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同意

陈姣一直用很抱歉又痛心的目光盯着陈香,直到被允许开口解释,用一种绝望和讶异的表情来回答姐姐的微笑,两姐妹才又重归于好。只是破镜终究难圆,陈香对她和蒋麟一事还是残留恼怒的。

实际上与陈香的结识,不仅对陈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且在她痛苦的时刻给她了安慰。陈姣得到这种安慰,因为陈香在她面前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世界和她的过去毫无共同之处。

在陈姣看来,这是一个崇高美丽的世界,站在它的顶端,可以平心静气地来看看自己的过去。陈姣生平第一次懂得,除了她所一向沉湎其中的、凭人的本能来过的那种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之外,还有一种精神上的生活。

陈香跟她说话,就像是跟一个讨人喜欢的、可爱的妹妹说话一样,就像她是在藉以回忆自己的童年,只有一次她说到,人类的悲哀有各种各样,而只有爱能给人以安慰。

不得不感叹下消息传播之快、之广,只消一晚的功夫,各路报纸上都已经刊登了陈香和里面尔蘅订婚的消息。

刚进百货大楼,就有无数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走上前向陈香道贺,还不乏有过路的女孩子对她指指点点,甚至没好脸地打量她。林尔蘅的魅力还真不小。

相比之下,陈姣与蒋麟的荒唐事被蒋老爷排除万难力压下来,蒋麟成了可怜的受害者,并未引起多大风波,只有少部分参与生日宴的人知道。

大多数羡慕陈姣的年轻女人,早已经厌恶人们对她的讴歌了,现在面对她们所知道的事,一个个都非常高兴,只等社会舆论一旦确实转了向,便来把自己的全部轻蔑倾泻到她的身上。她们已经准备好许多块污泥,时机一到,便向陈姣摔去。大多数上年纪的和身居高位的人对于这件酝酿中的社会丑闻则深为不满。

凤菊幽魂般走来,眼睛肿肿的还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一看昨夜就没有睡好。

陈香打到一半的哈欠被吓了回去:“凤菊?你怎么在这儿?”

凤菊是林家的女佣,和凤兰是孪生姐妹,后来被陈母拨去照顾林尔蘅,陈香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过她了。

“二小姐,订婚的事我家少爷真的不知情。虽然我们太太一直打趣,我也真心希望您能做我家少奶奶,但打趣归打趣,如果少爷和您不是真的两情相悦的话,我虽然只是小小女佣,说白了就是丫鬟,但也一百万个不愿意你们勉强在一起的。昨天发生的事太突然了,我本以为是少爷和您已经有了默契,他去求的老爷,老爷才和陈老爷商议的这事。但我当时看少爷的样子,他显然是不知情的,我,我怕您误会了他……”凤菊说着说着就要哭了出来,陈香忙拉着她坐到一旁的黑漆长椅上。

“昨天晚上他们刚回家,少爷就央求老爷取消订婚,说是没有问过您的意见,不能这样草率决定,害了您的名节。老爷那个暴脾气,要不是太太和姨太太哭着求情,就直接鞭子上身了。老爷脾气拗,少爷更拗,愣是在冷冰冰的门外跪了一晚上,我看没法劝动老爷只能去劝他,可他就这么跪了一晚上也没让老爷收回决定。我告诉您这些就是希望您知道,这件事绝不是少爷强求的,别说是您了,他那样的君子不会对任何一个姑娘做出这么强人所难的事的。”

“放心吧凤菊,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不会赖你们、也不会迁怒里面尔蘅,再说了……”陈香冷笑,林尔蘅做到这个地步恐怕不是为她、而是为了他自己吧。

林尔蘅虽然平常看着嘻嘻哈哈没正经,其实心思细腻且敏感的程度毫不亚于女孩,他对于颜芙扇的身份与生俱来的嫌恶与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心维护大相径庭。

这个傻子,不会真要栽到他小妈这儿吧?陈香见到他们的次数愈多,她便愈加相信,自己的不幸已成为事实。

林尔蘅在颜芙扇面前,是一种令她吃惊的惶惑驯顺的表情,很像是一条做了错事的聪明的小狗。颜芙扇微笑时,她的微笑也传染给他,她若有所思时,他也就变得严肃起来。

颜芙扇华贵的丝绸旗袍是很美的,戴着软金手镯的双臂是很美的,她围着一串珍珠的头颈是很美的,蓬松的发式,蜷曲的头发是很美的,纤巧的手足那轻盈雅致的动作是很美的,她那张妩媚的面庞是很美的。

然而,在她的美之中,有着某种可怕的、残酷的、魔鬼似的东西。

陈香的心中一阵恐惧,现在的林尔蘅每对她说话时微微低下头,脸上的表情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每一次都好像再说:我不想羞辱你,然而我想要拯救我自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姐,那您真的不怪少爷?”

