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一时未解他话中何意,昔日请脉诊出无恙,未曾见他乐得如此,更不必特意恭喜她。
春杏却是留了心,见青罗面上茫然,忙问道:“神医是说公主有喜了?”
“不错,”许如珩想是以为受了质疑,瞥她一眼,笃定道,“确是喜脉无疑,月份还浅,换个人未必诊得出来。”
春杏登时喜上眉梢,才刚提过的事,这一回府便应验了,她这嘴便如开过光似的,心想事成。
青罗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起初还有些不敢信,怔怔坐在榻上,可许如珩的医术,本朝无出其右者,他既说是,容不得她不信。
她将糖糕抱到膝上,低头摩挲它额顶软毛,不知如何是好。
虽则全无准备,这孩子来得也不是时候,她仍是高兴的。
可她不愿因这孩子与谢治尘多出牵绊,亦担心他因此不肯与她和离。
“还请神医暂勿声张。”
许如珩心底疑惑,却也点头应下,只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公主难道不想要?”
春杏眼皮一跳,这许神医倒敢在公主跟前口无遮拦。
青罗笑着摇头,问:“可要服些安胎的汤药?”
许如珩遂开了副方子,顺道将给恒儿的药方一并开好。
青罗命薛虎暗中去了趟太子府,送去药方,又吩咐春杏,务必对她有孕一事守口如瓶,连秋叶也暂且瞒着。
春杏不敢不从,望着她,几番欲言又止。
青罗怕她沉不住气,走漏风声,只得解释了一句,“这事瞒不住,我心中有数,迟早要说的,只是稍待些时日。”
春杏点头,“奴婢明白。”
秋叶来请示回礼一事,见她神色有些怪,也没顾上问。
杨寺丞送了节礼,刘寺卿还有些朝臣则以府中女眷名义送了礼,礼虽不厚,胜在心意,连王中丞都命他那小仆送了些土仪来,想是还青罗赠药之谊。
青罗看过礼单,前世她不曾与朝臣来往,这一世虽多少有些牵扯,先头拟单子也未敢冒然出手,如今既是先得了赠礼,索性吩咐秋叶看着回礼。
秋叶这回没再提薛贵妃,心下已有决断,一则并非公主府起的头,再则当初公主为杜仲敲登闻鼓,明面上与大理寺多少有些嫌隙,圣上对此知情,大理寺此番主动示好,化解干戈,无甚稀奇。
杨寺丞等人供职大理寺,只是事务官,品阶不算高。
王中丞虽是台省官,但为人刚正,圣上知其秉性,素来不与朝臣来往,遑论结党营私,结交与否端看入不入得了他的眼。
她见春杏冒冒失失,收取衣物时竟将熏笼碰翻,还道方才那平安脉诊出了疾患,当即神色一紧,一问却又说都好。
谢治尘下值回府,照旧先来见青罗,察觉她兴致高,虽不知为何,却也跟着高兴,连那狸奴瞧着也不若往常可憎。
用罢晚膳,青罗自食案后站起,有些心不在焉,襦裙裙裾曳地,脚下给绊住,险些没站稳,原没什么,谢治尘尚未有所动作,春杏已吓得扑过来,将她搀住。
“公主小心!”
青罗到底存了几分心虚,惟恐被谢治尘瞧出异样,镇定地笑了笑,“看你吓的,不会踩到糖糕。”
春杏讪讪地顺着她的视线往桌脚瞥了一眼,糖糕正歪头扭身地蹭着桌腿,“奴、奴婢莽撞了。”
谢治尘看出主仆二人有些古怪,一时却不知端倪。
打从得知青罗有孕,春杏脑中便绷了根弦,一刻也不敢松懈。
青罗夜间睡着,她在帐外寸步不离地守着,连个盹儿也不敢打,生怕公主夜里睡醒渴了饥了,没人照应。
她与秋叶俱未服侍过有孕的主子,这一方面可谓毫无经验,秋叶尚不知情,凭她一人支应着,她心里没底。
公主如今又不知盘算什么,不肯透露消息,但凡有个差池,她如何向贵妃娘娘交代?
娘娘若知情,必会派个老道的嬷嬷来,最好是万嬷嬷,万嬷嬷自小看着公主长大,熟知公主脾性。
次日青罗出门,春杏老大不情愿。
“公主,神医嘱咐前几个月胎像不稳,最宜静养,这冰天雪地的,路上难走,不若就在府里待着,读些书,逗逗糖糕,嫌闷去西园赏雪也好。”
青罗主意既定,无论如何要出这趟门。
春杏无法,只得服侍她穿戴披风,暖靴特地选了底上针脚疏密有致、可防滑的,又将车里用的暖炉多添了一只。
临登车,想起叫杜仲来。
青罗无奈地任她施为,一番折腾,马车行至大公主府门外,已近巳正。
大公主的府邸与裴国公府同在成康坊,这还是青罗头一回登门。
仆从进去通禀,大公主须臾便至,“小妹怎来了?稀客稀客。”
青罗笑笑,与她相携着,沿游廊往里走,“早就想来拜妨长姐了,又怕多有叨扰。”
大公主微微眯起一双桃花眼,勾唇一笑,凑在她耳旁道:“小妹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不妨直说。”
青罗再次惊叹于她这长姐的直接,这般性子,怎会是禁中养出来的?
