
青罗听在耳中,只觉声若银铃。
对面的王中丞却是重重哼了一声,很是不屑。
大公主挑眉一笑,抿了口酒,鲜红的口脂在杯沿留下半个淡淡的唇印。
青罗也觉好笑,这王中丞当真是事无巨细,但凡瞧不惯的,便要管么?
正想着,就见他起身自食案后走出来。
青罗以为他要来训斥长姐,不意他穿过献舞的宫娥,在大殿中站定,俯首一拜,高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他音色清亮,声如洪钟,伶人闻言陆续停住手,纷纷望向他,宫娥亦退至一旁。
皇帝被打断雅兴,两手撑着桌沿,面色已有几分阴沉。
王中丞未尝有丝毫惧意,朗声问:“陛下可知宫中大宴之时,城外因造塔被夺去田地的农人正饱受饥馁之苦?”
青罗心下一凛,王中丞亦知此事?
冯相起身打圆场道:“今日宴饮,王中丞何必急于一时?明日廷议再说不迟。”
“非但田地被夺,家中劳力还需为造塔上番!”王中丞半点面子不给,继续道,“两日铲尽青禾,一岁收成尽毁,何其荒唐!”
张司窈当即道:“臣联合钦天监,多番测算定下良辰吉日破土动工,一刻耽误不得,稍有差池,王中丞担待得起?”
王中丞一声冷哼:“草菅人命的神棍恶徒,有何脸面质问本官?”
张司窈涨红了脸,指着他道:“你、你何以血口喷人?”
王中丞道:“夺地便不该上番,上番即应有地,杜村农人之请合情合理,却因交涉此事便被无辜砍杀,难道不是草菅人命?你声称天尊托梦,相地建塔,我等无人见过天尊,全凭你一张嘴胡诌,你便颠倒黑白,我等亦无从验证,你难道不是欺名盗世的神棍恶徒?”
皇帝面沉如水:“造塔乃是朕的意思,王卿可是指责朕?”
王中丞:“臣不敢!”
皇帝怒道:“朕看你敢得很!”
张司窈朝皇帝一拜,“陛下莫听王中丞胡言乱语,臣担保绝无王中丞所称无故砍杀之事,实是那农人聚众生事,意图阻碍修塔,不慎撞于刀口。”
王中丞大笑几声,讽刺道:“天师当真会说笑,无知小儿见了刀刃也知躲避,何况是心智无损、手足俱全的壮年男子?此举乃是杀鸡儆猴!”
不等张司窈分辩,又道,“大周朝廷听信谗言,夺地造塔,劳民伤财,如此行事,不怕寒了民心么?”
皇帝显是怒极,抓起手边杯盏,掷在食案前,“给朕拖出去!”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静极。
青罗起身道:“父皇,儿臣有几句话,只想与父皇说。”
此话一出,众人俱都看向她。
皇帝勉强压着怒气,沉声道:“过来。”
青罗缓步行至皇帝身旁,附耳道:“父皇,儿臣以为造塔既是为了供奉仙人,便不宜见血,不管是王中丞,还是城外营地的役夫工匠,若是见了血,恐生怨气,对仙人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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