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武藤

他们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租界的白天,黄包车夫蹲在路边在揽客,报童手拿报纸扯着嗓子喊林陈联姻和昨晚的枪击事件以便吸引顾客,巡捕抓着了一个小偷,正拿着警棍在街角教训他,街边的乞丐拿着帽子盖着脸继续蒙头睡大觉,全然不管身边的乞讨罐子里的硬币正在被一个小混混偷偷扒走。

和往常一样和谐平静,大家都走着自己日复一日看似已经既定的路线,陈香仿佛是这里唯一的不和谐。

街上行人们本身的步调随着前街不停涌入的黄绿色人潮所打破,有人不停地向人潮補来的反方向小跑而去,有的驻足在街边好奇观望。

“怎么回事?日本人怎么进到这来了?”

“哎哟,你没听说还没看报吗?昨晚码头那儿不知有人伏击还怎么的,三个日本水兵,死了一个伤了俩,现在估计在全城搜查呢。”

“这伏击的人看来手法也不怎么样啊,就死了一个,你说要是那三个全都……”

“瞎说什么呢,满大街这么多日本兵你不要命了啊?”

“我就不信日本人在法租界敢干出什么来。”

“你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是吧,你想想,日本人都敢派兵越界封街布防了,还怕他们法国人?”

路人们本正悉悉索索讨论着,这话一出,周围反倒是沉默了下来。陈香本心烦意乱地随处乱走才到的这儿,现在四周一张望,这才发现这条街已经在法租界的边界了,隔一条街就是公共租界。

万一出了什么事,日本人只需说是在租界外,为了不起冲突,法国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不会管中国人的死活呢。

“可再怎么说都还有个《停战协定》约束吧。”

先前那个路人还想找些什么说辞,反倒让人群更加安静了。《停战协定》让中**队撤出了上海,不得不驻扎在几十里以外,反倒让日军进驻了上海,却在此刻被人以“维和”的名义提起,真是让人觉得讽刺。

那帮日本人一路向前,在她面前的一处书店前停下并迅速分成两排,从中间走出一个没有穿军装,面色阴郁的男人来。

那人仰头眯缝着眼看了看面前二层楼的小书店,头微微一侧,便有几个士兵从一旁走出,鱼贯进入其中。没多一会儿,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便被几个日本人拖出来,狼狈地甩在地上。

一个士兵凑在那人边上耳语了几句,他脸色一下变得更难看了:“你丈夫呢?”

女人跪在地上,紧紧将孩子捆在怀中,一言不发。

“我再问一次,你丈夫王岩呢?”

女人依旧沉默,只是将孩子抱得更紧了。那人走上前,一脚将女人踹翻在地,锃亮的牛皮军靴一脚便踩在了她的脸上。周围的人群一下子惊呼起来。

“王岩涉嫌昨晚的码头枪击事件,我们需要他去司令部一趟配合我们调查。”

女子脸上已经满是血污,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眼神坚定地看向远方。

日本人轻笑一声,示意几个士兵把一旁哭泣不止的孩子抓了起来:“我们只是希望王岩能去趟虹口配合调查,不会为难他的,只是,调查一下,明白吗?如果你还不告诉我他去哪里了,那么这个孩子……”

“不要!”

一旁的士兵拿起一把小刀往小孩白玉般的脸上划拉了一道,瞬间鲜血直流:“下次就不只是轻轻一道划痕那么简单了。”

女人总算有了些反应,眼神变得惊恐,她用力咬住了嘴唇,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人松开了脚,气急败坏地走到了一旁拿起了一个桶子就往小孩身上浇去,刺鼻的汽油味一下就弥漫开来,从怀中拿出一盒火柴。

他睥了她一眼:“天气这么冷,小朋友穿这么少会冻着的……需要我给他划根火柴暖一暖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愤怒、有人不忍、有人哭泣,然而,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女人终于有了动作,从地上爬了起来。冲上前抱紧孩子,用手蒙住他的眼睛,但还是一言不发。

那人冷笑一声,打开火柴盒,眼看就准备要点燃火柴。

人群依旧沉默,陈香愤怒地浑身颤抖,想都没想就要出手阻止这场悲剧:“住手!你这个八嘎……”

她正准备走出去,却被背后的一股力量所牵扯住,她回头一看,竟是周五爷身边的傅长洲。

他站在她身后,拉住她的手臂,依然和之前一样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但陈香顾不得那么多,嘴抗抗的像机关枪:“怎么,日之丸吃的不快活?还是嫌米饭不够甜还是梅干不够酸?小岛国都得砸锅卖铁供军工了,你还在这儿嘚瑟什么?”

