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手中的铜壶哐啷一声坠地,险些砸在她的脚背。
春杏见状心提在了嗓子眼,她却恍然未觉,声音轻到仿佛不敢问出口,“他如何了?”
“凶手自背后偷袭,刺中两刀,太医署已派人前去诊治,”薛虎看她神色有异,斟酌道,“应无大碍。”
青罗扶着几案坐下,一张脸苍白得连嘴唇也失了颜色,“可知派了哪位太医?秦莞去了么?寻常太医甚少处置外伤。”
薛虎忙回道:“去的即是秦医正。”
有秦莞在,青罗稍稍放下心来,“刺客可有线索?”
“因在闹市行凶,得手后便隐入人群,难以辨识,眼下尚无头绪。”
青罗垂眸暗忖,谢治尘洁身自好,鲜少与人来往,私事上不大会与人有何纠葛,那便是因公,他如今位高权重,行事手段强硬,因此树敌不足为奇,可什么人敢公然在闹市刺杀朝廷高官?
她这一夜浑浑噩噩,不时睁眼,好容易睡熟,又自恶梦中惊醒,身上冷汗涟涟。她与谢治尘虽已和离,因这孩子到底还是有了羁绊,无论如何,总盼他能平安顺遂。
翌日一早,冯谙鬼鬼祟祟地找上门,要见她。
“阿郎夜里醒了一回,命小的将这送给公主,说改日再向公主请罪。”
青罗拿起来看看,一时不解,谢治尘为何送她一只孩童喜爱的絮绵印花小老虎。
“谢大人好些了么?”
“秦医正说算是挺过来了。”
冯谙心有余悸,皱着两条眉,回忆道,“昨日送回来,身上全是血,好在有秦医正及时给阿郎止住血,裹好伤口,秦医正说那两刀刺得深,戳到了肺,须得好生将养着。”
青罗随手将那圆鼓鼓的花虎放在榻上,嘱咐道:“谢大人养伤,需你多费心了。”
冯谙迟疑片刻,腆颜道:“公主愿意去看看阿郎么?”
青罗不知他为何送她那只花虎,兴许有事与她说,便点头应下了。
冯谙立时喜不自禁:“小的先谢过公主!”
春杏奇怪地瞟他一眼:“公主去看谢大人,你为何这般高兴?公主又不是神医。”
冯谙嘀咕了一句公主可比神医管用,回道:“阿郎自小孤苦伶仃,虽则很早就晓事,会照顾自己,但还是想有个温柔体贴的娘子呢。”
春杏嗤他将娘子挂在嘴边,不知羞,青罗淡淡一笑:“谢大人迟早会再遇良缘。”
“小的看得出来,阿郎想见公主。”
冯谙见青罗不接话,心底直打鼓,他小小一个仆从,多嘴饶舌已招人嫌恶,再说下去,恐要惹恼公主,想了想,仍是说了一句。
“阿郎昨日一早便出门,不知因何又拐去东市,若径直来公主府上,也没这祸事了。”
青罗亦想不到他去东市做什么。
入了夜,原打算换身男子袍服去见他,想想又作罢,宫中想必派了护卫暗中戒备,但凡她登门,必定瞒不住。
谢治尘醒了,冯谙正劝他吃粥。他嘴上应着,一双眼却不时望向门外。
“阿郎别敷衍小的,将粥喝了再吃药。”
冯谙难得硬气一回,拿汤匙舀了一勺粟米粥,喂到谢治尘嘴边,他不张嘴,他便这般杵着,逼得谢治尘只得吃了。
“公主答应来,又没说几时来,阿郎一直等么?”
谢治尘冷淡地别开眼:“住口。”
冯谙悻悻地端起药碗,拿汤匙扬了扬。
谢治尘已闻见药味,眉心微蹙,厌恶地闭上眼:“先放着。”
冯谙自是不让。
主仆二人正为了吃药争持不下,青罗进来了。
“公主。”
谢治尘一见她就想起身。
青罗紧走几步,抬手轻轻按着被,“大人好好躺着。”
谢治尘依言躺回去,一双眼始终凝着她。
青罗瞥见冯谙手中的药碗,挽了挽披帛,退到床尾,“大人喝过药再说。”
冯谙闻言立即上前,舀了一勺药汤喂过去。
这回谢治尘没作声,由着冯谙喂完了一整碗。
青罗在床沿坐下,抓紧问:“大人不是说去我府上请罪么,怎又去了东市?那花虎怎么回事?”
谢治尘见冯谙出去,将门带上了,先问:“公主还怪臣么?”
