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樱子

陈姣低垂着头,手里抚弄着丝巾的穗子走出来,她脸上辉耀着鲜亮的闪光,然而不是一种令人快乐的光,它令人想起夜深人静时忽而燃气一把大火时那种可怕的闪光。

“宋糯糯,我要跟你谈谈。”

过了许久再度听到自己的本名,她浑身一震,把丝巾摘下,停也没有停,把它塞进口袋:“跟我?谈什么呀?既然这么必要就谈吧。”

陈姣顺嘴说着,听自己的话,也惊异自己说谎的本领。她觉得自己穿上了一件刀枪不入的谎言的盔甲,她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帮助支持。

“糯糯,我必须事先提醒你。”他说。

陈姣的目光是那么纯朴、那么愉快,若是一个不像竹马那样了解她的人,是不可能从她的话音里或者意思里发觉任何不自然的东西的。然而宋青书了解她,他知道她无论什么事,欢乐、愉快、苦恼,都会立即告诉他,因此现在他看出,陈姣是不想理会他的心情,不想说出一句关于她自己的话,他感到这里面问题很多。

宋青书看见她的心灵深处过去对他一向敞开,而今天他却不得其门而入了。不仅如此,从陈姣的语气里他还看出,她并不为此感到不安,而似乎简直就在对他说:是的,你不能进入我的心灵了,应该这样,将来都要这样。此刻他所体验的感情恰似一个人回自己的家,走到门口,却发现他家的大门锁着。

“不过,或许,钥匙还是能找到的。”宋青书心想,声音低低地说:“我想提醒你的是,你由于不小心和欠考虑,可能会让青龙帮和社会上的人有理由来议论你。近来你跟路焕之(他果断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容说出这个名字来)的过于亲密的行径,让五爷都有所耳闻了。”

他说着,望着陈姣那双含笑的眼睛,这双他如今已无法参透的眼睛让他感到可怕,他一边说话,一边就感到自己的话是无用的和徒劳的。

她好像完全不懂他说些什么,而且是故意装作只听懂了最后一句话:“你老是这样,我闷得慌,你不高兴,我快活,你也不高兴。”

宋青书颤栗了一下,习惯性地弯起两只修长的手,想把关节弄出声。

“劳驾,别弄得嘎巴响,我不喜欢这样。”

“糯糯,这还像是你吗?”宋青书轻声地说,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也不让手再动。

“到底怎么回事呀?你要我怎么样呀?”陈姣面带惊讶地说,她显得很真诚,好像她感到有些滑稽。

宋青书不说话了,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和眼睛,他本想事先提醒陈姣不要在社交场合犯错误,但自己并没有这样做,现在他不由地激动起来,因为事情涉及到了她的良心,面前有一堵墙,他是在跟这堵墙作斗争。

他冷峻而沉稳地继续说下去:“我要求你听我说完。我承认嫉妒是一种伤人的卑劣的感情,我从来不让自己受这种感情支配,但是有一些人所共知的体统,要是违反会受惩罚。最近不是我注意到,而是从你给别人留下的印象来看,大家都注意到,你的举止不是十分得当。”

陈姣耸耸肩头,想道:“他倒无所谓,不过别人都注意到,所以他心里不安了。”

“你今天不舒服吧。”她说,便站起身来想走开,然而宋青书向前移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拦住她。

他温和地说:“糯糯,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分上,别这么说话。或许是我错了,可你要相信,我所说的话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是你的哥哥,我爱你。”

片刻间陈姣的脸向下垂着,目光中那股嘲笑的火光也熄灭了,然而“爱”这个字又让她很是反感:“爱?难道你会爱?如果你没听别人说过世上有所谓爱,你永远也不会使用这个词,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你根本不配提爱。”

“对不起,请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爱你,也知道你恨我,因为当时我自作主张,同意五爷把你安排在陈家,以为那样我们就有更多机会见面,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会……被迫经历那么多事!”宋青书自己也没注意到,他所说的完全不是他事先准备好的。

陈姣安然、带着嘲笑的语气,毫不留情地点破:“你不知道?陈家哪一件事不是你亲自安排的?把妹妹亲手送上别的男人的床,呵。迟了,已经迟了。"

她含着微笑悄声说,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睁大着桃花眼,那眼睛里发出的光芒,她好像觉得,自己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

医院里挤满了刚刚和日本人打架挂了彩的男生,诊室一时忙不过来。陈姣干脆就拿了点药水和棉花球拉着路焕之到走廊上处理伤口,手下加重了力道:“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更来气。”

“哎呀,疼!”

