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发深沉。大家一边分着为数不多的食物,一边交换见闻,方圆三五里拼凑起来,尽是惨烈之象。
“前两年刚刚闹完水患,借的种粮去年才还上,今年又来水患。这该死的老天爷,还给不给人活路?”
“也不知道县令去哪儿了,平日里收租比谁都勤快,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才闹过水患,也不知道把河堤加高点,这么点儿雨又决堤,不是让大家等着送死吗?”
只有陈兴替县令说着好话:“穆县令最是仁善,不会弃大家于不顾的。”
“得了吧,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们来这儿三两载便调走,怎么会真正为我们着想?”
“说不定治理河道的银子就是被他给贪了!”
“你们都是官官相护,哪还管俺们平头百姓死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言辞开始激烈起来。
久未开口的穆二郎突然道:“阿爷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说,为什么才修的河堤决堤了?”
“那是因为……”穆二郎话说一半,戛然而止,瘪着嘴不说话。
“你倒是说说看,为啥?”朱大勇鄙视道:“娘娘们们的,看见你就来气,真是老子怂包儿软蛋……”
“你说谁怂包软蛋?”穆二郎揪上朱大勇衣领,两眼猩红。
“呦呵,还想动手?”朱大勇不甘示弱,反抓住穆二郎衣领拎起来:“说的就是你!谁不知道你阿爷,从幽州流窜过来贼人,他抓住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客客气气把人送回去;回郭镇闹匪患,他不镇压反而跑去谈条件,软趴趴得跟……”
穆二郎一拳招呼上来。
朱大勇擦掉鼻血,将穆二郎抱摔到地上:“你一个毛没长齐的生瓜蛋蛋,敢跟爷叫板,来啊,咱比划比划。”
穆二郎约莫十一二岁,身量尚小,一骨碌爬起来,铆足了全身力气撞过去,两人同时重重摔倒地上。
他呼呼喘着粗气,目露寒光,吐出的却是哭腔:“不准你说我阿爷!”
“好你个小兔崽子——”
朱大勇还想反击,被燕雀拉住:“多大人了,跟个孩子较劲儿!”
陈兴也挡在中间:“吃饱了?有力气撒泼了?”
他做久了不良人,自带生人勿近的杀伐气场,一记眼刀下去,两人都偃旗息鼓。
有人怯懦地解释:“可能雨太大了。”
“大你娘个腿儿,这么大的雨,年年都有十几场,怎么之前没事?”朱大勇忿忿骂道,看了那人一眼,“你这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家在东都城郊,”那人解释:“东都接连下了几天雨,洛河暴涨,我们应召筑堤,可惜还是没堵住……”
居然还有人跟自己一样从东都附近漂回来?说不定哥哥曾跟他一同筑堤防水?既然他活下来了,以哥哥的水性,是不是没问题?徐念珠赶紧问:“你筑堤时,有没有遇见一位徐郎君,徐行之?”
那人茫然地摇摇头,只说洛河突然就决堤了,掀翻了无数停在河水的船只,他运气好抓到一块浮板才侥幸活下来,同行的人早不知去处。
徐念珠担心哥哥,内心也五味杂陈,忍不住问穆二郎:“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陈兴亦不解,他是看着穆二郎长大的,深知这孩子虽然调皮捣蛋,但绝对没什么坏心眼,远不至于被不良人追杀,于是问:“发生什么事了,是谁在追你?”
穆二郎到底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重压之下“哇”得一声哭出来,断断续续说出那日看到的场景。
一向温文儒雅的阿爷,第一次暴怒:“我身为巩县县令,洪水之下不能护百姓周全已是失职,如何还能炸堤分洪,弃他们性命于不顾?”
来人半是威胁半是质问,“东都和巩县,孰轻孰重?”
他在门外听得心惊,不小心踢到门槛,门内立马厉声呵斥:“谁?”
他拼了命往县衙外跑,从未没见过的衙役紧追不舍,直到跑无可跑,跳入水中,紧接着洛水暴涨,冲毁农田房屋……。
朱大勇血气上涌:“所以,那个混蛋还是炸堤了?”