“你说什么?”那人瞳孔一震,气急败坏地向陈香走来。傅长洲轻微地叹了口气,将她护在身后。

“武藤桑!”一个士兵突然焦急地走了过来,对那个叫武藤的男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武藤面色一变,朝她的方向狠狠地看了两眼后,又退回去到了大路上。

街上地士兵一瞬又分成了两排,将围观的人都赶到了街道两旁。不一会儿,从街头便一前一后来了一辆轿车和一辆军车,不偏不倚地停在武藤面前。

从两辆车上一前一后的下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不能再眼熟了。

周闲走下车,眼的瞬间一下就捕捉到了人群中骂的意犹未尽的陈香,微不可察地看了她一眼,一边和另外三个人说笑着走向武藤。

武藤站好军姿:“野田少佐。”

“武藤,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法租界的总华捕路先生,这位是法商会主席周五爷。”

“路总好,周五爷好。”野田致歉道:“真是不好意思,是我管理下属不周,给法租界引起了不小的混乱,害的五爷都亲自致电大使来和我沟通。”

周闲皮笑肉不笑地客套:“野田先生说笑了,我也不过是谈生意时候正好经过,看着你们的人进了法租界,还以为是领事馆有什么和虹口司令部的合作活动。也不过是随口问了下莫大使,没想到反倒给野田先生了麻烦,鄙人倒是过意不去了。”

“呵呵,这下真让周五爷和路总看了我们皇军的笑话了。”野田和周闲聊了几句,随即转身面向武藤:“武藤先生,没有请示冈村大佐就私下派兵,还进了法租界,万一出事国际上会怎么看我们皇军,你应该是知道后果的吧。难道你要一人替冈村大佐负责吗!”

方才还和周闲有说有笑的野田突然脸色一变,对着武藤咆哮道。武藤半躬着身子,低头不敢看向野田,唯唯诺诺的样子俨然和方才换了个人:“给少佐添麻烦了我很抱歉。只是我们确实在码头查到了王岩的踪迹。”

路华捕道:“王岩这个人两年前就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这新闻还上过报纸的,讣告都还在。武藤先生也是去年才来到上海,不知道这事也正常。”

野田道:“昨晚的事不过是几个士兵酒后胡闹,擦枪走火,却被你兴师动众成这样。惊动了法国人和英国人的下场,你自己去和冈村大佐解释吧。”

周闲笑道:“都是误会,码头上难免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说不定那个王岩家里的东西可能被哪个混混偷了掉在码头上,被武藤先生捡到了才误以为王岩是什么危险分子,才查到了这儿。”

“呵,我们给路总和五爷麻烦了,既然是一场误会,就赶紧散了吧。”野田命令传达下去,士兵有序地退出了这条街,一转眼街上除了武藤和野田外竟看不到一个日本人了。

几个街坊邻居看日本人都退走了,也大胆地走上前把那对母子扶进屋里。

野田道:“说到码头,最近我听日侨商会的报告,他们有好几批货都遭到了码头船工的阻挠,货物也不明不白的遭受了损失,这……”

周闲一皱眉:“哦?有这种事?老七,码头是你在管的,你给野田先生一个解释。”

杨连低头:“五爷、野田先生。虽然码头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但是码头上来来去去的,今天是一批人,第二天就又是不同的一批人,各方势力都有,四方来往顺手就干些什么小偷小摸的事是常有。别说,这其中反倒是我们的人最听话、手脚干净。”

他特意加重了语气:“毕竟要在这上海生存下去,哪能不守这周五爷的规矩呢……”

周闲保持着微笑,眼神中闪过一丝寒光:“你们这些人只会吃干饭,什么实质性的事也做不来,要你们有什么用!”

他无奈地转向野田:“野田先生您也知道,船工都是一天一个点,这要追查起来确实困难了些。不过,周某一定会让手下人加紧对码头的管辖,减少野田先生所说的情况出现。”

野田勉强一笑:“那就劳烦周五爷了。武藤,今天的事情回去后由你自己和冈村大佐汇报,该怎么说我想你该清楚吧。”

站在侧面的陈香看见一直躬身低着头的武藤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是。”

“那五爷,路总,我就先和武藤回虹口司令部了。”

“野田先生、武藤先生慢走。”

“不过,”野田刚转身迈开步子,武藤突然又说起什么来,让他停下脚步:“虽然王岩这事是乌龙,但我还是很在意。”

倏地,武藤猛然间一个转身,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陈香,她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感觉一丝气息都会暴露自己,早就猜到他肯定会来找茬。

周闲一个皱眉,本将她护在身后的傅长洲便了然,没有出手,而是任凭她被武藤拉出了人群:“这位小姐,刚才想要大喊阻碍我的人是你吧?”

武藤阴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好奇,如果这个王岩没有抗日分子的嫌疑,姑娘你为什么要出手相助这对和你毫不相关的母子呢?野田先生,我觉得有必要将她带回司令部,好好审问一番。即使她和王岩没关系,和码头枪击没关系,但我相信她一定和抗日组织有关系。”

陈香抬起头与之平视,声泪俱下:“长官,您哪只眼睛看我和他们没关系?我表姐自从姐夫走了之后就一蹶不振,如今好不容易起点生活的希望,还被你们这么冤枉,我不能眼看我可怜的唯一的小侄子命丧黄泉啊!”

