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看着他,似是在看个陌生人。
谢治尘找到他要的卷册,转过身,在书案后坐下,仍是未看她,只冷冷一笑,唇角勾起讥嘲的弧度,“公主想再嫁个状元郎么?可惜没机会了。”
青罗气得发晕,伸手在圈椅椅背上扶了一把,勉强站稳。
谢治尘听见椅脚擦过地砖的动静,心尖一颤,抬起头,见她安好才松了口气,随即瞥见她脸上的红痕。
青罗心道话不投机,不欲再与他争辩,缓了缓,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要走,不料被他从后攥住了手腕。
谢治尘低头望着她,脸色阴沉得如同拂晓的霜天,他抬起手,想抚摸她受伤的面颊,指腹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又被火燎了似的收回。
“是圣上?”
青罗偏头躲开,未出声,便是承认了。
谢治尘放下的那只手紧握成拳,眼神阴鸷,“为了弓之慎?”
青罗淡然道:“与大人无关。”
谢治尘攥紧她的手腕,垂眸望着她依旧纤细的腰身,沉默良久,忽问:“公主的孩子,日后认何人为父?”
青罗眼皮一跳,侧过身去,没看他,仍是那句话,“与大人无关。”
谢治尘目光上移,落在她洁白柔软的耳廓,定住了似的,半晌,鬼使神差地俯身,衔住了那枚软玉似的耳垂。
青罗吃了一惊,霎时间,只觉耳根酥痒,灼热的鼻息盈满脖颈耳后,连带着一侧面颊又热又麻。
僵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回身的瞬间,犹带红痕的嫩颊擦过柔软的唇,她下意识地皱起眉,极轻地呻吟了一声。
谢治尘急道:“臣弄疼公主了?”
青罗抽回手,退开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一身家常的圆领白袍,因病过一场,又清减了些,玉白面容上,一双黑不见底的瞳仁静寂幽深,仿佛氤氲着拨不开的愁雾,叫人不忍苛责。
谢治尘怔怔凝住她红得滴血的耳根,醒过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当即有些发慌。
青罗做梦也未想到,有朝一日会对他说出这一句,“大人请自重。”说罢,稍稍提起裙裾,转身跨过门槛。
谢治尘叫住她,“公主莫忘了对臣的承诺。”
青罗脚下一滞,没转身,匆匆离去。
谢治尘的脸隐在暮时的阴影中,一颗心直直往下坠,他今日唐突了她,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心底这般想着,知错,却无悔意,只怅然低头,望着空掉的掌心。
冯谙端来一碗索饼,等了又等,不见他有动箸的意思,忍不住催道:“阿郎,再不吃该凉了。”
谢治尘这才吃了一口,只一口,便又放下了。
冯谙打量着问:“可是不合胃口?”
谢治尘翻过一页书,随口道:“今日又忘放盐了?”
冯谙奇怪地挠挠头,出锅前他尝过,正好。阿郎又一向口淡。
他取来盐罐,挑起一勺,兑入茶盏,“阿郎尝尝。”
谢治尘浅抿一口,怔了怔,随即了然。
冯谙担忧地望着他,“阿郎,小的去请大夫。”
谢治尘放下茶盏,沉声道:“不必,过几日就好了。”
青罗出了谢宅,面上仍有些恼怒,他几时成了这等浮浪轻薄之徒?
春杏打着灯笼跟在一旁,晕黄的灯焰下,尚能看出她面色越发红了,还道是伤口恶化,立时急得想叫薛虎去请杜如珩。
青罗只道没事,不肯多说,被她打量得受不住才道:“方才不慎用手挠到,回头擦上药即可。”
春杏吁出一口气,嘀咕了一句,“奴婢就该时时看着公主,伤在颜面,留下疤痕可不好。”
青罗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想不通谢治尘为何支持皇帝废除常科,抑或反对过,没用,只得顺着圣意?
