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见者怜之

“和离书我已签好,等大人落了名,我命人送去宗正寺。”

青罗原想与他说完再拿出来,他既已见着,索性抬起手臂,将和离书递与他。

谢治尘低头逐字读过,半晌未出声。

薄薄一页纸,寥寥数语,便将他苦等两世的姻缘作结。

青罗按捺住心头躁意,问:“大人以为可有不妥?”

自是不妥,字字不妥。

谢治尘眼眸低垂,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张脆弱的纸笺,指节泛白,似乎下一瞬便要将其揉碎。末了仍是克制地放回了几案上,哀伤地望着她。

她终于还是放弃了他,往后余生,不会再对他倾注半点心意。

这个认知令他心痛如绞,禁不住呼吸一窒。

一室静寂,他听见自己问:“公主为了那狸奴,急于与臣和离?”

“并不尽然,”青罗避开他的凝视,目光落在坐褥上的鸟衔瑞花,平静道,“我与大人早已约好和离的,等到今日,算不得急了。”

谢治尘听出弦外之音,她担心他食言。

他可背离君子之道,为小人行径,却不可罔顾她的意愿。

“但凡臣有,但凡公主想要,臣尽可奉上,”谢治尘望着她,眸光湛然,“公主所求,只是与臣和离么?”

青罗有片刻惘然,因当初勉强于他,心底负疚,两世婚后,她待他俱是小心翼翼,几乎不曾对他冷过脸,这时却被他激起了几分脾气。

前世六年他尚且未能忘了黄珍儿,纵使这一世另有图谋,有心放下儿女私情,短短数月,他便能彻底弃却旧爱?

年前他还要她为黄珍儿另嫁弥补他,那晚又因黄珍儿不眠醉酒。

“大人何必如此?我虽不知大人有何筹谋,却始终记得彼时大人为我所迫,不得已应下婚事时的愠怒不甘,谢大人是长情之人,便为他故摈弃过往,如今才过去半年,岂会移情于我?”

两世夫妻,谢治尘还是头一回受她质问,他先是一怔,继而撇过头去,黯然道:“不过是成婚后臣未能讨公主欢心,公主对臣失望了。”

青罗愕然,旋即问:“大人肯捐弃前嫌,我已感激不尽,何故一再作弄于我?”

谢治尘自嘲地扯起唇角,兀自道:“公主得到臣的心,又弃之如敝履。”

他不肯道明实情便罢,何必再与他分辨。话虽如此,他一副被她辜负的模样,仍叫她心下憋闷,她拆散他与黄珍儿,有错在先,无可辩驳,可成婚当晚便已言明,不会再迫他,因顾忌他的前程才延挨至今,如何又有这作弄之说?

思及此,青罗忽觉气血上涌,又是一阵作呕。

谢治尘见她被他气得这样,后悔不迭,忙在她身旁坐下,为她抚背顺气,因握住了她的手,眉心不由微蹙:“公主的手怎这般凉?”

青罗抽手起身,退至一旁,拢了拢臂弯披帛,轻声催促:“大人签吧。”

谢治尘垂眸,眼见着那柔软的披帛拂过他的手背,余香杳杳,心下怅然,沉声问:“薛夫人既可另嫁,臣为何不可改投公主?”

青罗听在耳中,却越发笃定他是与黄珍儿赌气。

谢治尘见她不为所动,早有所料,不敢再与她作对,痛快地提笔蘸墨,将那文书签了。

青罗拿起来看过,松了一口气,笑问道:“大人,日后还可做朋友么?”

谢治尘应了声好,站起身来,低头问:“公主可要臣即刻搬走?”

青罗尚未想过这一节,他在长安尚无居所,上值早,时常晚归,若在皇城附近赁房,一时半刻恐怕难以寻到合适的。

再者,朝堂之事,若有他在,打探消息、遇事相商也便利些,他既肯与她做朋友,未尝不可再留他几日。

“碧芜院左右也是空着,大人且放心住下。”

说罢还怕他拒绝,正待再劝两句,却听他道:“多谢公主。”

青罗便没多说,收起和离书,送他出门。

她在门外站了片刻,目送他沿着廊檐往前走,暮色里,颀长的背影无端透出几分萧索。

和离书递至宗正寺,宫中当即得了消息,薛贵妃心中有数,皇帝却未料到二人未知会过他便和离了,虽乐见其成,面上却少不得端出严父的架势。

青罗这几日开始有反应,吃了渍得极酸的梅子蜜饯,仍是压不住,原想躲几日再入宫陈情,不想巳时才交的和离书,未时宫中便来了人。

她到了怡宸殿,皇帝还没来。

薛贵妃是过来人,很快便瞧出端倪,当即脸色一变,屏退宫人,引着她去了寝殿。

薛贵妃合上门,转身便问:“你既与他圆了房,还和离做什么?”

青罗原要辩驳,说这孩子并非谢治尘的,张了张嘴,又抿上了。她母妃多半不会信,再将春杏、秋叶叫来一问,如何还瞒得住?