陈香麻木地拿手帕擦拭她的脸,感到浑身都被击溃了:“不怪,无非是男女之间那些蝇营狗苟的屁事。别哭了,难道你想顶着两个金鱼眼去上班吗?”

得到她的答案,凤菊总算破涕为笑。

即使躲到逛街商场,陈香还是难逃被人们议论的命运。前些天还在讨论日本人又去哪个租界搜查炸了司令部元凶的他们,现下都议论起了林陈两家订婚的事情。

甚至还有好些人在讨论:为什么要嫁给林尔蘅的人不是养女陈姣,而后煞有介事的得出答案:凭借陈姣的倾国之姿,必要被陈家当成王炸留到最后嫁出去。

真是一群闲的蛋疼的王八蛋。

陈香实在待不下去,干脆溜到曾经的圣路易斯学校去找留校当老师的路棠禾。

路棠禾穿了一件湖绉马褂,下面系一条青裙,发鬓垂在两只耳边,把她瘦削的面庞显得恰到好处。整齐刘海下面,在两道修眉和略高的长鼻子中间,不高不低地嵌着一双眼睛,射出来一种热烈的光,给她的蜡黄色的脸添唯一的光彩:“昨天没来得及,今天恭喜你喜得良缘了。不过拜陈姣所赐,我弟弟已经闭门不出了。”

陈香才懒得管路焕之怎么样:“什么良缘,分明是逼婚,这要是在以前,我非得把林尔蘅揍得满地找牙不可。”

路棠禾如今是外语老师,抱着一摞教研书籍忙得脚不沾地:“你啊你,嘴巴是越来越毒了。”

“他是高贵的天鹅,我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这么说就不对了陈香,你也是一颗发光的恒星,怎么会一无是处呢?”

熟悉的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宋青书逆着光站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她恍惚觉得看到了神袛。他依旧穿着一尘不染的浅色中山装,清雅脱俗,清澈透亮的目光在陈香的脸上停留片刻便移开。

“宋先生?”

“陈香,你总是会过于高估困难、下意识逃避现实。这不一定是坏事,有了它才能诞生《白鸟之湖》这样的故事,但也不一定是好事,会阻挠很多美好发生。”他顿了顿,转头望向窗外,白得几乎透明的耳朵有些发红。太阳躲在层层叶子后静观一切,天空有成团的浮云。

宋青书长得其实很冷淡,眼尾展开,鼻子很高挺,下颚线条也极其流畅,但是偏偏带了点奶膘,眼睛完全睁开,再这么一笑,瞬间就给人软化了。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但是先生,我这次真不知道该怎么逃了。”

即使被陈香如此顶撞,宋青书的目光也依旧宁静而灵动,仿佛可以洞彻世间万物,似乎也能看透藏匿其中的少女心事。

白鸟之湖,天边低悬,晨光里那颗蓝星的幽光,可以唤醒人们心中一缕不死的忧伤。《白鸟之湖》其实是以蒋麟为缪斯的创作。他同时拥有柔软和刚硬、热情和冷峻截然不同的特质,既有喷薄而出的热情又时刻保持着冷静,既尖锐又具有美感。

他曾是她笔下最美丽的白鸟。

路棠禾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迷,抱着书就往外走:“真把我办公室当茶室了?那我先去上课,你们慢慢叙旧。”

他点点头:“你先去吧,我有话对陈香说。”

他们又陷入短暂的安静。宋青书眸子微垂,纤长的睫毛扫过眼睑,默然半晌:“陈香,你我师生一场,我不想说什么话伤你,但为师者,应为学生计之深远。”

他的嗓音微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同情她:“你年纪小,容易对人产生依恋,但是出乎于情止乎于礼,你会有更好的归属,何必在一棵有主的树上吊死?爱过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就此定下终身不得反悔。”

当陈香听到萦绕心头的思想被人家用言语表达出来时,一层浓重的红晕用上她的面颊。她好一阵子什么也没有回答,虽然他退回阴影中,或者是她以为她看见了他面部和眼睛的表情。

“是因为我长得不够漂亮,身材不够瘦,头脑不够聪明,心思不够伶俐吗?”