这时还纠缠此类琐屑,青罗锁着眉,未接话,只道:“我不宜在此久留,大人长话短说。”
谢治尘目光渐冷,自嘲道:“公主以为臣有要事相告才来,并非为了探望臣。”
这话听在耳中倒似抱怨。
青罗低头望着他,晕黄的灯焰下,仍可见他脸色惨白,虽已歇过一晚,容色仍显出憔悴,鸦羽般的眼睫下,一双黑眸琉璃似的,安静地凝视着她,似是在等什么。
等她承认,她想来看他么?青罗虽担心他,在他面前却不想透露分毫。
谢治尘久久未等到她否认,终于道:“臣想做公主腹中孩儿的父亲。”
青罗有片刻恍惚,怀疑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孩子并非大人的。”
谢治尘偏过头去,语气不悦:“公主已说过。”
青罗喃喃道:“大人烧糊涂了。”
“臣此刻再清醒不过。”
谢治尘低声反驳,“公主答应过臣,臣未娶,公主不会再嫁,臣此生非公主不娶,除了臣,这个孩子没有旁的选择。”
青罗与他目光相接,看出他神色严肃,不似玩笑,心头不禁疑窦丛生。他为何执意与她纠缠,便是恨她,也不必如此。
她隐隐有个猜测,又觉荒谬,还是问他:“大人去东市,难道是为了买那花虎?”
谢治尘轻轻嗯了一声,“臣不知孩童喜好,店家说好,臣便买了,公主以为如何?”
青罗暗自吸了口气,薛虎似乎说过,他就是低头挑拣时,被人从身后刺伤。
“大人可知是何人下的手?”
谢治尘不甚在意道:“大抵是长安城里好打抱不平的游侠。”
青罗想起废除常科一事,似乎有些消息传出来,说此事乃是谢治尘主导。
“大人如今身居要职,难免有得罪人的时候,往后出行身边还是要有一两个身手好的。”
“臣不会再让公主担心。”
青罗闻言下意识地想反驳,说她不担心,话未出口便以为像是娇嗔,因而便没作声,只偏过头去,未看他,装作不知。
他一向隐忍持重,不苟言笑,不知可是她多想,最近几回见面,总觉得他性情与往常不同。
谢治尘见她沉默,并不气馁,“臣自知没有资格责问公主,只是好奇,公主想要孩子,为何不与微臣生,在公主眼中,臣不配为人父么?”
青罗心想他倒会倒打一耙,前世便知他不喜孩子,再者她一早决定与他和离,怎会想与他生子?
“大人另有机缘,现下养伤要紧。”
谢治尘的手不知几时伸出被窝,慢慢挪了过来,按住她的手背,“臣方才并非戏言,除了认微臣为父,公主的孩子没有选择。”
他人在病中,一句话说得虚弱艰难,口吻却是笃定专横。
青罗眉心轻拧,有一刻,险些以为他伤在了头颅。
谢治尘等不到回应,眼神微黯,“公主若是不肯,不如趁此刻臣重伤未愈,杀了臣,一了百了。”
青罗抽手起身,低头俯视着他:“我看大人病得不轻,且先将伤养好,余事改日再议。”
原打算就走,想到他手指冰凉,转身将他的手塞回被里,往上扯了扯被子,掖好被角。
谢治尘任她摆布,目光凝住她,又平和起来。
青罗暗想冯谙不善照顾人,再进仆从,这宅子又住不下,地方宽敞些,她还可叫秋叶替他物色几个得用的。
“圣上赏赐了宅邸,大人几时搬去?”
谢治尘淡然道:“臣不喜那宅子。”
青罗听着,没问缘由,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一眼,见他还看着她,眼神竟似含着几分眷恋。
出来问冯谙,冯谙往次间瞧了瞧,打量谢治尘听不见,小声道:“阿郎不会搬的。”
“宅院再好,在成康坊就不好。”
青罗越发疑惑,成康坊有何不妥?长安好些勋贵住在成康坊,像是裴国公府。
冯谙袖着手,低头道:“搬去成康坊,阿郎要见公主多有不便。”
青罗默不作声地听着,只觉得这主仆二人都有些异常。
窄巷中黑漆漆的,薛虎、春杏一前一后打着灯笼。
一名羽林卫将士守在巷口,见了青罗,并未多问,只上前俯身行礼。
青罗微微颔首,“有劳将军了。”
年轻将士浓眉大眼,闻言又是一拜,“末将职责所在。”
过几日,青罗进宫探望薛贵妃,遇上轮值的羽林卫将士,当中又有此人。
青罗起初没认出他,只觉此人眼熟,听他开口才想起来。
那将士过来拜道:“公主,某姓骆,内子蓝氏。”
青罗讶异地上下打量过他,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与蓝娘子也算般配。
这骆家是兵户,原本生计艰难,去岁上番造塔,骆郎君因身手出众,被羽林卫一个将军看中,调入内廷,与蓝娘子的婚事也因境遇改善修得正果。
因在路上耽搁了些,薛贵妃已等得发急,青罗行至殿外,正遇上派来迎她的宫人。
薛贵妃摸摸她的面颊,“还疼么?”
青罗笑道:“这点伤不算什么,早就好了。”
薛贵妃既心疼,又气她乱来,“罗儿知他心狠,何必还与他作对?”
青罗怕说多了反倒惹她担心,笑了笑,只道:“儿臣心里有数,往后定会注意分寸。”
薛贵妃知她多少有些敷衍,暗自叹息了一声,忍到今日才叫她进宫,也是怕皇帝气未消,又生出事来。
有万嬷嬷在,薛贵妃凡事安心些,仍问了几句饮食起居上的近况,青罗一一答了,薛贵妃忽道:“杨婕妤也有了身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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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东市买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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