“你说你,刚刚那么危险,你本来可以假装对那个怀表不知情的。带走我一个,总好过带走两个吧,我这样对你,你干嘛还那么傻,干嘛还对我这么好。”

路焕之本来被药酒刺痛地一脸扭曲的表情渐渐缓和开,轻轻握住她的手:“我说过无论你对我是怎样的感情,就算当我是弟弟也好,我对你的情谊永远不会变,永远守护在你身边是对你的承诺。”

陈姣青春的朝气,眼睛和脸上那副天真神态总是让路焕之喜不自禁。连她身上穿的连衣裙在他眼里也特别好看,那份朴素而天真的风姿令人心动。尽管她天真烂漫,同时他又觉得她很聪明,很有素养,跟她的年龄不相称。

路焕之可以跟陈姣谈论文学,谈论艺术,以及随便什么样的话题,也可以向她发发牢骚,抱怨生活和人们,虽说在这种严肃谈话的中间,有时她会突然没来由地笑起来,或者干脆跑回屋里去了。她知道许多书本之外的事情。这一点尤其让路焕之满意,每一回他总是激动地问她,童年发生过什么趣事,等她讲起来,他每次都得入迷。

心中内疚再一次刺痛了陈姣,她眼中模糊起来,任他握着手,不忍抽出。

路焕之揉了揉她的发顶:“你一定又在内疚了吧?”

陈姣低头不语,害怕稍稍头,眼中的泪水就会抑制不住的流出眼眶。

“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你一定是因为无法回应我对你的好而觉得内疚吧。”

她微微点头,起初陈姣真心相信,她对路焕之如此放肆的追求是心存不满的,但是一次她去出席一个宴会,原想在那儿可以遇上他,他却并不在场,她便心中怅然。

陈姣如此彻悟,原来她是在欺骗自己,原来这种追求不但不令她厌烦,而且正是她生活中全部乐趣之所在。

“我说过,我对你既然是一厢情愿,那也与你无关。即使你不回应我依然会对你好,这也是我一厢情愿的。既然你为了拒绝了我的爱而内疚,那么就用接受我对你的好来弥补我内心的小创伤吧!”

陈姣终是抬起了头望向他,眼泪还是没有止住的夺眶而出。

陈姣的一生都是、也都将是在上海滩的尔虞我诈中度过,替青龙帮干了这么多事,从来都是在跟生活的影子打交道。每一次,当她和生活本身正面相遇时,便转身躲开。

此时此刻她所体验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正安安稳稳踩着一座桥跨过悬崖,忽然发现桥断了,而脚下是万丈深渊,而这深渊,正是生活本身,那桥,就是陈姣这么多年以来所过的虚假的生活。

路焕之是她固定的人生中唯一一道变数。

“哎哎哎,怎么哭了嘛,路过的人看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路焕之手忙脚乱地拿着酒精棉就要往她眼角边擦去。

“焕之,谢谢你。”

路焕之微怔,故作轻松地咳嗽两声:“咳咳,怎么办,我的姣姣这么善良这么美好,我真不忍心放手把她让给别人啊。所以,无论你的心未来属于谁,一定要把他介绍给我这个做弟弟的审核过后,我才能放心把你交给他,知道吗!”

陈姣破涕为笑:“什么跟什么呀,你别乱动了,赶紧给我坐下来乖乖上药。”

路焕之吐了吐舌头,乖乖坐下任她折腾。

“不过焕之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事情有些蹊晓?你的那块怀表是放在内衬口袋从来不离身的,你身边的朋友亲人都是知道的,怎么就这么巧在爆炸案前几天就丢了呢?还有,那帮日本人说是被错误的情报所误导,这个错误的情报又是谁提供的,你想过没有?”