“如果他爱你,是不关乎你长相身材的,这只能证明他在你和聪明漂亮之间选择了聪明漂亮。嫉妒不是衡量你们相不相爱的标尺。”

陈香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蒋麟对她来说不过是随处可遇、千人一面的许多年轻人中的一个,她绝不会让自己哪怕是去想一想他,然而,和他再度重逢的那些瞬间,她就已经被一种喜悦和惊慌的控制住了。

宋青书近乎残忍地撕开陈香最后一层遮羞布,宣告她的尚未开始就已结束的、可悲而隐秘的暗爱恋落幕。

不过摘下的翅膀可以变成白鸟,苍天远在海的背面,迎风归去。

当陈香满怀心事地回到陈宅的时候,天色还尚早,院中停着林家的专用车,看来林尔蘅来了。

凤兰迎出来:“二小姐,林少爷刚吃过午饭就过来了,大小姐突然起了兴致,和林少爷在玩那个叫什么击剑的西洋玩意儿呢。”

“哦?小时候倒是老看他们切磋来着,自从姐姐去英国后就再也没玩过了。”

还没到花园就听到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说切磋还真就是切磋而己,陈静和林尔蘅都只是穿着便装,也没戴任何护具,在花园的草坪上随意切磋起来。

两个人势均力敌的样子,都在前后踱步,谁都不敢轻易出招做先手,陈香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轻拍凤兰示意暂不出声。

两人没有僵持很久,趁林尔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陈静便先发制人,一个箭步攻了上去。林尔蘅虽然及时反应了过来将手中的箭横在了身前,抵挡住了陈静的攻击,但还是躲闪不及,颇为狼狈地向后退了几步。

林尔蘅的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他退后了几步后,也开始强势地向陈静进攻。林尔蘅的手速相当快,陈静虽然一直在格挡,但林尔蘅几次都是指东打西。他每次都趁陈静变换方向防守的时候立刻调转目标,直插有效得分区域,若是正式比赛的话,陈静怕是早就下场了。

本是占着先发优势的陈静一下就处于了劣势,果不其然,没多久后伴着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她的剑一下就被打掉了。

看胜负已定,陈香颇为幸灾乐祸地往他们的方向走去,准备将手中的毛巾递给他们:“林尔蘅你竟然有两下子,姐你怎么输了?”

陈静和林尔蘅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真是没想到啊姐,我记得你学击剑可比林尔蘅久。给,你的毛巾。”

林尔蘅伸手接过毛巾,她这才发现他的手臂上有一丝淡淡的擦痕。

“你受伤了?姐,不就是切磋嘛,下手这么重干什么?”

“啊?受伤了吗?我看看。”

“咳,没事,一点点小擦伤而记,击剑没穿护具是难免的。”

里面尔蘅赶忙把手从她手中挣脱,解开了本来撸到手腕的袖子遮住伤痕。

他下意识的躲避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锐利刀锋,划过陈香的皮肤,起先并不觉得痛,眼见着伤口张开,翻出雪白浅红的皮肉来,眼见鲜血汩汩洇出,才猝不及防地疼痛起来。

陈静看着他们调侃:“哎,小小年纪就胳膊肘往外拐,二丫都不会来关心姐姐伤到哪里。”

陈静三言两语就把刚才紧绷的氛围给缓和了下来。

陈香道:“走吧,你们这么狼狈,小心一会儿我妈看到了问东问西,还要解释半天。”

晚餐过后,依照昨晚的谈话,陈香来到陈静的房间。可能她满脑子都是今天发生的事,一片混乱。

“二丫?”陈静在她眼前挥挥手,从神思拉回了现实。陈静叹了口气:“尔蘅走了之后你就蔫头耷脑的,算了,我也就不和你说些有的没的了。你只消告诉我,愿不愿意嫁给林尔蘅。”

陈香苦笑,把气都撒到软沙发上的攒金枝靠枕上:“嫁给什么人,由得了我吗?”

话外之意不言而明,陈静明显松了口气,表情也轻松不少:“你长得不好,性子也不伶俐,想攀别人是已然不可靠的。尔蘅有家底,对你像妹妹一样照顾,彼此又相识了解,这样的好男人多少见。娶妻娶贤,尔蘅也要自己喜欢才好,否则这一世夫妻不仅难做,也是无趣的很了。二丫,你刚学会走路、胖手胖脚、奶声奶气地叫我姐姐朝我跑过来的样子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快香香都要嫁出去了!”

陈香喜欢让生活细水长流地缓缓渡过,并非一蹴而就,太急迫的感情往往是经营不善最糟糕的状况,可她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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