“儿臣不想为了孩子勉强与他凑做一对,做一生怨偶,儿臣年纪尚轻,往后日子长得很,何愁找不到情投意合的驸马?”

薛贵妃皱眉,没好气瞪她一眼,缓步行至榻前,在一侧坐下,拎起瓷壶,倒了一杯爽口的乌梅玄饮给她,“既不打算与他长久,怎还胡来?”

青罗隔着几案坐在另一侧,红了脸,闷头道:“那日与他多饮了几杯,醉酒误事。”

薛贵妃闻言顿了顿,鼻中冷哼,“他可知情?”

青罗摇头,“儿臣瞒了他,否则他必不肯和离。”

薛贵妃将那鎏金铜炉的顶盖揭开,执起白铜香箸,拨了拨半残的香料,轻叹道:“我是管不住你了,圣上未必肯罢休,明面上你是他最宠爱的公主,如今你怀了孩子,成婚不过这些时日便和离,天家颜面何在?圣上岂能容人欺辱至此?”

青罗急道:“母妃,不可让父皇知道这孩子是谢大人的。”

薛贵妃抬眼,不解地望着她。

青罗抿了一口引子,低声问:“谢大人是儿臣的驸马,却仍能得父皇重用,母妃可知为何?”

薛贵妃放下香箸,声气不禁软了几分,“罗儿……”

“母妃毋须多言,儿臣都明白的,”青罗尚觉难以启齿,“父皇以为谢大人身患隐疾,是以婚后为儿臣所不喜,进而因此生隙,父皇若得知儿臣怀了谢大人的孩子,会如何做想?”

便是不治欺君之罪,皇帝也不会轻饶,圣意难测,就此断送了前程也未可知。

薛贵妃冷冷一笑,过片刻才问:“你待如何?过些时日显了怀,哪还瞒得住?”

青罗抿着嘴,嗓音低得几不可闻:“母妃别管了,儿臣要生,难道只得与驸马生么?”

薛贵妃一时愣住,又是生了一顿闷气,“如此为他着想,还说放下他了?女子的名誉毁之容易拾之艰难,你难道不懂?”

“母妃误会了,非是为他,眼下的局面是儿臣一手造成,当初若非我一意孤行,不至如此,此番担下骂名,算是还他吧,儿臣不想欠着谁。”

青罗将那茶盏在手中转了转,竟还笑得出来,“至于人言,儿臣不在乎,人之善恶好坏难道全在旁人一张嘴么?先头他们还说儿臣是瘸子公主,心地很坏呢。”

薛贵妃叹息一声,“你如今凡事颇有决断,什么都敢瞒,春杏秋叶那两个丫头也肯听你的,”停了停,又道,“回头让万嬷嬷去你府上吧,原想着你要和离,再等一年半载才用得上她的。”

青罗心知她母妃这一关是过去了,松快了几分,闻着博山炉孔隙中透出的香气,不知怎么又有些作呕。

她这副模样,见了皇帝怕是要露馅,薛贵妃索性叫她在寝殿歇息,皇帝那里她去应付。

皇帝进门不见青罗,立即问:“罗儿呢?”

薛贵妃服侍他除去氅衣,一面道:“路上来得及,吹了风头疼呢,有些发热,等了半晌,睡过去了,还没醒。”

皇帝怒意不减,却也没吩咐立即去叫青罗,“婚姻大事,岂同儿戏?”

薛贵妃劝道:“陛下,罗儿心软,面皮薄,这驸马是她自己挑的,若非实在过不下去,怎会走到和离这一步?那日她提起谢大人有疾,不可与狸奴共处,她固然喜欢那狸奴,可再喜欢也不会任性到为此舍弃驸马,必是另有苦衷。”

皇帝听她话中有话,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侧过头望着她。

薛贵妃却不明说,只道:“陛下,罗儿既是铁了心要和离,陛下便成全她这一回吧,日后再选驸马,臣妾不许她乱来了,经此一事,她也得了教训,不会再由着性子。”

皇帝瞧着仍是气怒,似已无意追究,只惋惜道:“谢卿如此才貌,罗儿不知珍惜。”

薛贵妃笑笑:“罗儿与他少了些缘分,早日分开也好,往后各自嫁娶无碍。”

皇帝问:“可要将谢卿叫来问问?朕观他今日甚是落魄,议事也魂不守舍的。”

薛贵妃道:“既已和离,问也无用。”

皇帝便没坚持。

到得申正,青罗方才出了怡宸殿。

行至西门外,正遇上王栖恩办差回宫,身后跟了个年轻内侍,瞧着比她阿舅小两岁。

王栖恩领着那内侍上前见礼,说是他的义子王承忧。

青罗对这名字有些印象,想是前世听过,一时却记不起细节。

王栖恩知她与谢治尘已和离,似是有感而发,叹了一句:“凤仪公主的亲事才定,公主与谢驸马又……”

青罗心下一动,笑道:“不知配了哪家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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