陈姣小心翼翼地提醒着路焕之这件事和身边人有关,路焕之一副和刚才调笑的样子截然不同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握的话听进去。

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微微摇了摇头:“不想这个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万一误会了。其实姣姣,今天这场风波虽然过去了,但我并不觉得庆幸,反而宋先生的一番话让我更加觉得沉重,在我们中国人的地界上,居然要靠堤出法国人的名号才能把日本人赶走,这一切何其荒唐!

“我以前只觉得,外面再乱只要我们身在租界一切太平,还能过安稳日子就好,可是在法国人的保护下,我们就像温水中的青蛙,渐渐地对这个需要拯救的世态麻木。今天,我们还能靠喊出法国人的名字来苟延残喘,可是将来呢?日本人已经敢进租界来抓人了,在法国人的羽翼下我们还能躲藏多久呢?”

路焕之越说越激动,喉结随着声音的频率颤动着,说到激动处脸甚至有些涨红。但是他的眼神由始至终都坚定的看向远方的某处。

陈姣一边为他上药,一边看着他,只不过是一个上午,眼前的这个男孩似乎就蜕变了。

她甚至在他身上恍惚间看到了一些宋青书谈及政事时的气场。只是这样的蜕变,对于这个在温室中呵护长大的路家长子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从那天开始,宋青书和陈姣所过的生活就和以往不同了。宋青书想要找再陈姣彻底谈一谈,但她每次都佯装不解,她是用这样一堵刀枪不入的墙壁来把他挡住。外表看来一切照旧,而骨子里他们的关系已经完全改变了。

宋青书在青龙帮是那么大的一个强人,堂堂副帮主,而在这种事情上却感到自己是软弱无力的。他像一头公牛,驯服地垂下头,等待一把斧子劈下来,他感到人家已经把斧子举在了他的头顶。他希望和陈姣谈,用曾经两小无猜的情谊、一同打拼的温情来使她醒悟,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每次一开始谈话,宋青书便感到,那主宰着陈姣的邪恶与欺骗的魔鬼同样也主宰着他,他跟她说的话完全不是他所想要说的,语气也不是他所想用的。

下午下起黄梅小雨,天空阴霾的一如常心。即使回到陈宅,这股阴霾的气息也紧随身后,逃不开躲不掉。本以为会是热热闹闹的客厅现下一片安静,只有窗外沙沙的雨声让一切显得没那么冷清。

凤兰出来接她们,手里还抱着木盆搅面粉糊:“小姐你们回来啦?”

“我姐呢?我看车停在院子里,应该都在家啊,怎么这么冷清?”

“老爷和大小姐他们刚才回来,跟你们也就前后脚的功夫。老爷那脸色可难看了,跟大小姐没回来前那段时候似的,大小姐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一声不吭跟在老爷身后,一回来就进了书房。谁还敢上前伺候啊,全都散去忙别的事儿了,我进去给老爷端个茶的功夫,就听到老爷在吼些我听不懂的东西,总之好大的火气,我也不敢多待,赶紧就退出来了。”

“好,你去忙吧。”

“哎,那我去厨房帮方嫂去了。”

客厅里只陈香和陈姣两人,再度安静下来,依稀能听到书房里时不时传来的谈话声,音量时而因为情绪变化而起伏着。

陈香踮着脚悄悄挪到了书房门外,倚着门缝偷听。

陈父正气愤地拍桌:“那几个派上来的都是多少年的老油条了,居然会被这人说动?可惜我查来查去,都查不到这人的来头。这个新市长,就好像是空气一样,除了一个叫白弋的名字以外,背景一概查不到。”

陈父的声音突然激动了起来,随后是良久的沉默:“在我之前,走马上任的白市长已经把王秘书、刘副主任几个沪上颇有实力的官员找个由头撤职了,其中还不乏一些几代从仕的世家子弟。我显然是他的下一个目标。之前我只是觉得奇怪,但这个凭空出世的白市长,显然是针对我来的。”

陈静道:“问题是我们怎么查都只能查到这一个名字而已,别的一概查不到,这件事实在太吊诡了。”

