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不断翻腾起浪花,燕雀条件反射一般狂奔入水,速度之快堪比利箭。
徐念珠看得目瞪口呆,只刹那功夫,她回过神来,落水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人手脚并用不断扑腾,勉强把口鼻露出水面,大声呼喊“救命”;另一人少年模样,已经没了动静,全靠同伴托举着。
落水之人出于本能拼命挣扎,非常容易伤到施救者。燕雀被求救者拦腰抱住,划水动作变形,连呛几口水,少年也被抛出去,直沉水底。
她顾不得身体尚且虚弱,学着燕雀的样子,一头扎进河里,疾速游到他身边,帮忙稳住身体,“这个交给你了,我去救另一个!”
燕雀没了后顾之忧,反身抱住求救者,手呈利刃状敲击他后脖颈,登时没了动静。左臂作桨,右臂穿过他两条胳膊,揽住上半身,奋力游向岸边。
徐念珠深呼吸几下,顺着少年跌落的方向直扎水底,眼睛艰涩地四处寻觅,好不容易看到少年,勾住衣领,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游,不防备直接破出水面。定睛一看,手里只有一件外衫。
人呢?
徐念珠只得重新吸气下沉,发现少年隐在一片暗绿里,丝毫未动。
得,被水草缠住了。
她吐槽两句流年不利,小心翼翼游过去,一边帮忙拨开水草,一边谨防自己被缠住。手忙脚乱之下,嘴角不断有气泡吐出,胸腔开始憋得难受,脸色涨得通红,赶在最后一口气耗尽前,带着少年劈水而出。
已经有人手拉手进到水里,见状赶忙接应,七手八脚把少年拖上岸。其中一人接过少年,让他俯趴到自己身上,不断帮忙拍打后背。
徐念珠直挺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庆幸再次九死一生。转头看见燕雀正在使劲儿按压求救者的人中,不由得出神,他明明是善水之人,为什么刚刚看着自己在水里挣扎,却见死不救?
“阿,阿嚏——”求救者喷出一口浊水,悠悠醒转。
“我这是怎么了?”赵观棋茫然四顾,接连问道:“你们是谁?这是哪里?”突然弹射般起身,跑开半丈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念珠:“闹鬼啦!”
徐念珠被盯得脊背发凉,厉声质问:“你说谁是鬼?”
赵观棋半边身子躲到燕雀身后,战战兢兢偷瞄徐念珠,哆嗦道:“我明明救的是少年郎,怎么转眼成了小娘子!”
众人长舒一口气。
徐念珠腹诽,这人莫不是被呛坏了脑子,或者被劈傻了?向少年的方向努努嘴,“你救的少年郎在那儿呢。”
“哦,哦,”赵观棋也长舒一口气,羞赧作揖:“瞧我这脑子,唐突小娘子了。”
燕雀打趣:“你救的少年郎?原来你会凫水呀?”
“当然会!”赵观棋想到自己刚刚被救上岸,越说越底气不足:“会一点点……”
“所以,你明知道自己水性不好,还要下水救人?”
“嗯,这不是……这不是身体比脑袋更先做出反应了嘛。”赵观棋越说越理直气壮:“读书人,就要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徐念珠无语,就这水性还逞强救人,当真是个书呆子。忍不住调侃:“你真是勇士!”
赵观棋却当成是夸赞,又施一礼,羞涩道:“小娘子谬赞。”
剧烈的咳嗽声传来,少年睁开眼睛。
陈兴甩甩发酸的胳膊,将他平放在地上,待看清模样,一脸不可置信:“穆二郎?”
少年大概受了惊吓,任凭如何安抚询问,始终呆坐着一言不发。
陈兴情急之下抓住赵观棋的衣襟,急切道:“他怎么会落水?你又是谁?在那儿看见的他?”
赵观棋脑子本就不太清醒,逼问之下更加手足无措,“我,我是……”,他焦急地捶着脑袋:“哎,我是谁来?”
“别捶了,再捶脑子更不好使了。”燕雀抓住他的胳膊,望望如火的日头,向众人道:“先回去吧,让他们缓缓。”
少年呆坐着不肯起来,从默默流泪到不断哽咽,再到嚎啕大哭,“阿爷——”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日悬高空,乾坤朗朗,连个人毛儿都没有,搞得众人大热天儿脊背发凉,生生由热汗转为冷汗。
燕雀不由分说将他扛到肩上,大步流星走在前边,陈兴快步跟上,时刻注意他的状态。
余者一人搀扶徐念珠,一人搀扶赵观棋。赵观棋连连摆手推脱:“我不碍事儿。”才走两步,脚下一滑栽倒在地。
“扑通——”
一道沉闷的声响,徐念珠回头,恰好撞上赵观棋懵懂的目光。
他跪趴在地上,一脸无辜地抬起头,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肿起来,嘴里满是泥沙。
徐念珠见他明明生得玉树临风,静态时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偏偏言行举止十分稚拙,甚至有些笨手笨脚,颇有几分反差萌,不禁莞尔轻笑。
四目相对,赵观棋脱口而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说完才反应过来是在笑自己,慌乱地用衣袖擦拭脸颊,衣袖早被河水浸透,落到地上沾满泥沙,于是再次泥沙入嘴,脸上也成了大花猫。
“呸呸,”赵观棋吐掉嘴里的泥沙,不好意思道,“失误,失误了!”
