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碧芜苦寒

青罗捏了捏狸奴足底柔软的肉垫,将它两只前足来回交叠着,心底爱极,又有些担心她若要了,可会夺人所爱。

黄珍儿抱起另一只小狸奴,“它是原就有的,公主那只是新得的,凑在一处时常争食打架,公主抱走正好。”

“真的?”青罗惊讶地将那狸奴竖抱着,与它对视片刻,笑道,“瞧着很是乖巧。”

薛偡剥了个橘子,掰开,给青罗、黄珍儿各分了一半,“罗儿只管抱走,一只够缠人了,两只更要命。”

黄珍儿睨他一眼,接过橘子,“侯爷先前不是说,这狸奴最是惹人疼?”

薛偡不语。

青罗吃了一瓣橘子,嘴角忍着笑,阿舅在母妃跟前不敢吱声,娶个小他许多的娘子,又被治住了。

她一面逗那狸奴玩耍,一面回头问:“阿舅,我有一事想不通,听说各州府每岁来长安述职,都说治下风调雨顺,百姓富足安乐,既是如此,阿舅为何又长年在外平乱?可是为考课迁转有意瞒报?”

薛偡一手按在腿上,目中掠过迟疑,尚有些不惯昔日不谙世事的外甥女与他谈论朝堂之事,“罗儿以为京畿百姓过得如何?”

青罗当即想起杜村,纵使终日辛苦劳作,也只得食粗粝,衣褴褛,何谈富足安乐,“有些过得甚是艰辛。”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何况别处?遇上发水、蝗灾,颗粒无收,更是雪上加霜,”薛偡拿起一旁矮几上叠好的巾帕,裹住茶铫横把,语气平淡道,“阿舅并非吓你,卖儿鬻女稀松平常,连易子而食的也有。”

青罗怔忪地望着茶铫口氤氲的白雾,前世直到叛军破城,禁中仍是歌舞升平,父皇甚至听信张司窈进言,设祭坛告天,拜谢上苍庇佑大周、福泽苍生。

此番若无赤兔祥瑞一事,张司窈恐怕已提议封禅,父皇既信重他,多半不会拒绝。

“所以是地方官瞒报了?”

薛偡将热汤注入茶盏,“依我看,也不尽然,便是述职官员有心隐瞒,难保没有旁人捅破。”

黄珍儿接过话头,“家父也曾来长安述职,近些年递至尚书省的呈报,常是先由进奏院把关,进奏院若觉不妥,会代为润笔。”

青罗心道若只改文辞,倒不必特地提起了。

果然,黄珍儿继续道:“进奏院驻守长安,消息灵通,熟知朝中动向,一则卖个人情,述职做得好,利于考课,州官可得迁转之资,再者亦是上头乐见报喜,家父述职提及州中一县遭遇洪涝,田宅皆毁,尚无力修筑新居,进奏院以为赶在年节,忌讳给圣上添堵,做主删去了。”

大周地方官述职亦称冬集,各州官员每岁冬集于长安,参见台省官,赴朝会,年后离开。若担心年节犯圣上忌讳,述职岂不沦为虚设?

不知此风气出自皇帝授意,还是底下有人揣测圣意。

黄珍儿又道:“家父述职不多,所见所闻未必做得了准,公主姑且一听,当中另有缘故也未可知。”

青罗点点头,顿了顿,想起来道:“对了,阿舅,我府上有个小娘子,身手比薛虎也不差,阿舅有法子让她历练历练么?”

薛偡执杯的手一滞,转头望着青罗,这外甥女今日第二次让他吃惊,“罗儿的意思是想让她到军中历练?”

“不错。”

薛偡将杯盏放回几案上,“罗儿怎会有此打算,大周尚无女子从军的先例。”

青罗心道,前世的她自是想也不敢想。

她曾以为世间女子皆似娇花,只得养在深闺,朝堂、天下自有男子。

如她,自小依赖父皇,不问世事,父皇最终将她焚于奉仙塔,连乞求的机会都未给她。

又如宫中女眷,她们温顺驯服,遵循大周成例而活,依附男子,依附于天子,却要为此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鸢娘孀居后靠做绣活赚些银钱,养活阿宝,但凡生些变故,便难以维持生计。她其实头脑活络、思虑周全,继续卖酒未必没有出路,然则人言可畏,她若当垆卖酒,势必要承受诸多闲言碎语,与不怀好意的审视。

大周天下,女子甚少有机会决定如何过这一生,她们为三从四德所束缚,不被允许如男子那般在外行走谋生,科举参军。

直到发现那个颠覆了大周的叛军首领是个女子,那女子竟在男子都磋磨不起的修塔营上番,她才渐渐明白,女子并非生来就该囿于方寸之地,听人摆布,女子亦可有所作为。

这一世虽则杜万玄还是死了,可杜仲也算报了仇,鸢娘阿宝也都好好的,又有谢治尘点拨,她看得出,杜仲生性良善,并非奸恶之徒,她相信杜仲不会再走前世的路,令生灵涂炭。

相反,薛虎说她在武艺上的天赋,许多男子也不及,若善加利用,假以时日,未尝不能福泽天下,在她府上做个小小的护卫,埋没她了。

“女子又如何?”黄珍儿从旁道,“我亦是女子,当初扮作男子,侯爷不也以为可堪一用么。”

