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红光亮起,陈兴回来了。
他光着膀子,把衣服做成包袱状拎在手上,另一只手高举火把,大老远就招呼:“大伙儿快来,我找到吃的了!”
包袱里有几块蒸饼,被雨水浸泡过,变得十分软烂;一堆果子,已经有**迹象,勉强能吃。不过好歹是找到食物了,而且有了火种。
柴堆很快燃起来,众人自然分成两队,陈兴、朱大勇负责照顾穆二郎,燕雀、徐念珠负责照顾张家父子。徐念珠熟练地翻烤鱼身,盐巴一洒,噼里啪啦,焦香四溢。
“真香啊,小娘子好手艺。”赵观棋一个劲儿夸赞。
徐念珠轻笑着递上刚烤好的鱼,不料被燕雀截胡:“君子远庖厨,小娘子可不能逼着人家做小人呐。”
赵观棋手停留在半空中,低声嘟囔:“是远庖厨,又不是远食物。”
徐念珠只得又递上一串。
“还是小娘子善解人意。”赵观棋抢着接过,转手递给张娃,却见张娃手里已有一串。
“郎君快吃吧,”张老伯指着燕雀道:“这位郎君已经给过了。俺们爷俩真是修了八辈子福,遇见你们这些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又被抢先一步。
赵观棋瞪着燕雀,明显看见他嘴角的笑意。他不顾张老伯推辞,强行把鱼塞下,“您是长辈,理应您先来。”
说话间,徐念珠又烤好两条,左右手各一,分递给两人:“两位郎君请。”
“小娘子先请。”
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赵观棋以轻咳掩饰尴尬。燕雀顺势全部接过,“赵郎君要做远庖厨的君子,在下只好勉为其难,做个刨丁宰牛的小人啦。”
“哎——”赵观棋又慢半拍,眼睁睁看着鱼被抢走,吞着口水道:“让给你了。”
“喏,我们一人一条。”燕雀把其中一条递回给徐念珠,满脸真诚地看着赵观棋:“感谢赵郎君成全!”
徐念珠看着斗嘴的两人,无奈道:“我把剩下几条鱼烤完,你们快些吃吧,别相互谦让了。”
“谁跟他谦让!”
再一次异口同声。
赵观棋气鼓鼓地别过头,不想再看见燕雀。
燕雀把一条鱼强塞给徐念珠,另一条强塞给赵观棋,酸溜溜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心疼赵郎君,你们都做君子,小人留给我来做吧。”
他拎起两条生鱼继续烤着,火光映在脸上,颇有几分落寞之意。
徐念珠于心不忍,但心知你推我辞不是办法,于是一手叉着鱼大快朵颐,一手帮忙添柴撒盐,两条鱼烤好,正好也吃完了。她拿衣袖抹抹嘴角,道:“我来吧,你也吃点。”
赵观棋连半条鱼还没吃完,看见徐念珠颇为粗犷的动作,惊愕道:“小娘子怎么吃得这么快,一点都不……”
“一点都不像女孩子?”徐念珠抢着道,这话她听过无数遍,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但是,那又怎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赵观棋下意识地替自己解释,却又说不出所以然。他印象里的女孩子都是温温柔柔的,从来没有像徐念珠这般豪爽大气的。
徐念珠直接戳破他的想法:“女孩子本来就有千万种姿态,郎君可不要以偏概全。”
“是,是,”赵观棋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不是,我是说,小娘子吃得太快,会肚子不舒服。”
话毕他仔细观察徐念珠的神情,直到听见她说“无妨,不碍事”,才安心地揪着仅剩的鱼肉眼观鼻鼻观心。
燕雀也看着徐念珠出了神,连咀嚼都变慢起来。这样机敏坚韧、伶俐大方,既能讲究、又能将就的女子当真不常见,他觉得心脏跟火焰一般炽热起来,正色作揖道:“在下燕雀,斗胆请教小娘子芳名。”
徐念珠抬起头,看见两道热忱的目光。一道来自赵观棋,他被火光照耀着,一袭白衣染成红色,更显得温文尔雅。一道来自燕雀,他隐在阴影处,身材颀长,不是赵观棋般那羸弱的书生瘦,而是长期锻炼后的矫健瘦。
她想起赵观棋明明不会凫水还要救人,明明胆子很小却总是自告奋勇。她想起燕雀遇到危险时总是冲在最前面,有魄力有能力,居然从水里救起六个人。她想起江临舟,不知道江临舟遇到危险会作何反应?她越想越出神,直到听见燕雀再次问:“小娘子?”