弓之慎虽则大难不死,然无端蒙此劫难,省试高居榜首,又未能登科,终究有些心灰意冷。
他决意返乡,因顾虑尚欠她好些银钱,竟想留在长安还完债再走。
青罗哭笑不得,问他还乡后有何打算。
他道想找间私塾,谋一份教职,一面继续读书。
青罗闻言甚是欣慰,君子便该如此,身处危恶,而不堕青云之志。
长安如今乃是非之地,她赠他盘缠,叫他近日便启程。
弓之慎无论如何不肯收。
青罗正色道:“弓郎君当知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周世悯身后之人尚未查清,焉知不会再生波澜,藏身我府中亦非长久之计,离开长安才可永绝后患。”
弓之慎略作思量,抿唇不语,却是一揖到底。
青罗心知他已明白,不再赘言,只道:“钱财于本宫而言只是身外之物,弓郎君若有心,大可好生精进学问,日后报效朝廷,造福百姓。”
弓之慎离开当日,青罗亲自送他至城外。
凉亭中另有好些辞别长安的士子,认出青罗,纷纷退后行礼,神色间略有戒备。
青罗目光扫过落魄失意的众人,温和道:“朝廷如今只是停了常科,不定几时又恢复了,再者除常科外,尚有制科,诸位莫忘读书修身,时时准备着才好。”
众士子面面相觑,轻易不敢作声。
“多谢公主。”
一人起了头,才陆续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来,与青罗说话。
青罗很快发觉,士子们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内中颇有些见识广博,言语有趣的,讲起各地风物,一言半辞便能引人入胜。
前世她先入为主,以为新科进士多是爱吟风弄月的酸儒,如今想想,何等浅薄。
弓之慎一旁听着,不时看眼青罗。
时近巳初,离别在即。
弓之慎拱手拜道:“公主的话,某定当谨记于心。”
青罗笑道:“弓郎君一路保重,来日长安再见。”
东去长安路漫漫,弓之慎回过身去,望着前路,眸中涌起泪意,旋即被他硬生生逼退。
春杏看着他那辆马车越行越远,忍不住问:“弓士子此番若点了状元,公主可会招他做驸马?”
青罗无奈地笑笑,当初招谢治尘为驸马,也并非因他是状元。她大抵便是浅薄之人,前世对他一眼倾心,不过因他容貌俊美。
周世悯的死,大理寺那头有了进展。
他死前手中紧握着一只香囊,内有道家符箓,经辨认,系属天师府。
因无旁证,大理寺验尸后一直未声张,只暗中查访事发当晚周世悯见过什么人。
几经周折,终于发现端倪,当晚的确有人去过周世悯落脚的客店,此人是张司窈的弟子。
那弟子揽下一切罪责,承认与周世悯因琐事争执,将其杀害,对周世悯所行之事却一概不知,押解回大理寺的途中,亦服毒身亡。
张司窈得知此事后自是大为震惊,推说全不知情。自此,他座下孽徒除了韩庇,又多了一人。
皇帝却因不胜其烦,下令此案到此为止,不再继续查下去。
他以疏忽职守、用人不察,以致试题被窃为由,将温侍郎贬出长安,为下州司马,余者尽皆释放,有官职者罢免。
钟离文没有猜错,周世悯背后之人是张司窈。
皇帝对此当是了如指掌,又有去岁“张当窃国”的谶语在先,以他多疑的性子,多半不会对张司窈网开一面,为何还会放过他?
张司窈为人并不莽撞,不至为一句嘲讽他的诗,甘冒性命之险,若为将太子牵连进来,倒值得一试。
皇帝对此默许,与他达成了默契,还是直接共谋?
青罗打了个寒噤,随即摒除了这一荒谬的念头,皇帝便是要废掉太子,也不至设局陷害亲子。
张司窈素来一味媚上,敢如此陷害储君,多半是另寻了退路。那日宫宴,陈丽妃曾出面为他周全,他难道打算扶持丽妃之子?
可丽妃腹中胎儿尚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此时便押上身家性命,不免冒险。
温侍郎不日将离开长安,青罗轻车简从,趁夜去温府送行。
不料谢治尘也在,转念一想,温侍郎当初亦是他的主试官,他也可算作温侍郎门生,来送行并不奇怪。
“大人此去务必保重,不必担心留在长安的家小,本宫会代为照拂,”青罗笑笑,宽他的心,“便是本宫不济,还有谢大人在。”
谢治尘站在她身旁,官服已换成紫袍,闻言低头看她一眼,附和着微一颔首。
温侍郎躬身拜谢,连日狱中磋磨,他苍老了许多,花白头发而今已尽为银丝,面上皱纹也若刀刻般清晰。
若非他坚持,太子恐怕已蒙冤。
青罗心下酸涩,敬佩其风骨,如此贤臣,父皇偏不知珍惜。
二人俱未久留。
自温府出来,青罗原想就走,谢治尘在她身后叫住她:“臣那日一时情难自禁,唐突了公主,公主不肯原谅臣么?”
青罗浑身一僵,不自在道:“此事无需再提。”
谢治尘走过来,低头凝视着她,郑重其事道:“公主若肯原谅臣,臣便不再提了。”
青罗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得罪了人,还要逼人家原谅他,是何道理?
“若是不原谅呢?”
谢治尘黯然道:“臣休沐之日再专程登门请罪。”
青罗回了一句:“不必了。”
原没放在心上,休沐那日不知怎么又想起来,谢治尘却未如约而至。
午膳后,青罗在西园水阁浇花,指腹让花刺扎了一下,便有些心神不宁。
将近未正,薛虎神色凝重地来禀:“公主,谢大人在东市遇袭,现下全城戒严,禁军正全力搜捕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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