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眉眼阴沉,侧目望她道:“你想给王中丞求情?”
青罗面露讶异:“儿臣替他求情做什么,只是不愿这般热闹的日子见血。”
皇帝冷冷扫了眼堂下的王中丞,吩咐青罗坐下说。
“王中丞所陈之事,父皇命人一查即知。”
青罗自银盘里取了只柑橘,慢慢剥着,继续道,“王中丞为人耿介,不会无故生事,当中若无冤屈,则多半是被人利用了,父皇查清真相正好堵了他的嘴,叫他往后凡事多思量,若确有其事……”
她说到此处,手中动作也是一顿。
皇帝问:“如何?”
青罗先问:“父皇主意已定,这塔是非造不可么?”
“自然。”
青罗踌躇道:“儿臣曾听嬷嬷讲过许多故事,屈死之人往往怨气极重,死后魂魄盘桓于故地,不肯离去,所以儿臣以为若真有人屈死,父皇便该还他一个清白,化解其恨意。”
皇帝垂眸静听,青罗又道,“父皇爱民如子,儿臣也怕其中有些误会,以至百姓以为所遭不公是父皇授意为之。”
青罗将橘瓣上的丝络撕净,递给皇帝,“儿臣听闻寻常百姓家中造屋尚需处处讨个吉利,何况父皇修塔?”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道:“天师行事当知分寸,至多为了顾全大局,赶那吉日,仓促些吧。”
青罗心中不忿,面上却是微微一笑:“父皇,不如就由王中丞协查此案,也好叫他心服口服。”
王中丞偏在此时直起身来,梗着脖子道:“陛下若以为臣所言不实,臣但凭处置!”
皇帝忍无可忍,立即道:“拖下去,杖责三十!”
宫人迅疾入内,将王中丞拖出殿外。
青罗暗自叹了口气,“父皇……”
皇帝打断她道:“罗儿莫再为他开脱!”
不几时,廊檐下传来棍杖击打皮肉的闷响。
此事一搅,众人也无心宴饮,皇帝起身拂袖而去,宾客便跟着散了。
青罗叫住王栖恩,“公公,父皇今日动怒,心中原就有火气,方才吃了半个柑橘,回去不可再吃。”
“奴才记下了,”王栖恩喟叹道,“公主当真一片孝心。”
青罗笑笑,见她母妃望着她,似是有话要说,遂辞别王栖恩,朝她走过去。
大殿内宾客散尽,冷风穿堂,灯焰幽微。
“罗儿,朝堂之事,你非插手不可么?”
薛贵妃满头珠翠花钿,富贵逼人,只是从前鲜有愁绪的面容,自她重生后,便失了平和,时常将两道疏朗的远黛眉蹙着。
青罗心底歉疚,并未隐瞒,如实道:“若坐视不理,儿臣心中难安。”
薛贵妃道:“女儿家便该安于后堂,相夫教子,朝堂上有你父皇、兄长,你阿舅,那是男子的天地,天塌下来,也有他们顶着。”
青罗抿着唇,半晌道:“母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周若如沉舟,你我皆为舟中客。”
薛贵妃瞳仁骤缩:“罗儿慎言!”
母妃只怒不惊,此刻青罗才恍悟,她母妃并未被浮华糜艳的宫廷蒙蔽双眼,大周种种异象,她亦有所觉。
母妃大抵以为,身为后宫女眷,无力亦不该将手伸至前廷。
她却不知,女子不争,命运便由人摆布,说生即生,说死即死。
殿外,王中丞受完那三十杖,一声未吭。
他素日甚少与人结交,此时挨过罚,竟无人近身关心一二。
只大公主倚着廊柱娇笑:“果真是茅坑中的臭石,打得皮开肉绽,也不叫唤。”
王中丞额上冷汗淋漓,嘴上仍不饶人,由宫人扶着,颤巍巍地站起身,面朝大公主,讥讽道:“殿下贵为公主,何以口出秽言?”
大公主嗤笑,“王大人是体面人,只不知金贵如王大人,如何衣不蔽体地出宫?”
王中丞眼前发黑,强撑着一口气,咬牙道:“不劳殿下费心。”
大公主见他明显不支,没再戏弄他,解下披风,递过去。
孰料王中丞先是一愣,继而涨红了面孔,怒问道:“殿下何意?”
他一副宁死不屈的贞烈模样,大公主疑惑地眨眨眼,霎时了然。
青罗过来,正见大公主扑哧一笑。
大公主将披风挽在臂弯,看眼青罗,冷冷一哂:“不识好歹,枉费了小妹一番好意。”
青罗笑笑,问:“王大人来时可是骑的马?”