薛偡不敢得罪夫人,陪笑道:“我并未瞧不起女子,只是担心女子藏身军中,多有不便。”

青罗望着她这小舅母,神色一松,“阿舅可亲自去问薛虎,也可叫杜仲来试试她的身手,阿舅若瞧不上,我绝不勉强。”

薛偡挑挑眉,倒有些好奇这杜仲是何等人物了。

话说到这份上,他只得先应下,来日叫杜仲过府一见。

该办的事办完,青罗不好打扰她阿舅红袖添香,抱了狸奴,起身告辞。

薛偡将她送上马车,踌躇道:“罗儿心思莫太重,圣上毕竟是你阿爹,还是疼爱你的,无论如何,有我和你母妃在。”

又道:“你母妃也非省油的灯,未必要你护她。”

青罗忍不住笑出声来,“阿舅只敢背地里过过嘴瘾,当她的面可是一个字不敢提。”

薛偡一手叉腰,一手将车帘撩至头顶,闻言笑笑,并不反驳,转而问:“驸马待你如何?”

青罗不自觉地敛了笑,嘴上却道:“极好。”

薛偡又问:“珍娘都与我说了,罗儿怪阿舅么?”

青罗摇头。

薛偡道:“阿舅知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

***

青罗将狸奴抱回府中,秋叶、杜仲甚是稀奇。

阿宝起初不敢碰,见那狸奴自己拿脑袋在她手心蹭着,才试探着伸手抚摸它的脊背。

春杏问:“公主,这狸奴起名了么?”

青罗随口道:“就叫阿雪。”

阿宝咬着指头,双目瞪得滚圆,“是妹妹?”

青罗怔住,她并未想过。

杜仲叉腰大笑,秋叶也忍不住掩嘴忍笑。

还是鸢娘翻过狸奴肚皮,看了看,对阿宝道:“是阿弟。”

青罗只得重新起个名,一时却无甚头绪。

杜仲乱出主意,听得人啼笑皆非。

阿宝认真道:“糖糕,阿弟白白,像糖糕。”

青罗听着还算顺口,索性叫它糖糕。

谢治尘步履匆匆地穿过游廊,他方才下马时问过冯谙,她已回府。

天阴,申时刚过,府里便点起了灯笼。

廊檐下灯火昏黄,冷风穿廊,直扑面颊,心底却是一片热烫。

他在门外站定,隔着门帘,听见屋内阵阵笑声。

她今日似乎很高兴。他不自觉地跟着勾起唇角,明明迫切,伸手去揭门帘时,却又迟疑。

不知昨日她可是有意避而不见,可她也叫宫人转送他糕点。

他想了一夜,并无定论,她兴许是恼了他,她肌肤娇嫩,他不够克制。

糖糕还小,两只画眉见了它却已知害怕。

春杏提着鸟笼,掀开门帘,见谢治尘站在门外,忙福了福:“驸马。”

青罗坐在暖榻上,膝上趴着糖糕,闻声抬起头,“大人回来了。”

杜仲颇有眼色地抱起阿宝,与鸢娘、秋叶等退了出去。

谢治尘进门便打了个喷嚏,随即留意到糖糕,立时僵在原地。

青罗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这是刚从我阿舅府上抱来的狸奴。”

谢治尘转身关上两扇门,站在门后,半晌方才回过身,冷冷瞥了眼糖糕,神色阴郁。

青罗早知他有话要说,见他迟迟不开口,似是为难,便轻描淡写道:“前日我与大人都醉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谢治尘面上血色退尽,苍白脆弱得仿佛触之即碎,薄唇轻启,嗓音苦涩道:“臣对公主的心意,公主全然不知么?”

心意?是她以为的心意么?

“大人……”

青罗诧异地看着他,开了口,又不知如何问下去。

谢治尘等不到她回应,继续道:“臣对公主倾慕已久,想做公主的驸马。”

青罗低头顺着糖糕背上的软毛,仍是不解。

前世与他做了六年夫妻,六年等待未换得他一眼,这一世他怎会对她有意?

黄珍儿另嫁,他终于死心,又因与她有了夫妻之实,所以想与她假戏真做?还是他另有筹谋?

谢治尘往前走了一步,忽又打了个喷嚏。

青罗回过神,忙起身退开两步,趁势道:“大人是碰不得狸奴吧?”

谢治尘退回去,抿唇不语。

青罗劝道:“大人搬去碧芜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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