徐念珠回过神:“我姓徐,闺名念珠,思念的念,明珠的珠。”
赵观棋夸赞:“念兹在兹,珠玉在侧,真是个好名字。”
燕雀白了他一眼,“怎么哪儿都有你?”
“好就是好,还不许说么?”赵观棋道:“不知燕郎君的名字作何解释,哪个雀?”
燕雀不耐烦解释道:“燕雀不知鸿鹄之志的燕,燕雀不知鸿鹄之志的雀。”
“嗯?”赵观棋疑惑:“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燕雀反问:“这名字不好么?”
不是不好,是很矛盾。按理来说,信奉贱名好养活的庄户人家,说不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样的话;既然能说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至少是家底殷实的书香世家——世家子弟皆愿做鸿鹄,又有何人愿做燕雀呢?
徐念珠推测这并不是他真实名字,试探道:“燕这个姓,倒是不常见,你不是本地人吧?”
“自然不是,讨饭的,路过此处。”燕雀淡淡地解释。
徐念珠打量他,虽然衣衫褴褛,但是一身腱子肉,一言一行也是有礼有节,哪里像讨饭的呢?还想追问,却听他转移话题、以问止问:“倒是小娘子,家就在附近,怎么还随身携带匕首?”
“我家是在附近,但我……”徐念珠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匕首呢?似乎刚刚被燕雀掷进水里,就再没拿回来?
她连忙四下翻找,只在泥沙里摸到一个刀鞘。一把匕首,被赵观棋弄丢了红宝石,被燕雀弄丢了刀身,如今只剩孤零零的刀鞘。徐念珠苦笑:自己和这把匕首,真是没有缘分呢。
燕雀看见她慌张地向洛水奔去,当即明白过来,一个箭步挡在前面:“我给弄丢的,我去!你在这儿等着。”
“我想亲自找回它。”徐念珠执意要去。
燕雀阻拦:“天色太晚了,水边不安全。”
“是啊,是啊,”赵观棋附和,见徐念珠神情落寞,又小心翼翼问:“这把匕首,是不是对你很重要?”
是重要的吧。徐念珠想起才收到这把匕首时的欣喜,那时江临舟刚刚抵达长安,两人常有书信往来,她提起哥哥才铸了一把宝剑,自己很是喜欢,可惜阿爷不许自己舞枪弄剑,江临舟立即托人带回这把镶嵌红宝石的西域“水果刀”。这些年,自己一直舍不得用,总觉得这是他理解自己的证物,生怕弄丢了、毁坏了,可是如今……思及此,徐念珠点头:“嗯。”
燕雀见状心下一横,当即要入水寻觅。于情,身为男人,不能眼看着女人陷入险境;于理,匕首是自己弄丢的,理应由自己找回来。他道:“你放心,肯定给你找回来。”
他将要入水的那一刻,徐念珠犹豫了,确实夜晚下水不安全,匕首固然重要,但与人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哎——”徐念珠拉住他:“要不,还是算了吧。”
燕雀盯着她的眼睛问:“这把匕首,不是对你很重要么?”
“也或许,没那么重要吧。”徐念珠故作轻松,在她的世界里,理智与情感交锋,情感从来没有赢过。
燕雀试探着问:“我看见刀柄上原本镶嵌着东西,如今也掉了,是不是用久了有感情?”
赵观棋不合时宜地解释:“原本镶嵌着一颗红宝石,被我不小心弄掉了……”
徐念珠眼神怅惘:“故人相送,想留个念想。”
燕雀不忍看她哀伤的神情,坚定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还能找回来么?徐念珠怔怔地看着水面出神,回忆如潮水涌来:她想到江临舟越来越少的书信,和书信里越来越常提起的吴娘子;想到阿爷终于答应自己去长安游学,自己收拾行囊时的喜悦和不安;想到自己洪水里九死一生,居然还救起一个少年郎;想到燕雀救了那么多人,却偏偏没有救自己。想着想着,她突然带了几分怨念:“你为什么不救我?”
燕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徐念珠重复:“你今天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不救我?”
“我不是,我……”燕雀不知为何徐念珠突然提起这件事,诚恳解释:“我是要去救你的,只不过才走到一半,你就自己上岸了。”
徐念珠想到才上岸就看见他了,时间线对得上,稍稍释怀。
又听燕雀落寞着补充:“小娘子是从水里救人的人,哪里需要我救呢?”
这叫什么话?有能力的人活该没人帮么?徐念珠酸涩道:“需不需要是我的事,救不救是你的事。”
燕雀点头保证:“若有下回,我一定跑得再快些。”
徐念珠剜了他一眼:“这种死里逃生的事情,还是不要有下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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