王中丞骑马赴宴,如今这马却是骑不回去了。
他嗯了一声,瞥眼青罗,又看看她身后的谢治尘,背朝着粗大的廊柱,想是要等人都离开了,才肯出来。
青罗见夜色渐深,知他伤处尴尬,势必没法骑马,耽搁下去,只怕还有苦头吃,又看他面上隐隐透出青色,心有不忍,劝道:“大人不妨坐本宫的马车。”
王中丞硬邦邦地回绝:“多谢公主,不必。”
青罗听他话语间声气减弱,末了,高瘦的身躯一晃,竟是晕了过去。
幸而一旁内侍伶俐,及时将他扶住。
青罗忙吩咐内侍将人送到她马车上。
男女不便同车,她原打算在她母妃的寝殿留宿一晚,未料大公主邀她同乘。
大公主看眼青罗的左脚,问:“小妹的足疾好了?”
“嗯。”
大公主道:“因你这足疾,自小贵妃娘娘便将你拘着,惟恐你出来磕了碰了,姐妹们因此都不敢同你一道玩。”
青罗此前还道姐妹们嫌弃她跛足,走得慢,原来并不全然如此,母妃过于护她,也吓退了人家。
她想起幼时长姐曾送她一只手鞠,她还打算与长姐玩,长姐却不来了。
大公主唏嘘道:“还是成亲好,不论嫁得如何,至少不必困在宫中。”
她说着,撩起车侧帘子,看了眼骑马随行的谢治尘,对青罗笑笑,“小妹好福气,与谢驸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真叫人羡慕。”
青罗摇头失笑,长姐竟看不出她与谢治尘是对假夫妻么?
大公主倚着车壁,素日带笑的面庞渐渐笼上愁云,垂眸想着什么心事,过片刻,幽幽叹了一声。
青罗奇道:“长姐何必羡慕我?”
她以为照裴勖之的说法,长姐该是过得极潇洒快活的。
大公主苦笑道:“我若如你一般得父皇宠爱,当初与驸马也不会和离了。”
青罗疑惑,怎还与父皇有关?
“小妹有所不知,父皇既不喜我,又怎肯重用我的驸马?”大公主怅然道,“驸马因此郁郁寡欢,对我亦是满腹怨气。”
青罗听着起初没觉得怎么,稍一琢磨,便是暗自心惊。
前世她为了让母妃父皇安心,装作与谢治尘恩爱。
谢治尘状元出身,初为弘文馆学士,又入翰林,可与她成婚不久,便调至鸿胪寺任闲职。
这一世他仍在翰林院,父皇遇事不决,时常找他商议、召他参与廷议,她只道是他改了脾气,此时一想,恐怕不止如此。
这一世,她因一早打定主意和离,是以从未刻意在人前扮作恩爱夫妻,父皇想必对他们成婚的缘故亦有所耳闻。
青罗琢磨了一路,回到府中还有些神思不属。
她吩咐春杏与其他仆从先回,她与谢治尘在园里走走。
谢治尘从春杏手中接过灯笼,神色间难得有几分轻快,冷不防听青罗道:“大人,你若有心一展抱负,便该尽早与本宫和离。”
谢治尘脚步一顿,转过头,错愕地望着她:“可是大公主与殿下说了什么?”
青罗摇头,“是长姐的一番话点醒了本宫,大人该知父皇对本宫并非真心宠爱吧?”
谢治尘沉着脸,并未否认。
“大驸马当初便是因长姐为父皇不喜,仕途一直不顺,父皇如今大抵以为你我感情不睦,所以还肯重用大人,”青罗停了片刻,继续道,“大人宜寻个时机,尽早与本宫和离。”
谢治尘迟迟未予答复。那夜之后,连着几日皆是早出晚归,青罗未起,他便出了门,青罗睡下,他才回府。
直到这日夜里,他喝得醉醺醺,被冯谙送回房。
青罗问:“驸马去应酬了?”
冯谙答道:“回公主,今日我家阿郎生辰,一时高兴,多饮了两杯。”
春杏帮着将人扶上榻,心道高兴?她瞧着驸马可不是高兴的模样。
不知可是因公主忘了他的生辰,心里不痛快。
青罗自然记得谢治尘的生辰,前世六年,每年这一日,她都会备一桌好菜等他,可他从未看过一眼。
所以这回她没再多事,他不提,她便当做不知。
半夜睡醒,察觉床沿坐了个人,登时呼吸一紧,凝眸一看,却是谢治尘。
她坐起身,将被衾拢到肩头,问:“大人酒醒了?”
谢治尘望着她,忽道:“当初是公主一意促成这门婚事,公主为何又厌弃微臣?”
青罗立时辩驳:“本宫不曾厌弃大人。”
谢治尘嗓音喑哑,指出:“成婚当晚,公主便说要与臣和离。”
青罗双眸低垂,“本宫因心中有愧,想成全大人与黄姑娘。”
谢治尘道:“臣既答应与公主成婚,便是想与公主相伴一生的。”
青罗愕然,他竟动过这心思么?
随即黯然,前世已试过六年,今生何必再走过去的弯路?
“姻缘终究要两情相悦才好,大人不必勉强,本宫已经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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