“本来你回来以后已经有了好转,现在又腹背受敌。”陈父叹了口气,又是一阵沉默。她在门外听着这些,心情也莫名沉重起来:“兵来将挡,大丫头,你这几日再去游说一下部长那边,至于市长究竟想干什么,只能且走且看了。好在现在和林家联姻的事情,上海怕是没人不知道了,我看还得尽快把二丫和尔蘅的婚事给办了。有林家做背景,就算有人想对陈家下手,怎么也要掂量掂量。”

隔着书房门陈香听到的并不清楚,只知道父亲的仕途又一次出现了危机。一想到前一次遭遇危机时家中那沉闷的气氛,周身的空气都压抑了起来,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难受。

陈香揉了揉太阳穴,告别陈姣,拿着洋绸伞出了门。

“不好意思,对不起啊。”

一个没撑伞的人躲着渐渐变大的雨,一不留神就撞到她,匆忙道歉后便转身跑远了。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从家中跑出来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自己也觉得很陌生的街道上。

来往的行人匆匆,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很多人都措手不及,好些都已经匆忙趁着雨势不大的时候跑回了家。

陈香趁小店老板收摊前买了一纸袋热腾腾的笋丁烧麦。以往繁忙的街道上空落落没几个人,撑着伞独自慢悠悠散步的更是只她一个。

雨势越来越大,天边还开始不时传来了袭隆隆的雷鸣声。密密麻麻的雨滴或大或小、或轻或重地打在洋绸伞上,像沉闷多年突然响起的铜锣声,声声都敲打在心。

可即使这样她也觉得好过待在家中。

一道亮光划破了细密的雨丝,一辆车从身后行驶而过。车身上的红日旗如同那车灯一般刺眼,让陈香想到了上午在皇后园里那帮横行霸道的日本人,她不禁皱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经走到了公共租界了。

正要转身走过拐角往法租界方向走去,她听到身后传来猛力的开关车门声。

陈香完全无心地下意识回头向远处观望了一眼,竟然看到从那依旧还在行驶的车上被推下一个人来。说“推”恐怕还是客气的,准确地说,那个人更像是被“抛”下来的。

那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后因为惯性在坚硬的马路边翻滚了儿下,撞到角落的墙边才停了下来,如一滩烂泥,毫无生气。轿车更是毫无减速的意思,车轮卷起的泥水全数溅在了那摊"烂泥"身上,在瓢泼大雨中扬长而去。

伞柄在陈香手中被用力地紧握,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折断。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低着头看着雨一滴滴打在皮鞋上,无能为力。即使在法租界内,法国人开的学校中日本人都敢如此放肆,何况是在公共租界呢?

头看向远处,却发现刚刚还趴着一个女人的墙边,现在除了下水道往外汨汨流出的雨水外,空无一物。

她心中期望那女人还活着,急忙走上前试图寻找他的踪迹。可还没走到那个墙边,就在不远处一个非常不显眼的墙角夹缝处找到了那个人。

虽然效果甚微,但两个房子外墙之间的夹缝也算勉强为他遮挡了一点雨,阴影和血污、泥土一起覆盖在她的身上,教人看不清他狼狈不堪的样子。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她的脸庞。

白樱子从阴影中起头来,眼睛微张看向陈香。虽然满脸血污,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嘴角轻蔑地扬起,似笑非笑,夹杂了一丝无可奈何和恐惧。

她似乎想站起来,但浑身湿透的衣服粘在骨骼上,根本就站立不稳,踉跄两步又跌倒了下去。

立刻让陈香回想起曾经解救过的一只夹在捕鼠器里的小壁虎,它也是这样挣扎求助。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下意识动了恻隐之心,但又警惕地瞪向白樱子:“你怎么在这儿?”

雨势越发大了起来,沉闷地打在陈香的伞上和他身上。时不时有雷声在耳边响起,画面如同被定格了一般,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动作。

白樱子的语气无比厌恶:“看够了吗?陈小姐心中现在应该很兴奋吧?兴奋地来不及要跑回家告诉陈姣我的下场了吧?”