“你才是混蛋!”穆二郎嘴上骂着,心里也打鼓:如果阿爷没有同意,为什么会决堤?如果阿爷同意了……可是为什么阿爷要同意啊,这可是要做千古罪人的。
朱大勇一连串骂着“混蛋”,声音从大到小,渐渐有几分哀婉,“也不知道俺婆娘和娃子怎么样了,俺已经失去过一次婆娘和娃子了,老天爷啊,你不能让俺再失去第二次……”
他拿出一股银质单钗,因为长年累月劳作而粗糙的手覆在上面不断摩挲,“俺婆娘还在家等俺回去吃饭哩。她刚给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俺答应她,今年收了粮食就给她打一个金钗子,让隔壁那些婆娘们也羡慕羡慕她……”
张老伯也看着蔫蔫的张娃哀叹:“俺婆娘去的早,这么些年,俺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把娃子拉扯成人,就盼着给娃娶上媳妇,再给俺生个大胖孙子,俺以后到九泉之下见俺婆娘也有颜面。眼见着收了粮食就攒够娶媳妇的钱了,怎么就……唉,都怪这些天杀的狗官!”
陈兴不断和人解释:“穆县令不可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最是心善,东边孙二叔摔断了腿,家里田地没人耕种,是他帮着把庄稼种下;西边王麻子家老娘重病在卧,家里的钱全都用来抓药,后来赊账不还被药铺老板告上公堂,是他帮忙结了账;他的俸银,七成都给了学堂和善堂……”只是所有人沉浸在自己的悲观情绪中,根本没人理会他说什么。
徐念珠从纷杂的叙述中捋明白事情经过,东都大雨导致洛水暴涨决堤,有人为了保东都指挥巩县县令炸堤分洪,紧接着巩县地界的洛河决堤,附近几个镇都被淹没。如此说来,自己家岂不是也凶多吉少?
她想起出发时,阿爷一边叨叨“姑娘家家的不让人省心”,一边又多塞了几块碎银;阿娘连夜缝制几件衣服,蒸了她最爱吃的蒸糕,一股脑都给带上;哥哥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全须全尾地把她带回家。她说要给阿爷带回西域产的葡萄酒,要给阿娘带回长安最新款式的钗裙,可是如今两手空空,和哥哥也分散了,对家的思念感愈发强烈。
“明天一早,你就沿着河往南走,直接回家,不要去县衙了。”燕雀不断叮嘱,目光穿过篝火,落到徐念珠哀婉的脸上。
徐念珠自然也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你呢?”
燕雀故作轻松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小小的乞丐,四海为家,去哪儿都一样。”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徐念珠撇撇嘴:“没诚意,早知道不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燕雀温柔的笑笑,仿佛看见了很多年以前的时光:“我确实做过几年乞丐。我成为乞丐的那一天,雪很大、很冷,我差点以为自己要冻死在长安街头了。那时我就在想,他怎么能那么狠心?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家了,我立志此生不再回长安,我不想再看那人一眼。”
以最温柔的声音,说最凉薄的话,大抵就是这个模样了。徐念珠不解,“他是谁?你阿爷么?为什么?”
燕雀没有说话,给徐念珠递上一个果子,另一个填进嘴里,“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断传来。
“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长安。”燕雀看着徐念珠不解的眼神,补充道:“给他收尸。”
“所以你不叫燕雀对不对?我叫说嘛,谁家好人叫这名字啊!你到底叫啥?”赵观棋不断絮絮叨叨,直到对上燕雀的白眼。
眼见气氛越来越哀伤,赵观棋索性讲起游学途中新鲜事,权当给大家打气。
“……从东都再往东百余里,就到了咱们巩县。咱这儿也是洛水和黄河的交汇处,永济渠、通济渠离这儿不远,东来西送的,南来北往的,但凡水路,都要从咱这儿中转……”
他自幼喜欢地舆,及冠后游学四海,尽看些水路、驿站之类的交通事宜,一路风景讲下来活灵活现,给这突如其来的苦难岁月平添几抹色彩。
“你省点力气吧!”燕雀皱皱眉,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县衙情形不明,附近全部被淹,明天还不知道何去何从,保存好体力才能撑下去。
“这你就不懂了吧,”赵观棋摇头晃脑,一副老学究的模样,“我这是在传授地舆知识。”
燕雀不屑一顾:“有何用处?”
“当然有用!”赵观棋道:“往小了说,了解地形,才能知道往何处逃生。往大了说,洛水连年泛滥,不止洛水,还有渡水、黄河,再加上旱灾、蝗灾,还能剩几个丰年?关中一闹灾,圣人就要东巡,来回又是一大笔开销。咱总得考虑个长久的治理之策吧?”
“那你考虑的结果如何?”燕雀反问。
赵观棋被问得哑口无言,挠挠头含混应着:“这个我还没想好,但是,总要想办法的嘛。大家群策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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