徐念珠回身忍笑,听见背后的声音越追越近。
“在下赵观棋,就是‘观棋不语’的那个‘观棋’。可否请教小娘子芳名?”
“哦,想起来了?”燕雀已经放下穆云溪折返回来,不动声色地挡在赵观棋和徐念珠之间。
赵观棋掰着手指头开始回忆:“我是长安人,游学至此处,远远看见一群黑衣人追着个少年郎,那少年被追得无处可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黑衣人哪肯放过他,也下饺子似的往下跳……”
他说这些时,语调抑扬顿挫,仿佛说书先生一般,徐念珠瞬间被吸引了。
“然后呢?”徐念珠问。
“然后不知怎么的,洛水铺天盖地涨起来,水面就只剩少年一人。俗话说的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既然看见了,岂能置之不理?就纵身一跃,跳进水里——”
仿佛是舍身饲虎的佛祖。
徐念珠看见燕雀嘴角抽搐两下,沉沉的声音传来,“知道观棋不语还絮絮叨叨,真是枉费了好名字。”
徐念珠再次忍笑。
一个身影跪扑在地,抱住燕雀大腿哀求:“救救俺家娃子吧,再这么下去,他就没命了啊!”
张娃已经从半躺转为平躺,嘴角依稀挂着秽物,显然刚刚吐过,身子软绵绵的,与他黝黑健壮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燕雀忙搀扶起张老伯,面露难色道,“不是我不救,实在是不通医术,无能为力。”
张老伯却像没听见一样,带了哭腔不断哀求:“你能把大家伙儿从那么深的水里救上来,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的天神!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他魔怔了似的,以头抢地,涕泗横流,“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了!俺家婆娘去得早,俺就这么一个娃子,还没娶媳妇哩。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俺可咋活啊!”
徐念珠从这近乎自言自语的对话中捋明白了信息,树下几人都是被燕雀所救,怪不得他一人独享一树,想来是对他这个救命恩人的尊敬。再想到他刚刚救人时的豪爽大气,委实有几分英雄胆识,先前还担心他图谋不轨,看来是错怪了。转念又心中不忿,为什么他救了这么多人,偏偏不救自己?
燕雀哪里知道她心中的千回百转,见她迟迟不开口,抬高了音调重复:“你可懂医术?”
“我?”徐念珠无奈地摇摇头,心下奇怪,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懂医术?
燕雀立马给出答案:“我还以为,小娘子无所不能。”
徐念珠瞪他一眼,心道不是斗嘴的时候,捡了树枝做成扇子模样,帮张娃扇风纳凉。
燕雀将张老伯扶回树下,缓声安慰:“我这就去寻郎中,你放心,你家娃子不会有事的。”
众人说着“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有办法”之类的安慰话,只听赵观棋怯怯开口,“要不,我试试?”
他声音极小,却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生生炸开一条他和张小五之间的生命通道。
徐念珠看见他犹疑着走上前,露出几分惊讶并期待,想不到这书呆子还有些用处。
赵观棋似乎受到鼓舞,长呼两口气稳定心神,一边试探着搭脉,一边口中喃喃:“读书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半天没有动静。
“如何?”徐念珠试探着问。
赵观棋一脸窘迫地抬起头,嗫嚅半天,说不出话。
他是个读书人,捎带读过两本医书,寻常小病不在话下,方才被张老伯的哀嚎感染,悲悯之心胜过理智,“试试”的话脱口而出,可是如今这症状,他也摸不清。
张老伯吓得腿都软了,哆嗦着嘴唇道,“神仙祖宗,需要啥药你尽管说,俺拼了一条老命也得找来。”
燕雀想了想,补充道:“他是喝了河水才上吐下泻的。”
“哦,哦,早说啊!”赵观棋恍然大悟,浑身上下摸找,终于在腰封里翻出一个药葫芦,拆了蜡封,呼啦啦倒出一堆药丸,强塞进张娃嘴里,低声嘟囔着:“得亏提前蜡封了,不然这药就毁了,我可真有先见之明。”
不多时,张娃脸色好转,张老伯连连叩首,盛赞赵观棋是华佗在世。
徐念珠觉得一双眼珠子直往自己脸上瞟。
赵观棋自豪的声音响起:“读书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额,这人怎么说呢,说他机灵吧,水性一般却要下水救人,医术不精也要试着把脉;说他憨吧,人还真让他救成了,讲故事也绘声绘色。如此矛盾的两个特质在他身上和谐地存在着,倒有几分可爱。
徐念珠好奇地打量药葫芦:“这是什么药,你自个儿配的?”
“出门前去药铺买的,说是万一路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保准见效。”
燕雀一脸不屑:“那你也好意思自称良医?”
赵观棋却是一脸真诚:“你就说人好没好吧?药是不是我给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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