见她站在墙根呆愣着不动,白樱子斜眼看了一眼,自顾自说道:“怎么,难不成陈小姐看我狼狈的样子,动了你那个可怜的救世主之心了吗?我最瞧不起你们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人了,看到穷人和陷入困境的人永远带着那种看小猫小狗一样的眼神。施舍就认为自己拯救了这个人,就能满足自己那颗所谓的同情心,把自己贴上善良的标签,就能接受所有人的赞誉和仰视!”

她皱着眉,说着说着嘴角颤抖了起来:“明明,明明你们从心底是瞧不起那些人的,是厌恶他们的,巴不得立刻离得越远越好……”

也许白樱子自己都没有察觉,她现在的样子有多么怨愤、悲痛。

街上已经空无一人,青石墙上的窗中有温暖的光线透出,人影憧憧,时不时还能在雨势较小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的欢笑声。毫不在意自己周身早被泥水浸湿,白樱子就这样倚靠在墙上,瘫坐在雨水中,怔怔地看着那扇窗。

眼中的怨愤逐渐地被哀伤所取代,这怕也是第一次,陈香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这样悲伤、无助和绝望。

幸好陈香的脑子还没浇傻,很快从白樱子言语中推断出她被隐藏的真实身份,什么白家的远房亲戚,不过是白老爷的私生女。

白樱子,多美的名字,盛开却是樱花,日本常栽的花,她的父亲那样冠冕堂皇,却是个卖国的汉奸。生母享一方草席,生前不得丈夫光明正大的恩爱,去后不入祠堂。

十六岁那年,她被作为礼物,被亲生父亲送给日本大使。在成年人看来,贫困显得冷酷无情,对孩子来说更是如此,这个字眼始终与衣衫褴褛、食品匮乏、行为粗鲁以及低贱的恶习联系在一起,对她来说,贫困简直是堕落的别名,于是为了活着,更体面地活着,所以她除了接受毫无他法。

白家的仆人总会告诫她:“堂小姐,你该明白,你受了太太的恩惠,是她养着你,要是她把你赶走,你就得进孤儿院了。”

对她们这番话,白樱子无话可说,因为听起来并不新鲜,她生活最早的记忆就包含着类似的暗示。这些责备她依赖别人过活的话,已成了意义含糊的老调,在耳边回响,叫人痛苦,让人难受。扪心自问,那时的白樱子没有反抗的勇气,也做不到果断。

“但是,你猜对了。”她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明媚的陈姣是黑暗世界里的一束光,硬生生将她这浪花翻卷的泡沫照亮。

这时陈香施舍般挪了一半的伞到她的头上,白樱子回过神来,侧头看了她一眼,方才所有的情绪一下又被藏匿起来:“我不是流浪猫,也不是流浪狗。我不会对着你们这些人摇尾乞怜,求得你们捂着鼻子带着轻视的一个小小同情。你走开。看到我这样子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不应该是跑到陈斌面前和他一起嘲笑我才对吗?站在这里难道会给你带来胜利的喜悦吗?你走啊!”

白樱子越说越激动,一把推开伞,眼睛红肿额头上不时有青筋冒出。雨从她的头上顺着脸不断滚落,陈香恍惚之间觉得好像看到她在流泪,但也不过只是一瞬的错觉,再度沉默。

“樱子,不管你父亲跟日本人勾搭要对陈家做什么,你的落魄都不是我们造成的,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承担责任。世上每个人的命运都有轨迹可循,你遭遇变故才沦落至此,总不能把一切都赖在我头上吧?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提供你去美国的机票。”

陈香不容拒绝地把刚买来的笋丁烧麦塞到她手里,把雨伞用力插在砖缝里,蹲下身子,吃力地将瘫坐在地的白樱子挪到背上,一步一步艰难地朝陈宅走去。

陈香讨厌不识抬举的人,但无法放任不管一个落难的中国人。

白樱子半趴在陈香的背上,随着她一路磕磕绊绊,毫无生机的眼神突然多了一些东西,头微微转向墙外,手中紧紧握着已经微微发凉的烧麦,沉醉在她所幻想的乌托邦中,安详地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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