她不欲逃走,反而拽紧他的袖子:“尊敬的长官大人,您这么善良、这么正义、这么高贵,怎么可能为难一个弱女子?如果非要抓就抓我吧,只要表姐和侄子过得好,我也能含笑九泉了!”

“……”周闲双手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陈香演戏。

武藤被她这么一闹,反而愣在原地:“你……?”

“武藤!”野田打断他,看向陈香:“小姐,我们日本人是讲究诚信的,今天是个误会,武藤,快跟我走!”

杨连坐在副驾驶,朝驾驶座上的傅长洲手舞足蹈:“哈哈哈,长洲你在人群里看不到,真是太可惜了,我当时就在那个武藤旁边不到2米,他那个脸色实在是太精彩了哈哈,就连咱百乐门晚上的霓虹灯都比不上,哈哈哈!”

一直沉着脸开着车的傅长洲竟也勾了勾嘴角。陈香和周闲坐在车子后座,不甚宽敞的车厢里,她尽量地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尽管再远也就不过两个手掌。

“没想到陈二小姐,这么喜欢演戏。”周闲看起来心情不错,话里轻描淡写却又暗含嘲讽。

陈香谆谆道:“孙膑兵法有言,不能硬刚只能柔杀,要是一味蛮横那就得不偿失了。孙子兵法又有讲,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杨连转头看向陈香:“陈小姐你也是真虎呀,那么多日本人说骂就骂,也不怕武藤一个不顺给你捕了。”

她抬眼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街景,冷笑道:“什么狗屁武藤野田,汪汪就知道狗叫,骂他们是畜牲都是对畜牲的污蔑,没理都要争三分,得理为什么要饶人?”

杨连没忍住拍着膝盖大笑,周闲也觉得逗趣,无奈地摇摇头:“那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这个救命恩人说的吗?”

陈香郑重其事地抱拳,朝三人一揖:“承蒙诸位搭救,陈某感激不尽,今日大难不死,日后必定涌泉相报。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杨连被她的动作搞得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哈哈,我还以为您要给我们五爷以身相许呢!”

陈香老脸一红,罕见的干笑两声没接话。

杨连看热闹不嫌事大,看她那整个人都快贴到车门上的样子,啧啧两声转过身去:“我还是头一回见离五爷这么近的女人还不往上扑,反而往远了避嫌的。”

“五爷又不是吸铁石和磁山,当然不必见了就贴过去。”

周闲瞥了她一眼,就连傅长洲的扑克脸都已少见地融化,杨连道:“陈小姐说话太有趣了,跟想象中很不一样。”

“我也没想到陈小姐会是这样的人。”

陈香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周闲指的是刚才杨连的话。

“周某没想到武藤要烧那对母子的时候,你会不顾一切想要站出去救她们。明明你的力量就连武藤的一根手指都比不过,却还要替人出头。这么傻的姑娘,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几个。”

陈香一时不知他是在夸她还是骂她。当时确实冲昏了头,但如果没人出头,那些混账东西肯定会更嚣张跋扈地欺负人:“日本从骨子里都是恶魔基因,天生的民族性坏种,过去的倭寇这会的土地侵略。日本有那么多可爱元素,对外一直都鞠躬、表现的彬彬有礼,他们的说辞永远那么冠冕堂皇。日本真的在每一个时期都让我感到无比恶心!”

周闲听得认真,眉毛微皱,似乎有所触动。

“所以,还得多谢五六七爷相救。”

傅长洲突然出声:“陈小姐不必见外,叫我傅长洲或者老六就行。”

杨连挤了挤眼:“啧,既然咱们的冷面老六都已经把五爷的话当真了,那陈小姐你也别见外,以后叫我杨连或者老七都成。”

傅长洲没有理杨连,继续自顾自说着:“陈小姐也别谢我,要谢就谢五爷吧。五爷看到你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又看到日本兵往你那儿去担心出事,这才让我下车去看看。”

陈香心中警铃大作,懒得细想其中利害关系,只盼望赶紧到家。每次和周闲相遇都这么尴尬,不知道算不算缘分。

周闲不愧是动动手指上海滩就要为之一振的人物。在此之前,陈香对他的了解仅来自于旁人话语间提到的只字片语,而仅是这只字片语就已足够让她惊叹。

光是傅长洲说的,就可以看出周闲此人心思细腻之程度。今天更是真实接触经历直面了这个人平日都不会放在眼里的一点点“危机”后,除了惊叹,更是对周闲多了些敬仰和警戒。

至于所谓的已经“去世”的王岩、码头枪击案,或是总华捕路先生、亦或是野田少佐和武藤,都不在陈香该知道的范围内,她也就乖乖闭紧了嘴,不问一句。

“今天这场面,陈小姐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应该吓得不轻吧,傅长洲,去凯司令买些蛋糕给陈小姐带回去压压惊。”

陈香刚要说些什么婉言拒绝,迎面撞上周闲温润的日光。尽管那目光中已没有了刚才面对野田时候的咄咄逼人,但她还是把拒绝的话语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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