待入了内堂,二人同在暖榻上坐了,仆从奉上茶饮糕点,青罗尚在斟酌如何开口,大公主双掌一击,旋即有数名年轻男子鱼贯而入,个个乌发浓眉,猿臂蜂腰,高大挺拔。
乐师奏乐,男子俱各执剑,跳起健舞。
屋内炭盆烧得足,为便于施展、呈现舞姿,男子俱是单衣薄衫,只薄薄一层素色绢,贴于皮肉。
春杏羞于抬头,杜仲倒是瞧得饶有兴味,不时扯一扯她的衣袖,小声道:“姐姐快看,舞得甚是英气!”
被瞪了一眼才消停,老实地站直了,观舞不语。
剑器舞宫中常见,只不过宫中舞者多是女子,男子少见。
青罗起初也有些赧然,见大公主似是存心逗弄她,不肯给她看笑话,才坦荡起来。她心不在此,看了片刻,伶人衣着虽则欠妥些,舞得确是不错,多了几分不同于女子的雄健之美。
她执着杯盏,浅抿一口,问起正事:“阿姐当初与驸马和离后,驸马可受人非议?”
“不曾听说,外人只知和离皆因我有负于他,若要非议,也是非议我,”大公主斜倚着引枕,不甚在意地笑笑,“况且,世人待男子一向比女子宽容。”
青罗暗自赞同,大周的规矩多半为了约束女子,又问:“驸马和离后,仕途可因此受阻?”
大公主摇头,“他原是京畿县官,如今已选了郎官。”
青罗放下心来,看来未必就如谢治尘顾虑的,和离后或受同僚非议排挤。不过,兴许也是因长姐担下了骂名。
大公主听着不对劲,直起身问:“小妹今日来,便是与阿姐打听此事?你与谢驸马怎么了?”
青罗轻描淡写道:“不瞒阿姐,我新得了一只狸奴,甚是喜爱,驸马却碰不得狸奴,我既舍不得那狸奴,与驸马终非长久之计。”
大公主一听便觉是托辞,也不便追问。
见青罗托腮望着场上伶人,戏谑道:“小妹喜欢,何不挑两个回去解闷?”
青罗笑问:“阿姐舍得?”
大公主豪爽道:“阿姐这里多的是,有何不舍?”
青罗随手点了两个,大公主果真迟疑起来,“小妹不怕驸马介意?”
青罗笑着摇头,“驸马大度。”
谢治尘下值回府,冯谙赶来牵马,急不可待道:“阿郎可算回了,公主今日带了两个舞伎回来!”
话只说半截,被谢治尘一看,才又道:“俱是男子。”
谢治尘闻言脚下一滞,却只冷冷瞥他一眼:“冬日苦寒,公主以伶人解闷,有何不可?”
冯谙缩起脖子,这时方觉不妥,好似挑拨了阿郎与公主,“小的不该多嘴,阿郎勿怪。”
谢治尘叫来杜仲查问读书近况,末了随口问:“今日陪公主出去了?”
杜仲心道这无需隐瞒,当即回了声是,“小的陪公主去了大公主府上拜访。”
谢治尘又问:“都做了什么?”
杜仲心里就有些打鼓,“吃茶闲聊,看舞。”
“什么舞?”
杜仲挠头,“小的也不懂,就是舞剑,舞得甚是精彩。”
谢治尘淡淡道:“去吧。”
杜仲一走,谢治尘沉默地坐在书案后,铺纸提笔,良久,一滴墨洇在纸上,攥于手中的笔杆生生折成了两段。
二人眼下处境微妙,青罗自是不会与他提及此事。
冯谙不再提起那两名伶人,偶尔他问了,才回一两句,他因而得知她时常召那二人解闷。
转瞬到了年节,宫中大小宴饮不断。
这日入宫赴宴,青罗似是不经意地抱怨了一句,“父皇,儿臣养了只狸奴,很是喜欢,可惜驸马没法与这狸奴共处呢。”
她看似撒娇,实则隐含不满,皇帝岂会听不出?
当下也不戳穿,只暗忖多半是谢卿身患隐疾,公主不肯再担待了。
青罗半真半假道:“父皇不如给儿臣换个驸马。”
皇帝轻斥她荒唐,从未听说有人因狸奴和离的,闻所未闻。
青罗笑笑,并不坚持。
薛贵妃看出她是为提和离探皇帝的口风,从旁帮腔道:“陛下,罗儿也非全然胡闹,那狸奴养熟了的,未必比不得郎君。”
皇帝摸不准薛贵妃是否知情,望她一眼,笑而不语。
过完十五,落了灯,年便算是过完了。
青罗命春杏去碧芜院请谢治尘。
春杏瘦了一圈,眼神却晶亮,时至今日,多少已察觉她的用意,迟疑道:“公主……”
青罗忽觉腹中不适,以锦帕掩口,干呕了一声。
春杏忙上前为她拍背。
青罗抚了抚心口,对她道:“我没事,去吧。”
春杏才到廊下,青罗便听见她行礼,知是谢治尘来了,忙漱了漱口,在暖榻上坐下。
谢治尘带上门,转过身来,一语不发地望着她。
夕阳的余晖透过隔扇,落下淡金的冰梅纹花影。
青罗面容苍白,唇角含着笑意,“大人来了。”
谢治尘的目光落在几案上,她臂弯压着一张纸,“和离书”几个字猝然闯入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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